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有眼不識泰山

第二十二章有眼不識泰山

何昌的話一出口，周圍的空氣滞了滞。

他的意思已經夠明顯，錢二看見有仆人逃進山神廟裏。而山神廟裏空蕩蕩的，只有梅少卿和孟雪崖二人。那豈不就是在說，他們拐走了他的仆人？

不過，戶部尚書親自帶了五六十個侍衛來抓逃跑的仆人，卻是她生平第一次見。

梅少卿氣定神閑，還騰出手拔了拔香爐，晾了何昌許久才問道：“不知何大人的管家又是哪一位？”

何昌眯了眯眼睛，心裏已經有些微怒，卻不曾表現在臉上。雖然說她梅少卿母家祖上三世公卿，可他何昌堂堂戶部尚書，卻也不是吃素的，拿捏一個小小長史，和一個黃毛丫頭還用得着花力氣？

想到這裏，他沉聲喝道：“錢二，你還不快過來！”

人群中的錢二急忙應了聲，跳下馬小跑進山神廟裏來，低眉垂首地站到何昌身旁：“大人，小的來了。”

誰料，何昌竟冷哼一聲，批頭蓋臉地教訓起來：“方才見到孟長史與梅小姐，為何不進來行禮？你一個小小管家，仗着我的臉面便忘了禮數，難道忘了我平時是怎麽教你的！”

錢二如何不知，何昌表面上看起來是在罵他。實際上是指桑罵槐，暗諷梅少卿和孟雪崖不知禮數，目中無人，其實不過是狗仗人勢。

錢二一邊點頭哈腰，一邊賣力地認起錯來：“大人教訓的是，都是小的有眼不識泰山，怠慢了孟長史與梅小姐。小的該死！”

何昌滿意地笑了笑了，卻見孟雪崖把地上的棋盤一抹，一盤的佛珠盡數埋進雪裏。

随即，他捧了地上的香爐，拉着梅少卿一起站起來。何昌本來就生得矮小，孟雪崖一站起來，直接比他高了一個頭，他勾着嘴角俯視何昌：“的确該死！”

他說了什麽！此人官雖小，卻仗着是皇太女府上長史的身份，處處落別人的面子。偏生皇太女還護得緊，如若不然，他早不知道被貶到哪個窮鄉僻壤裏待着了！

何昌和臉上的笑容頓時一僵，臉色沉郁地看着孟雪崖，偏生孟雪崖比他高上許多，顯得他的氣勢不足起來。

梅少卿在一旁看着，沒忍住笑出聲來，引得何昌主仆臉色更差。

錢二吃了一癟，冷冷道：“孟長史，我們不過找一個下人，你卻推三阻四，難不成，是你将他藏起來的？”

梅少卿緊接着反問：“我們與何大人說話，有你一個下人插嘴的份？果然有眼不識泰山！”

何昌剛回完指桑罵槐，梅少卿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将了何昌一軍。雖然僅是口舌之争，卻逼得何昌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硬生生被噎了一次，令她心裏無比爽快。

孟雪崖聽見她的笑聲，勾着嘴角看了她一眼。

何昌見兩人旁若無人地眉來眼去，禁不住拿孟雪崖開起涮：“敢問孟長史，我這管家如何開罪于你了？”

“開罪我倒不曾。”孟雪崖轉身如閑庭信步般，走到一個黑漆漆的角落，“噗”的一下點燃一根蠟燭，“我只是覺得，他對這個人可能會比較感興趣。”

蠟燭的光芒一亮起，錢二就看見孟雪崖身邊的柱子上綁了一個人。

那人的身形和服飾，和老劉一般無二，他被破布堵住了嘴，根本發不出聲音。所以，兩人進來時，完全沒有發現老劉也在山神廟裏！

“怎麽樣？”梅少卿雙手負在身後，也跟着走了過來，“這位可是何大人的仆人？”

老劉怎麽在這裏！錢二心裏一驚，進山神廟裏的不應該是吳大牛嗎？就這麽一會兒功夫，吳大牛連人影都不見了，反倒是老劉被綁在柱子上。他離開的這段時間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面對何昌問詢的目光，錢二頓時背上頓時冷汗津津，但還是硬着頭皮回答道：“正是此人！”

何昌收回目光，冷哼了一聲：“有勞二位，來人啊，把他給我帶來府去！”

老劉心中一沉，頓時慌了起來，求助地看着梅少卿，嘴裏發出“唔唔”的聲音。他搞砸了事情，得罪了何昌，被他抓回去一定不會有好日子過的！他寧願到衙門裏去坐牢，也不願意落到何昌手上！

可惜的是，孟雪崖和梅少卿沒有幫他的意思，任由何昌的手下把他帶走。

馬蹄聲一過。

梅少卿走出山神廟，看着遠去的火光松了口氣。這裏離京城不算近，何昌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趕過來，想必對這樁案子上心的很，這大冬天的也真是難為他了。

看來老劉身後的人，很可能就是何昌。只是何昌堂堂戶部尚書，為什麽要下毒手害許應如？梅少卿想了想，對許應如下手很可能只是遷怒。許應如一介閨中女子，怎麽可能和何昌有過節？

她這才發覺自己一直遺忘了一個最重要的人，那就是許應如的父親——許知衡。

回到京城的第二天，梅少卿再次拜訪許府，找的人倒不是許如應，而是許知衡本人。據她所知，自從許應如出了事後，他除了每日上朝，其餘時間大多待在許府裏。連平日裏交好的朋友邀他外出，也都全部被他婉拒。

所以，許知衡能見梅少卿，都是看在他女兒許應如的面子上。

梅少卿對許知衡不如許應如溫柔，在她看來一個家長，首先要保護家人，再來談治國平天下。若是只顧朝政，而将家人的生死置之度外，那在一定程度上叫做無能。

“我想許世伯應該想得到，我此次來的目的。”梅少卿不習慣啰嗦，直接開門見山地問許知衡。

許知衡已經猜到梅少卿的來意，拿着茶蓋的手一頓，緩緩把茶杯放回到桌子上，臉上露出個苦澀的笑容：“玉莊，在這一點上，你母親倒是不如你。”

“那許世伯也應該清楚，現在您面對的是我梅少卿，而非我母親的縮影。”梅少卿坐在許知衡左手邊的位置上，丫鬟從托盤上端下一杯熱茶，放在她手邊。

許知衡對這個案子的态度一直很消極，他甚至沒有意願親自懲罰傷害他女兒的吳大牛。身為一個父親，這樣的态度很不正常。除非，他早知道幕後的勢力難以抗衡，便屈服在對方給的教訓之下了。

梅少卿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斟酌了一番，終于還是開了口：“我想，許世伯應該早就想到，吳大牛身後的人是誰了吧？他們對應如下手，難道您便一點也不想讓他們得到應有的懲罰？”

許知衡驚愕地看了梅少卿一眼，揮手示意廳裏的下人都退下。

直到最後一個下人也離開大廳，許知衡才搖頭道：“玉莊，你許世伯雖然沒用，卻也不吃你的激将法。”

梅少卿沒接他的話。

大廳裏一時間顯得分外安靜，兩人間的氣氛也凝重起來。但這更有利于梅少卿觀起許知衡的神情，他面上雖然從容，但時不時端起茶杯喝杯的動作，與他眼底的波動卻出賣了他。許知衡似乎被梅少卿說中心思，陷入更深的自責當中去。

梅少卿看到他鬓角的白發，突然有些心軟，嘆了口氣輕聲道：“這哪裏是什麽激将法？我只是覺得，許世伯将應如看得太軟弱了。”

軟弱？一個女兒家，軟弱有什麽不好？要知道一個人要成長，可是要經歷無數傷痛，才能變得堅強起來的！許知衡聽到這個詞，眼神黯了黯，自己嬌養大的女兒，是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摔了。怎麽可能忍心放她自己堅強起來？

可是，他最終沒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責任，還是讓別人動了他女兒！

許知衡袖子底下的手握成拳頭，如今卻有人和他說，他将自己的女兒看得太軟弱。這豈不是在責怪一個父親無能？

“我想知道，許世伯最近都在做什麽？”梅少卿觑着他的臉色，換了個問題繼續往下問。

許應如是許知衡的逆鱗，稍稍觸碰下引起他的注意便是了，沒必要糾着這一點窮追猛打。否則，可要吃他的閉門羹。

許知衡知道梅少卿沒有惡意，因此沒有當場發作，可他又不想正面回答梅少卿的話，臉色不悅地問道：“玉莊這是什麽意思？”

梅少卿的目的很明白，就是要讓許知衡正視這件事情，而非藏起頭來當縮頭烏龜！

“掩蓋？找媒人？添嫁妝？還是……”梅少卿眯了眯眼睛，站起來面向随時可能爆發的許知衡，一步步走去。她的聲音一聲比一聲低沉，最終站在許知衡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心神俱震的他。

許知衡只覺得梅少卿說的每一個詞，都像一擊重拳，打在他心髒上。

“撲通！撲通！撲通！”他胸腔的心髒跳得越來越快，最後全身都像要燃燒起來似的，猛地下站了起來。

不要再說下去了！他承認還不行嗎！

是！是他無能！他沒有保護好自己唯一的孩子！是他懦弱，是他無能！

許知衡幾乎按捺不住自己，最後重重地拍了下桌子：“玉莊！你應該知道你們女兒家最重要的是什麽！我若不這麽做，應如的下半輩子，就要真的毀在他們手上！”

許知衡話一出口，就意識到自己被梅少卿逼得失了态。可正是這麽一喊，他把自己的糊塗勁也喊散了，這才想通梅少卿為什麽要逼他。

他第一次真正地審視起梅少卿，眼裏帶着複雜的情緒。與其說她像連璧，不如說更酷似周牧儀的外祖母。小小年紀就能敏銳地洞察人心，在人毫無察覺的情況下，引導人的思想，若她是男兒身，連家重回京城指日可待。

可這并不代表着，別人能管得了他的家事。尤其，還是一個小輩，在質問他關于他女兒的事情！

“那許世伯可問過，應如最想要的是什麽！”梅少卿絲毫不退卻，直面許知衡一雙布滿紅血絲，充斥着怒意的雙眼。

許知衡忽然呆住了，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開口，他頹唐地靠在椅背上，沙啞着聲音道：“應如今年二十了，三年前她母親去世，守了三年的孝。我預備今年就給她定一門親事，讓她嫁過去，誰知道……”

話說到最後，他的聲音嗚咽起來，眼框發紅，似乎在忍耐着極為痛苦的事情。

梅少卿背過身去，給許知衡留點空間。

實際上，就算他不答應，何昌也不會就此罷手。據上輩子梅少卿收集到的信息，何昌這人心胸狹隘，锱铢必較，凡是惹到他的人，沒有一個人好下場。對付這種人，講究快和狠，需要充分謀劃、一擊致命，讓他永世不得翻身，否則就會有無窮的後患。

“許世伯接下來打算怎麽辦？”梅少卿不打算給許知衡猶豫的機會，直接把問題擺到他眼前。

許知衡已經調整好自己的情緒，面對梅少卿的問題嘆了口氣，緩緩道：“實際上我又何嘗不知？京城諸同僚間，誰還沒自己的門路？這件事情已經瞞不住了，我過幾個月打算向聖上請辭還鄉，帶應如回老家去。”

許知衡這是明擺着揣着明白裝糊塗了，梅少卿也不說破他，只好無奈地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她預備去問問許應如的意願。如果父女二人皆不想深究，那她這個外人也不必多管。只是……就算他們回到老家，何昌就會放過他們嗎？

梅少卿覺得未必。

“父親正值壯年，怎能為女兒放棄自己的前途？”許知衡的話音剛落下，許應如的聲音就響了起來。

廳中兩人皆是一愣，齊齊回頭看向門外。許應如掀開門簾，從容地走進來，彎腰向許知衡行了一禮。

梅少卿愣了愣，一晚上不見，許應如身上竟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前眼中的天真已經褪去，只剩下不可動搖的堅定。

比她預料中的還要快呢。

梅少卿勾起嘴角，向她點了點頭。許應如本來比尋常女子聰慧，心中自有一方乾坤，從這件事情走出來其實是遲早的事情。只是，與其放任她自己想明白，還不如讓她充當引路人的角色。這便是所謂的攻心，實際上收服人心需要用不同的方式，她只不過選擇了最為省力的那一種。

“我應該恭喜你，從今往後再沒有什麽能傷害到她了。”梅少卿真心希望許應如好，看見自己的方法有成效，也露出欣慰的笑容。

是啊，從今往後再沒有人能夠傷害到她了。

許應如聞言眼中蓄滿淚水，她轉身面朝着梅少卿，突然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了她：“玉莊，我想這人世間的惡徒，你見得比我多得多。從前我心中只容得下許府這樣巴掌大的地方，現在，我想不會有什麽再阻擋我了！”

許知衡聽她這樣說話，以為她想不開，驚得說不出話來：“應如，你……”

“父親！”許應如放開梅少卿，正色道，“女兒已經發誓終身不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