72 安府行程

雖說惠安帝今日來主要是考核時于歸功課, 但對于大殿內其餘兩人也不厚此薄彼。

他誇完謝鳳雲後便看向顧靜蘭,笑着說道:“你就是顧家六娘子吧,‘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你能見微知著, 從人性身上入手很好, 想來是顧侍郎教得好,當年顧侍郎文彩承殊渥, 殿試以聖學傳心、明刑弼教開題,又以新學廢黜、道德仰止結尾, 端得上是鞭辟入裏, 入木三分。很好很好,你有顧侍郎之風範。”

“顧六娘子秉性至純,确實有兄之範。”安澤也笑着說道。

顧靜蘭臉色嫣紅, 眼睛發亮, 強壓着興奮的心情, 行禮謝恩。

“兩位娘子貴門風範, 家世源遠,才貌雙全,王太監, 賞。”

王順義笑眯眯上前,恭敬地對謝鳳雲和顧靜蘭行禮說道:“兩位娘子這邊請。”

顧靜蘭高高興興行禮,臉上洋溢着興奮之情, 倒是謝鳳雲咬着唇一臉不甘心地随着王順義退下。

出門前,她悄悄回頭,卻沒想到和聖人身邊的千秋公主視線撞上。時于歸姿态高傲,面色冰冷, 冷漠的眼睛和謝鳳雲對視,睫毛微阖,高高在上地俯視着她,精致眉眼中只露出半盞眸光,只是那傾落下來的視線比冬日的冰河還要冷酷,像是注視着蝼蟻,冷漠不屑。

謝鳳雲心中一跳,面色發白,跟着王順義出了大殿,再也不敢回頭望去。

惠安帝眯眼看着兩人遠去,良久之後才收回視線,看向時于歸,臉色一沉,把手中的紙張扔到她面前,恨鐵不成鋼地說着:“你看看你寫的字。春蚓秋蛇,也好意思拿出來給我看。”

時于歸收回視線,心中疑窦叢生,但面上不露半分,聽到惠安帝呵斥的話,也只是笑了笑,漫不經心地說道:“寫得少怎麽了,安師還誇我了呢,再說了,寫的多有什麽用,不是自己寫的,寫得再好也沒用,治國之道在于行,不在于心。”

一旁的安澤嘴角露出笑來,滿意地點點頭。世人都道千秋公主任性,學識差,不過安師教導她多年,也算摸得着的她一點性子,學得快,但耐不住性子,偏偏學以致用最為厲害,是一塊難得的璞玉。

“哦,你知道。”惠安帝驚訝地說着。

時于歸百無聊賴地站着,站姿毫無優雅之态,看得惠安帝又是頭疼,只見她嘴角露出不屑笑意:“傷春悲秋,深閨柔腸,寫寫酸詞濫調還可以,謝家家風有害,國策所學之書,大都是男子才能學,哪是謝鳳雲接觸得到的。”

“可溫兒國策就寫的很好。”惠安帝不知為何突然懷念地說着。

皇後名謝溫,出身謝家,是當年執意要嫁進謝家的嫡長女柳南風頂着平妻的名頭生下嫡長女。說是嫡不過是看在後來謝溫一飛沖天,成了皇後後才在祖祠上定下來的,不然當時謝家也不會把真正的嫡女嫁給當時默默無聞的八皇子。

時于歸楞了一下,聖人自皇後死後便再也不會提起她,這是他心口的一道疤,說起來都疼,但時于歸卻無時無刻能感受到她母後的痕跡。自小就有無數人會在她耳邊說起她的母親,溫柔和善,剛毅果斷,聰慧大氣,生前是帝王心尖上的人,連死後都令聖人念念不忘,惠及子女。

“你母後雖在謝家長大卻是得柳老夫人教誨,她前半生過得痛苦,後半生依舊沒能享福,是我對不起她。”惠安帝今天也不知怎麽了,竟然主動提起她,神情懷念痛苦,他摸着腰間的玉佩,那玉佩的璎珞早已發白破舊與這一身華服格格不入,卻是聖人最珍貴的東西。

時于歸陷入迷茫,世人都說賢安皇後出生高門,嫁得良緣,兒女雙全,是一等一的好命,但在父皇眼裏卻是皇後一生苦痛颠沛,與他人所言皆不同。

“你母親若是還在世定是最喜歡你的,她一直想要一個女孩子,說是要和她一起穿着緋色衣裙,一起在千秋殿放風筝,一起學習讀書,一起下水摸魚。”惠安帝從沉思中回神,盯着一旁沉默不語的時于歸,面容寵溺,透過這張臉眼神悠遠,似乎想象到那個場景,嘴角露出笑來。

時于歸笑着不說話,她的出生代表着她母後的死亡,所有見過她母親的人第一句話就是說她和皇後一模一樣,連神韻都如出一轍,只是先皇後穩重端莊,千秋公主活潑好動。但從小到大,時于歸從小未見過母後的畫像,宮內都說聖人未免睹物思人,早已把所有畫像都放了起來。所以她也不知道那些人這麽說是真是假。

大概是像的吧。她時常看着鏡中的自己想着。不然聖人為何小時候總是看着她發呆,繼而露出那種難過的神情,比戲臺上唱着‘願此生常相守憐我憐卿’的花旦還要令人不忍直視,只是她已經隐隐忘記年幼時的父皇的表情,朦胧的記憶中只剩下那雙悲恸的眼睛。

“上邪下難正,衆枉不可矯,大英奢靡之風日久,百官上行下效,疏忽吏治,你年紀輕輕能有如此思考,很好。”惠安帝收回視線,瞬間收斂神思,像是剛才的事情不過是虛幻一般,他開口誇着時于歸的國策。

時于歸臉上露出喜意來。

“但是字實在是差,去練十張大字,明日送來檢查。”誰曾想聖人話鋒一轉,瞬間讓時于歸臉上的笑意僵住。

“你這字拿出去不說丢我的臉,安師的臉都被丢盡了,我撒把米,樹上的鳥都知道吃幹淨,筆鋒拖拉不幹淨,還一臉不情願的樣子。”惠安帝板着臉說着,時于歸見風轉舵,立馬一臉誠懇地接過那張紙,痛心疾首地表示忏悔。

“盡知道胡鬧,我看是要安太傅增加點功課,免得一顆心想往外跑。”惠安帝此話一出,時于歸大驚失色,頓時露出可憐兮兮的模樣,看了眼惠安帝,又看了眼安師。

安澤低頭神游不說話,惠安帝一臉堅決,她沮喪地低下頭。

——還好顧侍郎一手仿筆仿寫得極為逼真。

這個消息來自顧靜蘭,據說是以前為了維持家用,給書肆仿照各大名家筆記練就的本事。時于歸那個時候也不知道怎麽就記了下來,還找到一本疑似是他模仿抄寫的書,現在還在書桌上放着呢。

惠安帝見她老實了,這才繼續說道:“我聽聞你在棋盤街買了三塊地皮,還和顧府鄰着。”

時于歸垂頭喪氣地點了點頭,惠安帝仔細打量着她,見她确實沒有異樣,連眉梢都不曾動一下,耳朵耷拉着,和小時候不高興時一樣的神情,心中暗怪楊家多事,說什麽公主可能心慕顧侍郎,純粹無稽之談,公主還這麽小,好端端說什麽情情愛愛的事情,平白污了公主名譽。

他試探之心歇了半刻,換了個話題蓋過去:“買這麽偏做怎麽,是不是也想學着聞兒搬出宮內自建府邸,還興師動衆要巡防司給你拓寬路口。”

時于歸擡眉掃了聖人一樣,皺了皺鼻子,一臉不高興地說道:“誰要跟他一樣,我要和父皇還有哥哥住在一起。還有是誰嘴巴這麽大,叫巡防司做點事情怎麽了,其他大街條條寬敞大方,就卡着幾條看也不看一眼,別的學不會,欺上瞞下,谄媚奉承倒是快。”

這話說得又直又快,一點都不顧及別人面子,也不在乎聖人感想,惠安帝搖了搖頭,點了點她的額頭,話中雖然有些責備,但臉上帶着笑意。

“為上者,懲戒有度,賞罰分明既可,少整有的沒的,也少去顧府,免得別人說閑話,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又把顧府掀了個底朝天,還把海家人扣了,天天胡作非為,盡讓你哥哥為難。”

時于歸一點也不意外惠安帝會知道,扣着手指不說話,眼珠子看了他好幾眼,也不說話。

“聖人,太子殿下有事相禀,已在延英殿等候多時了。”王順義匆匆而來,覆在惠安帝耳邊輕聲說道。時于歸耳尖,消沉的神情一掃而空,眼珠子轉着,露出得意的笑來。

惠安帝見此還有什麽不明白,定是公主怕被責罵找了太子來當擋箭牌。

太子也是,時于歸現在的脾氣多半是被他慣壞的。

“今日不準外出,大字記得寫好,安太傅也要多布置作業給她,省的一顆心就知道往外跑。”臨走前,惠安帝特意落了命令,企圖留住時于歸想往外走的心。

時于歸笑了起來,大眼睛眯起來,眼底的紅痣一閃一閃的,古靈精怪的樣子。

“可是我已經答應安柳柳去安師家裏了。”

一旁一直沉默的安澤神情一愣,惠安帝轉身,一臉古怪地打量着時于歸又看向安澤,疑惑地說道:“此話當真?”

怪不得聖人這樣想,照時于歸的脾氣,安柳柳文靜固執,才華橫溢,出口成章,是千秋公主最怕接觸的讀書人,而且又因為是安澤的孫女,時于歸平日裏躲着還來不及,會主動去她家去,那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的怪事。

時于歸對着安澤擠眉弄眼,安澤斂下眉眼,低下頭低聲說道:“正是。”

惠安帝滿腦子疑惑,想着太子已經等候多時,怕耽誤正事,又覺得安澤性格純良,不會騙人,只好匆匆吩咐道:“可不許去安府添亂。”

時于歸乖巧地連連點頭,目送聖人遠去,這才轉身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沒想到正好碰上安澤的視線,她一點也不心虛,大咧咧地說道:“我記得柳柳是安師一手撫養長大的吧,平日裏柳柳說來說去也是祖父祖母的事情,想來感情甚好,安師今日心神不定,想來不是安老夫人便是柳柳的事情,于情于理我都應該去看看。只是不知到底是出了何事。”

安澤嘆氣,一向精氣神的臉上冒出一絲老态,低聲說道:“公主聰慧,到了安府便知道了。”

這模樣一看便知道事情不簡單,時于歸眉心皺起。安澤位高權重,清流之首,聖人都尊敬三分,怎會露出如此神情,想必事情出乎他的意料,也非常棘手,這幾日也沒聽太醫去安府就診,想必不是老夫人的事情。

時于歸想到千秋大典時,安家奇怪的氛圍,安柳柳似乎并不受安大娘子喜歡,她皺眉想着,那今日之事必定是安柳柳的事情。

時于歸載着安澤去點卯後便直接從丹鳳門出去,時于歸眼尖地看到謝鳳雲的車辇慢悠悠地出現在後面,丹鳳門距離千秋殿也不近,而且方向相距甚遠要繞一大圈,而且謝鳳雲早已離殿,此時如何能在這裏。

她心中一跳,對着車內的立冬耳語幾句。立冬擡頭果見謝家馬車,憤憤不平地說道:“右銀臺門便可出去,好端端來丹鳳門做什麽。”

是啊,她來這裏做什麽。

時于歸的視線從後面層層疊起的屋檐下收回,丹鳳門是正門,中軸線上自外向內都是朝議大殿,還有聖人和太子辦公的地方,戒備森嚴,即使是時于歸也要層層通報才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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