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刀具怪論

今日破廟裏的兩具屍體驗屍之後依舊毫無進展, 破廟也因為被燒得很幹淨,什麽痕跡都沒留下。

顧明朝當晚便留在刑部,翻閱檔案庫中的刀譜檔案,結合仵作說的特殊刀痕, 想要找出一絲頭緒。

長豐便是這個時候來的, 提着絮絮叨叨的小乞丐。小乞丐突然對他腰間的劍很感興趣, 一路上嘀嘀咕咕不停,自說自話, 感情充沛,動作豐富, 宛若八百只蒼蠅在耳邊圍繞, 着實令長豐不耐煩。

他像是抖包袱一樣,把小乞丐抖下來。

小乞丐一時着道,被人撸了下來, 下意識地要繼續貼過去。長豐伸手點住他的額頭, 拒絕他的靠近, 無視小乞丐委屈的眼神, 對着顧明朝行禮說着:“這是公主要我帶來給你的,說是和城外破廟裏的事情有關。”

顧明朝早就注意到了小乞丐,小乞丐太小了, 手腳漆黑,面上塗滿了淤泥,就一雙眼睛又大又亮, 被長豐抵住額頭,可憐巴巴地站在那裏,手腳都不知放在哪裏,局促又警惕, 像是一只被遺棄的小狗。

顧明朝笑了笑,放下手中檔案,他對着長豐點頭致謝,視線看到小乞丐,小乞丐一接觸到他的眼睛便一臉警惕,整個人繃得緊緊的。

長豐用劍推了推他的背,說道:“這是刑部顧侍郎,你有話便直接說吧。”

小乞丐腳底紮根,任他怎麽推都不會動,他臉上露出憤怒委屈的表情,扭過頭來,用力地拍下戳着腰間的劍。

啪的一聲格外響亮,長豐都愣住了,随後便皺起眉,沉下臉來。

小乞丐又怕又委屈,扣着衣角不說話。

“長豐将軍習武之人,行為比較粗暴,你就好心原諒他吧。”顧明朝走了下來,蹲在小乞丐面前,溫柔地笑說着。

那雙黑色如龍尾石的眼睛,在溫潤昏黃的燈光下蒙上一層溫柔的色澤,讓他面容更加無害。他平視着緊張惶恐的小乞丐,聲音平和悅耳,像是和一個普通小孩說話一樣,寵溺玩笑又認真,連放在他頭上的手都很溫暖放松,毫無惡意。

小乞丐緊張的身體漸漸放松下來,他低着頭。他只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記憶中有人和他這麽說過話,後來好像大病了一場,像是在海中漂浮了很久,等他再次醒來的時候便來到了長安城。

當時他餓得快死的時候,被一個老乞丐撿回去,老乞丐什麽都好,就是愛喝酒,有錢就去喝,喝醉了就打人,喊着他聽不懂的話,直到兩年前的一個寒冬,老乞丐死了。之後他便一直一個人在大街小巷裏流竄。日子過得麻木又低賤。

後來半年前他撿到了老瞎子,老瞎子渾身是血,倒在破廟前,他鬼使神差地把人拖了進來。

長豐神奇地看着小乞丐從小刺猬變成掌心魚,被顧明朝牽着乖乖坐在椅子上,他啧啧稱奇:顧侍郎帶小孩一把好手啊。

“長風将軍可以幫我找阿瞳過來嗎,他在西角門那邊,你知道的。”顧明朝側首對着長豐說道。

長豐點點頭,看了一眼小乞丐,見他自顧自地捏着顧明朝的手不松開,放在手心,反複翻看着。他皺眉,剛才沒想到自己戳他背的無意識動作,會讓小乞丐生出不安感,情緒變化如此劇烈,一時間也有些不好意思。

“那個……你要吃什麽……”長豐咳嗽一聲,含糊地說道。

小乞丐白了他一眼,扭過頭不說話,顧明朝失笑,拍了拍小乞丐的額頭,示意他別過分。

“不如長豐将軍去阿瞳屋裏拿些小點的衣服來。我讓仆從燒點水來。”

“我不洗澡。”小乞丐突然說道,他一本正經地說道,“我不洗澡,老乞丐和老瞎子說我不能洗澡。”

顧明朝笑道:“就算不洗澡也是要洗個手,擦把臉吧,而且衣服都壞了,過一會便起風了,你這衣服會感冒的。”

小乞丐被他繞的發蒙,心虛地只記住了開頭的不洗澡幾個字,又不想露怯,想着也許可以不洗澡,便點了點頭,嗯嗯了兩聲。

長豐離去後,顧明朝看着抓着自己手的人,力氣不大,但只要顧明朝有動作便會立馬抓緊,心知他是一個沒有安全感的人,便任由他抓着手,低聲問道:“你有名字嗎?知道自己幾歲嗎?”

小乞丐搖了搖頭,不過随後點點頭,小聲說道:“老瞎子叫我小夏。說是夏天遇到我的,我還會寫這個名字呢。老瞎子說我七歲了。”

顧明朝心中記下老瞎子這個人,像小夏這種人大多敏感,過多過深的詢問他的事情會引起他們的反抗,便笑了笑不再問下去,小夏輕輕地松了一口氣,心底又是湧現出一點開心的痕跡,他覺得這個侍郎真好,跟老瞎子一樣。

“你吃飯了嗎?”

小夏開心地點點頭,高興地說道:“讓長豐帶我來的公主給我吃了糕點,好好吃的。”

顧明朝明白他說的是時于歸,臉上泛出溫柔的笑來,眼底似星星在發光,眉目柔和似水,缱绻情深。小夏奇怪地瞅了他一眼,摸摸腦袋不解地想着:這個侍郎在笑什麽?

“顧侍郎,水燒好了。”門口仆役擡着一桶水恭敬說着。

“擡到側屋去。”

小夏緊張地握緊他的手,警惕地說道:“我不洗澡。”

顧明朝拍拍他的手,說道:“自然不是讓你洗澡,等長豐給你帶了衣服,便去洗個臉,洗個手,我今天不問你事情,先帶你去吃飯然後睡覺。”

小夏覺得洗臉洗手不是洗澡,老乞丐和老瞎子沒說不能洗,便點點頭答應了。

“真乖!”顧明朝拍拍他的腦袋誇道,小夏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長豐提着一堆衣服進來,遠遠的後面綴着一條尾巴,正是阿瞳。阿瞳慢吞吞地跟在他後面,不遠不近,大寫的不甘不願。

“你自己一個人去可以嗎。”顧明朝拿着衣服遞給小夏。衣服是阿瞳的,阿瞳身量遠遠超過同齡人,哪怕是他五六歲的衣服看上去也比小夏要長。這些衣服都是顧明朝為他挑的,款式簡單,布料舒服。

小夏常年衣不蔽體,到了冬天都是茅草裹身上,第一次摸到這樣的衣服,緊張地搓了搓小手,不敢接過去,羞怯又高興地說道:“我自己來。”

顧明朝明白他的窘境,笑了笑掏出自己的手帕,放在他手中,緊接着把衣服放在手帕上。

“去吧。”他笑眯眯地說着,眼睛微微彎起,溫潤如玉。

小夏僵硬又小心地舉着衣服,像是捧着一個珍寶,大眼睛眨眨,低聲說道:“公主說你很好,你真的很好啊。”

顧明朝眼底笑意遮都遮不住,嘴角的弧度也不由加深。

那笑容,一旁的長豐看得直牙疼。

“公主在哪裏撿到他的?”顧明朝等人消失在偏房門口,這才問道。剛才小夏在,他怕加劇他抵觸的心理便一直強忍着不問。

長豐簡單地說了一下,期間,阿瞳溜溜達達地貼着門框走進來,那模樣活像老鼠見了貓。

“那把刀呢?”顧明朝問。

長豐面容一怔,抱着劍僵着臉。

因為公主并沒有給他。他心底突然湧現出不詳的預感。

顧明朝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怎麽僵住臉了。

“唉呀,長豐真是太不小心了,刀都沒拿去。”一聲清脆響亮的聲音從花拱門處響起。

時于歸笑眯眯地拎着一把刀,自拱門處閑庭漫步而來,态度悠閑,臉上笑意無辜。

立春一臉無奈地跟在後面,看着長豐露出憐憫的神色,能讓立春女官露出這等模樣的,十有八九就是有人倒大黴了。

“想着還是人命大案重要啊,這不趕着送過來嗎。”時于歸說的一本正經,義正言辭。她的視線和顧明朝碰上,眼底露出笑來,眨眨眼,狡黠靈動,真實意味不言而喻。

長豐垂死掙紮,不甘心地問道:“太子殿下不是還等您用膳嗎?”

時于歸一臉遺憾,痛心疾首地說道:“我已經派人和哥哥詳細說明了。”

她加重最近幾個字,語氣陳懇,态度惋惜。長豐只覺得肩膀上壓力重了些,一口大大的鍋砸得他頭暈目眩,導致冷面将軍難得一臉茫然地看向時于歸。

“公主進屋吧,暮春霜寒,別凍了。”顧明朝強忍着笑說道。

時于歸聞言開心地跑進來,路過門口的時候,臉上笑意頓斂,一臉沉重地把匕首塞進長豐手中。

長豐只覺得這把匕首重如泰山,他一臉悲憤。

——太!過!分!了!

“那個小乞丐呢。”時于歸主動坐下,好奇地張望着。

“他叫小夏,我讓仆役給他燒了桶水,讓他洗漱一下。”顧明朝親自為她倒了茶,解釋道。

“果然還是你對小孩有一手,我之前問他半天,他什麽都不說。事情的經過,長豐都跟你說了吧。”時于歸接過那盞茶捧在手心,笑眯眯地說着。

顧明朝點頭,溫和的目光看向時于歸。

“還是公主慧眼如炬。”

顧明朝的眼睛如秋水寒星,像是白水銀裏養着兩丸黑水銀,一寸秋波裏放着千斛明珠都不及他明亮。尤其是他認真看人的時候,誰看了都會覺得心底發軟。

“公主今夜前來不是來要詢問案件進展的嗎,若是太子殿下問起也好回答。”立春含蓄提醒道。

時于歸突然想起這事,哦了一聲,興致缺缺地問道:現在有什麽眉目了嗎?”

她懶懶散散地問着,又怕給顧明朝太大壓力,緊接着補充道:“若是沒有也不用太急。”

顧明朝笑了笑,拿起手邊的刀具記錄本說道:“多虧公主派了長豐将軍來,微臣正有一事想向長豐将軍詢問。”

時于歸眼睛一亮,本就是個連環計,先把長豐心甘情願匡過來,再自己借機溜達過來,合情合理,唯一的缺點就是顧明朝那邊可能毫無進展,沒想到顧侍郎動作這麽快。

“那多虧了我讓長豐過來。”時于歸睜眼說瞎話不腰疼。

“不知有何刀具長約一尺半,刀身由寬漸窄,刀刃為直刀。”顧明朝問道。

長豐沉思半刻說道:“聽上去像軍中佩刀儀刀或者斬馬刀,不過儀刀一般一尺,斬馬刀三尺不到。”

“那儀刀或者斬馬刀是否輕薄鋒利。”顧明朝神情不變,繼續問道。

長豐露出笑來,搖了搖頭。

“顧侍郎可知大英共有多少兵力。”

顧侍郎搖了搖頭。

“大英常備軍為府兵與邊防軍以及拱衛皇城的禁軍,府兵是主要兵力,全國共有六百三十四個折沖府,由十二衛和東宮六率遙領,聖人全權掌握兵權,太子殿下可調配其中七八,單單這裏便有兩百萬人數,更別說邊防軍和禁衛軍,全國兵力共有五百多萬人數。”

“這和顧侍郎剛才說的有什麽關系嗎?”對于這事時于歸略有了解,大英公主是掌有實權的,只是時于歸為了太子殿下的地位,選擇避嫌,甚少碰觸這類事情。

“每年需要消耗的鐵器數不勝數,為了及時供應,慣例上刀具都是以熟鐵為外皮,中間夾百煉鋼,增加韌勁。其中斬 馬刀是兩軍對戰的主要刀具,他們的刃口都會加以淬火,覆土燒刃,所以刃口堅硬可以劈砍破甲,同時刀身韌性強。大英能有多少制刀工匠,為保證供應,往往都是打個模板之後分發下去,讓士兵自行打磨。”

“他們會嗎?”顧明朝沒想到還有這種內情,皺眉問道。

長豐嘆氣,大英地大物博,邊境接壤國家不盡其數,國內又州縣衆多,為行震懾之勢,一直重兵行武,軍需開銷甚大,刀具只是其中一個問題。

“自然不會,不過軍隊日日有操練,刀具磨損也算厲害,他們大都不會打磨。”

“如此說來,刀具必定不會輕便,那刀具可有外流傾向。”顧明朝又問道。

長豐遲疑,這話可不好說。他思索後才開口:“工匠都是軍戶,洩露這些會有砍頭之禍,但這事如何能确定,不過軍刀一般配合陣法才有大殺傷力,相比個人單打獨鬥,拿走刀具無甚作用。”

“那真是奇怪,殺人的拿把刀形狀如軍刀,但材質輕薄,殺人者單打獨鬥,動作快速,功夫不弱。”顧明朝越發疑惑。

“刀具受材料和鍛造影響,大都無法輕薄,劍倒是可以。”長豐斬釘截鐵地說着。

屋內陷入沉默。因為根據仵作說的,男屍身體的三刀确實都是刀傷。

——這是一個悖論!

“你去看看那個小乞……小夏好了沒。”時于歸見小乞丐遲遲不來,對着立春說道。

“啊!”沒一會兒,立春失态的叫聲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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