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同居(13)

回去的時候,天已經黑了。車流的燈火被雨水折射成流動扭曲的形狀,從車窗望出去,璀璨華麗,仿佛流動的光的河流。車開得很慢,電臺裏放着十分輕緩的情歌。譚如意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過去做兼職,乘着夜班車回去的情景。

她的大學是在中部的一個城市讀的,那時還沒通地鐵,八點下班之後,乘一個小時的車,從兼職的地點回到學校。公交車上的人上上下下,只有她一個人坐着靠窗的位置,凝然不動。

生活早早顯出其猙獰的模樣,而她與之争鬥多年,竟然沒能失掉本心,有時候,她都要為自己的這份堅韌擊節。

而此時此刻,她十分欣喜自己還抱有一顆柔軟的心,沒讓煙熏火燎的現實磨砺得面目可憎,否則,哪裏遇得上這樣的沈自酌。

她轉過頭,看着沈自酌:“沈先生。”

“嗯。”

“沒事。”她輕輕笑了笑,“就想喊喊你。”

沈自酌沒說話,伸手将她腦袋揉了一把。

回到家裏,譚如意先去陽臺看了看養着的盆栽。譚爺爺走之前,按照約定介紹了幾種好養的花。同沈自酌商量過之後,譚如意買了一盆球根海棠,一盆鴨掌木和一盆蟹爪蓮。室內也放了數盆小型的吊蘭,以及精心挑選的多肉植物。

原本極為簡潔的空間了多了幾抹綠色,顯出一種清透的活力。

之後,譚如意便去做飯。正涮着鍋,沈自酌走進來,譚如意當他是要從冰箱拿東西,便說:“水果還在袋子裏。”

沈自酌往擱在臺子上的塑料袋看了一眼,忽将整個袋子提了出去。

譚如意納悶,然而她一手的泡沫,也不便跟出去。過了片刻,沈自酌又将袋子提進來了。譚如意看了一眼,裏面的水果似乎一點也沒少。

譚如意笑起來,“沈先生,你拿了什麽東西?”

沈自酌沒回答,只低頭看着低垂的細膩白皙的頸,“要我幫你嗎?”

“不用的。”

沈自酌卻已挽起衣袖,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譚如意無法,便說:“那就燒點水将冬菇泡一會兒吧。”

沈自酌在旁,譚如意燒飯的進度反而慢下來。廚房空間倒是很大,站兩個并不會覺得擁擠。譚如意見他實在沒有要出去的意思,便指揮他洗根蔥,剝瓣蒜。沈自酌倒也不嫌繁瑣,一五一十地照她的吩咐執行。

譚如意笑說:“沈先生,有句話叫做‘君子遠庖廚’。”

沈自酌将剝好的蒜擱進一只洗淨的碗裏,“還有一句話,叫‘治大國如烹小鮮’。”

雖然動作是慢了下來,但有個人在跟前說話,總是少了幾分枯燥。反正是周五的晚上,時間很長,足夠讓她花費數倍的時間來做一頓晚飯。

吃完之後,譚如意禮尚往來,也幫着沈自酌洗碗。水池旁的距離倒是有限,擠了兩個人,水池裏兩雙手互相打仗,這架勢不像洗碗,倒像是搗亂。

沈自酌受不了了,将譚如意不安分的兩只手捉住,按了點洗手液出來,将她手拿到溫水底下,仔仔細細地沖洗起來。

洗手液是譚如意買的,一股蘆荟的清香。她手指被他輕輕摩挲着,莫名就覺得有些癢,卻又不願抽開。

空氣很靜,一時只有嘩嘩的水聲。沈自酌将她手上的泡沫都沖幹淨了,關上水龍頭,卻并沒有将她手松開。他微微側過身,認真看着她。頭頂是白色的燈光,墨色發梢似有微光流動。沈自酌就這樣捉着她的手,低下頭輕輕吻她。

過了一會兒,譚如意抽出手,攀住沈自酌的頸項,踮起腳尖,加深了這個吻。

時間的流動仿佛快起來,換氣的間隔,譚如意睜眼看着沈自酌,看到他眼中極為灼烈的光芒。

靜了一瞬,沈自酌忽摟着她的腰,将她抱了起來。

譚如意腳下懸空,全身力量都挂在沈自酌身上。不斷地後退,直到她的背抵上了沙發的靠背。

沈自酌靜靜看了她一眼,再次湊上前去。

這麽緊要的時刻,譚如意忽覺得鼻子有些癢,立即推開了沈自酌,捂嘴側身打了一個噴嚏。

剛剛消停下來,又打了一個噴嚏。

沈自酌抽了幾張紙巾塞進她手裏,譚如意擤了擤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對不起……”

“是不是感冒了?”

“不會的,我身體很好的,已經大半年沒感冒過了。”剛說完這句,又打了一個噴嚏。

有些句子确實不要輕易說出口,譬如“大半年沒感冒了”,譬如“這工作我已經完成百分之八十,馬上就要成功了”,再譬如,“幹完這最後一票,我們就回家結婚。”

好好的一個周末,譚如意陪伴着紙巾度過了。沈自酌不讓她吃藥,說是感冒本就是“不治之症”,吃不吃藥都要一個星期才能痊愈。他從網上搜索了方法,給她熬了一鍋姜湯,酽酽熱熱的時候,逼着她一口喝幹。

譚如意自小就不愛喝姜湯,雖說這玩意兒對驅寒有奇效。可架不住沈自酌威逼利誘,只好屈辱投降,一口氣喝下去。又辣又甜的怪異味道讓她眼淚都嗆出來了,沈自酌飛快剝了一粒奶糖塞進她嘴裏。

譚如意覺得自己生起病了跟個八歲的孩子一樣,不免有些羞恥。沈自酌給她蓋上毯子,打開了電視,問她:“看不看《寂靜嶺》,這次保證不吓你。”

譚如意笑起來,甕聲甕氣說道:“誰感冒了看恐怖片的。”

“那想看什麽?”沈自酌手掌撫上她的額頭,“你生日之前,我都要加班,估計要忙一個多星期。”

譚如意本想說睡一會兒的,但一想到近期都沒法跟沈自酌這樣親近了,便說,“挑個你喜歡的吧,我陪你看。”

結果沈自酌挑了一部紀錄片。

譚如意沒看過這個題材的紀錄片,遇到不懂的地方,總會問沈自酌。沈自酌耐心解釋,比起片內的解說更加淺顯易懂。然而看了一會兒便覺得眼皮沉重,她掙紮了又掙紮,還是不知不覺睡過去了。

迷迷糊糊間感覺有人替她将毯子掖緊了,溫熱的手掌将她露在外面的小腿塞進毯子裏,沒有立即松開,握着腳踝,輕輕地摩挲了一下。

她睡意沉沉,只覺得這一下十分的輕柔,仿佛羽毛拂過了一樣。

——

到周一的時候,譚如意仍然流着鼻水,不過症狀已不如頭兩日嚴重。她嗓子疼,臨時改了教學內容,将周五的大作文提到了周一。

上課的時候,手機一律是要調成靜音的。等下課譚如意掏出手機的時候,發現漏接了三個電話,都是同一個未保存的號碼打來的。

她邊往辦公室走邊回撥過去,等了約十秒鐘,那邊接通了,是一個熟悉的聲音:“如意。”

譚如意一怔,“裴寧?有什麽事嗎?”

裴寧則問:“你感冒了?”

“沒事,”譚如意捂着嘴輕輕咳嗽了一聲,“找我有什麽事嗎?”

“哦,這周末有個校友聚會,都是在崇城工作的同窗,有幾個我院同級的,願意來參加嗎?”

“不了。”譚如意幹脆拒絕。

那邊安靜了許久,譚如意以為他已經挂斷了,“喂”了一聲。

裴寧的聲音這才又響起來,低沉中帶着幾分嘆息,仿佛含了無限的情緒,“你在逃避什麽?”

譚如意一愣,“只是不太感興趣而已。”

裴寧又安靜了一瞬,“那我能請你吃個飯嗎?”

譚如意嘆了口氣,“我先生不會高興讓我跟別的男人單獨吃飯。”

“地點你定?你們學校食堂都行,有些話,我想當面跟你說。”裴寧聲音沉悶。

譚如意考慮了片刻,仍是拒絕:“對不起。”

裴寧輕聲嘆了口氣,“好吧。你保重身體,最近下雨氣溫低,注意保暖。”

譚如意閉了閉眼,趕在裴寧挂斷之前飛快說道:“裴寧,今後請別再來找我來了。我說過的,即便我過去喜歡過你,那也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我現在過得很好,不太想跟過去的事情有太多糾纏。請你理解我。”

那邊沉寂了許久,“如意,你以為不斷向着太陽走,走到了太陽底下,就沒有陰影了嗎?”

譚如意莫名地生出一股怒氣,按着突跳的太陽穴,再沒開口,飛快掐斷了電話。

裴寧沒再打過來。

——

譚如意生日前一天,天氣終于放晴,沈自酌公司的事也總算告一段落。生日在工作日,沈老太太便提議等周六的時候,再一起聚一聚。

譚爺爺沒過來,只給她打了個電話,說給她打了點錢,讓她自己買點愛吃的。譚家姐弟的生日,譚衛國從來沒有哪一次記得過,唯獨譚爺爺挂在心上。往年還在家的時候,也是爺爺張羅着給姐弟倆過生日。

譚如意喉嚨一梗,“爺爺,我現在不缺錢的,以後別給我寄了。”

“一點心意而已,沒多少錢。我才來過,暫時就不過來了。你好好過,開心點啊。”又問她什麽時候放暑假。

“快了,還有半個月吧。放假了我就回來看您。”

譚爺爺笑說:“行——隔壁老張在喊骨牌搭子,我先去了。”

挂了電話,後面座位上的梁敬川湊過來,遞了只禮品袋子給她,“譚老師,生日快樂。”

譚如意道了聲謝,往裏看了一眼,是只小黃人的公仔玩具。她将東西拿出來,笑着捏了一把,“謝謝,這是我長這麽大第一次收到毛絨玩具。”

馬老師走過來,将一條絲巾往她脖子上一圍,“我老公去蘇州帶回來,顏色太嫩了,我戴着不合适,價格還有點貴,放着有浪費了。譚老師你不嫌棄的話,就當是我給你的生日禮物吧。”

這絲巾觸感柔和細膩,刺繡的陣腳細密,一看就是上品,譚如意連連道謝。

正說着話,坐門口的一個老師忽然笑着喊道:“譚老師,有你的花!”

譚如意愣了一瞬,忙放下手裏的東西走去門口。白色玫瑰搭配綠色桔梗,綴以相思梅和紅豆,用牛皮紙包着,紮着咖啡色的緞帶,玫瑰的花瓣上還帶着晶瑩的水滴。譚如意簽收之後,抱着這一大捧花走回去,一路上有人笑說:“老公送的?”

譚如意笑着從拿出插在花束間的卡片,看了一眼,頓時愣住。卡片的署名并不是沈自酌,是裴寧。

一旁的老師笑說:“該送紅玫瑰才是嘛。”

話音剛落,坐在門口老師又高聲喊道:“譚老師,紅玫瑰來了!”

十一枝長梗玫瑰,裝在牛皮紙的盒子裏,花朵飽滿鮮豔。一張手寫的卡片壓在花束底下,上面只有“生日快樂”一行字,落款一個“沈”字。字跡行雲流水,遒勁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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