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選拔(二)
騷亂頓起。
原本懸挂在天花板的高功率射燈同時熄滅,只剩下臨近站臺邊緣懸挂的一圈白熾燈還在盡忠職守地散發着微弱的光芒。
昏黃的燈光瞬間令站臺躁亂起來,大片大片的陰影勾起了人們心中的不安和恐慌,許暮洲站在原地,遠處的叫罵聲此起彼伏,盡數鑽到了他的耳朵裏。
但他的眼睛依舊盯着面前那塊屏幕,淡綠色的邊框在他的臉頰領口映出清淡的光暈,那塊屏幕靜靜地懸浮在半空中,在他漆黑的瞳仁中拉伸出一條細小的線。
“……到達目的地。”他輕聲重複了一遍。
機械的廣播響了三遍,重新歸于平靜。許暮洲從屏幕上收回目光,下意識往左手邊看去,但原本還視野開闊的站臺像是被陰影蒙上了一層紗,許暮洲用盡力氣也只能看到三節車廂,再遠處的部分像是被黑暗吞噬,連聲音也逐漸減弱了下去。
——游戲開始了。
許暮洲無比肯定地确認着。
任務屏幕中設定的最終目标是要到達目的地,面前的高鐵應是唯一的交通渠道。而LED屏幕上的最後發車時間應該是這場游戲的時間限制。許暮洲并不想體驗一把如果發車時間歸零還沒有登上這列車的後果,但問題在于,哪怕屏幕上的車輛狀态開始顯示檢票,這輛車的車門依舊沒有打開。
許暮洲不覺得這是什麽游戲Bug,相反,這可能就是游戲設置中的第一個關卡。
方才來搭話的少女已經被這一系列的不科學的場景轉換吓蒙了,茫然無措地站在許暮洲身邊,也不再提方才振振有詞的真人秀論了。
原本與少女站在同一列車廂前的還有一個穿着講究的中年婦女,見少女與許暮洲搭話,終于鼓起勇氣湊上來,試圖與他們搭話。
“你們……也看到這張屏幕了嗎……?”
女人說着指向許暮洲面前的淺綠色透明屏幕,許暮洲幹脆地點了點頭,承認了。
中年女人頓時慌亂不已,眼神在許暮洲和少女之間猶疑兩圈。似乎是因為許暮洲看起來要冷靜很多,中年女人最後一把攥住了許暮洲的手,像是攥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問:“小兄弟,咱們現在應該怎麽辦?”
女人的說話聲音很軟,不難看出年輕時受到了良好的教養,哪怕她已經肉眼可見地失了主見,但依舊潛意識裏控制了自己說話的音量和态度,難得地不令人反感。
許暮洲不着痕跡地将她的手撥開,平靜道:“按上面說的,先上車,然後乘車到達目的地。”
他說着轉頭看向車門前的男人,對方依舊保持着方才的姿勢,若不是能從背後看到他肩線的呼吸起伏,許暮洲幾乎要以為這是個放在這鎮場的NPC。
按理說,如果是一同參加游戲的新手,哪怕是性格孤僻乖戾的怪胎,大概率也會下意識往人堆裏聚集一下。人是獄中會本能尋求集體認同感的生物,何況是身處一個全新且與認知相悖的世界。
但很奇怪,許暮洲幾人說話聲并未刻意壓低,他們與男人之間也就離着三四步遠,可對方一點與他們搭話的意思都沒有。
許暮洲看着對方的背影,暫且在心中将男人單獨劃成了一個類別。
現在他能知道的信息就是在場的衆人并不是一樣的,例如少女和中年女人這種對處境一無所知的,還有他自己這種。許暮洲無法确定男人是與自己相同的人還是擁有其他特殊性,現有的信息太少,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他正想着,頭上的廣播聲突然響了起來。
“叮——十六號車旅客已經就位。”
這似乎是一個信號,随即廣播響起的頻率驟然加快,十二號車,十四號車和八號車廂的旅客都已經被提示就位。
——有人成功上車了,許暮洲神色一淩。
那中年女人終于無法忍受這種看不見未來的無措感,她踩着矮跟涼鞋,跌跌撞撞地趴在車廂門上,徒勞的伸手試圖拉開那扇車門。
少女下意識看了看許暮洲,才發現他只是靜靜看着女人的動作,沒有動。
徒勞無用的動作除了會擴散人的恐慌之外毫無用處,許暮洲将眼神從女人身上移開,他往車頭方向走了幾步,順着車窗往裏頭看了看。
車輛中還坐着別的旅客,白熾燈的功率不足,許暮洲努力許久也看不清裏面的具體情況,只能依稀看見密密麻麻的旅客坐在車內。
懸在頭上的發車倒計時在不斷縮短,許暮洲咬着唇,迫使自己不去看頭上懸着的那柄達摩利斯之劍,試圖從現有的細枝末節中找到些有得沒得的線索。
許暮洲是個推理游戲愛好者,他習慣于将所有線索握在手中,哪怕是主線用不上的迷惑性信息,他也下意識會将其收攏起來,再找尋主線中能夠使用的部分。
頭頂的廣播在一段緊密的播報後重新歸于沉寂,許暮洲回想了一下方才的播報頻率,發現這裏已經有六節車廂就位了。
憑他聽到的車廂編號來說,最大的編號也不過十六。長途高鐵的标準車廂數為八的倍數,那麽按概率來講,這些所謂合格的車廂一直沒輪到十六之後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加之十六節車廂也符合長途高鐵的規格,那麽現有的合格車廂數量就已經近乎一半了。
這絕不是個小數目。
何況大多數人都不像許暮洲這樣擁有對游戲的先天接受度,這就說明上車的條件不會非常苛刻,起碼是會被常人聯想到的。
中年女人還在努力着,但高鐵的車廂門關閉時嚴絲合縫,女人修剪圓潤的指甲崩斷在縫隙中,那扇門依舊紋絲不動。
鮮紅的血從斷裂的指甲縫隙中流淌出來,女人吃痛地縮回手,才像是恍然回神一般跌撞着退後幾步。
LED屏幕上的時間從三十分鐘縮短到了十五分鐘,廣播發出一聲短促的時間警告,陸續又有兩節車廂宣告就位,合格率上升到了百分之五十。
“怎麽辦!”中年女人的儀态終于出現了裂縫,她梳理得整潔幹淨的鬓發散落幾縷,指甲中滴着鮮血,言語間終于急切起來:“再不上車,車就要開了!”
中年女人說着環視了一圈周圍的人,除了那個一直沒有動過的男人之外,許暮洲看起來依舊不着急的模樣,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似乎壓根沒有聽見她在說什麽。少女更像是個搭夥的,只會下意識跟在許暮洲背後一步遠的地方跟着他漫無目的地順着站臺邊緣亂走。
中年女人頓時覺得指望不上他們,她神經質一般啃咬着自己的指甲,将目光從高鐵上收回來,巡視着周圍可能見到的一切目标。
這一看不要緊,中年女人忽然發現在他們衆人身後的陰影中,靠近出站口的牆邊靜靜地停着一輛黑色的SUV,車輛駕駛座的門半掩着,大半個車身沉在黑暗中,只有大半扇車門露在外頭,折射出冰涼的一線光。
女人面上的焦急瞬間被狂喜所取代,她眼神發亮,仿佛終于在絕望中發現了一線生機。
她嘴角控制不住地露出笑意,直愣愣地沖着那輛車走了過去。女人與少女擦身而過,還不忘拽了她一把。
“誰說我們要上車了!”女人的眼中閃着狂熱的光,她指着那輛車,歡欣雀躍地說:“我們開車去也可以,反正只要到達目的地——你們誰會開車?”
少女比女人還沒有主見,她攥緊了小黃鴨背包的毛絨鴨脯,猶豫地跟着女人往SUV的方向走去。
在這種極端環境中,人格不夠獨立的個體會下意識将責任轉移到其他人身上,只要有人提出意見,就會下意識認同并執行。
但少女自己并不會開車,于是幹脆将希望寄托在了許暮洲身上。她站定腳步,回過頭招呼了許暮洲一聲。
“哎,那個——”
許暮洲聞聲回頭,卻在下一秒驟然睜大了雙眼。
他的眼神越過少女的肩頭落在她身後,少女疑惑地看着他原本平靜的神色驟然變換,他的腳步微轉,後腿微微彎曲,是一個蓄勢待發的姿勢。
許暮洲大聲叫道:“別——”
少女下意識回過頭,卻被身後驟然掀起的氣浪吓蒙在了當場。
中年女人的手将将摸到SUV的車門,她似乎生怕這輛車消失不見,幾乎在握上門把手的第一時間就拉開了車門。
昏暗的光順着大開的車門流淌進車內,蟄伏的危機驟然張開血盆大口,在瞬息之間便将人吞噬殆盡。
SUV頓時發出一聲驚天徹底的爆炸聲,中年女人面上的喜色還未褪去,整個人便被炸成了碎片。
許暮洲頓時愣在原地。
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在他眼前炸成了一朵煙花,許暮洲在和平年代活了二十六年,還是頭一回受到這樣的心理沖擊。
空氣中傳來焦糊的氣味,未被蒸發的鮮血順着地磚的縫隙急速流淌下來,直流到少女腳邊,才像是被某種肉眼無法捕捉的空氣牆隔絕在外。
爆炸的火焰和破碎的血肉皆被攔在了以SUV為中心的三米範圍內,少女因停住腳步而将将擦在了這個生死線中,中年女人破碎的肢體零散地滾落在地,一只塗着鮮紅指甲油的手指就落在少女腳邊。
少女愣愣地站在原地,她渾身不可控制地發起抖來,喉嚨裏發出呼吸困難的嘶嘶聲,她源源不斷地抽着氣,一時間連呼吸都忘了。
少女脖頸上浮現起窒息而起的青筋,她眼神空洞,竟然要生生将自己憋死。許暮洲咬了咬舌尖迫使自己挪動起灌鉛一般的雙腿,他無聲地罵了一句,沖上來狠狠地在她後背拍了一巴掌,少女渾身劇烈地抖動片刻,随着呼吸爆發出一聲尖利的慘叫。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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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