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評定(五)
317房間內,許暮洲關上大衣櫃的門,覺得有點恍惚。
永無鄉的住宿條件很好,非常好。
317是一間兩室一廳的套房,客廳外接了一個露天的陽臺,能看到外頭無窮無盡的海面。要是努努力從陽臺的欄杆上探出身子,回頭時還能看到半空中那只老舊的金屬鐘盤。
屋子裏雖然沒有什麽電子設備,但靠外窗的陽臺旁邊放了個足有兩米高的書架,裏頭的書種類很雜,胡亂地塞在一起,應該大略算作娛樂設施。
這屋子原來的主人看起來不太講究,英文原文書旁邊歪歪斜斜地放了一本外皮破爛的水經注,看起來就像肯德基店面裏開了個豆汁兒專櫃,怎麽看怎麽別扭。許暮洲當時覺得再多看一眼那書架他都要被硬生生逼出強迫症,生硬地強迫自己移開了目光。
客廳內牆的角落裏打了一個酒櫃,許暮洲路過的時候看了一眼,發現那櫃子裏一半裝煙一半裝酒,塞得滿滿當當。
卧室的床又松又軟,看尺寸至少能躺三四個成年男人。屋中的家具一應俱全,甚至還鋪滿了長毛絨毯,許暮洲赤着腳踩上去,感覺跟身在雲端沒什麽兩樣。
卧室裏頭自帶浴室,許暮洲拉開門看了一眼,發現永無鄉可能是因為獨占一片海域,所以沒什麽房屋建築面積成本的壓力,不要錢一般地搞裝修,這一個浴室比他原來租房的卧室都大。
一切都很不錯,按許暮洲自己的社畜眼光來說,幾乎已經無可挑剔了。
只是——
“所以我為什麽要跟你住在一起?”許暮洲忍無可忍地問道。
雖然是兩室一廳,兩間卧室中間還隔着一個客廳,但許暮洲只要一想到自己跟另一個成年男人住在同一屋檐下,還是覺得渾身別扭。
嚴岑剛剛将許暮洲安頓下來,身上的衣服還沒換。在高鐵站搏鬥時,他的衣褲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灰土和血污,所以只是站在門邊,并不進屋。
他斜倚在門邊,嘴裏叼着根沒點的煙,說話略微有些含糊:“永無鄉一應物資都是要靠完成工作所賺取的積分來兌換,房間也一樣。我只有租賃一間房屋的份額,沒法幫你再租一間。”
“那你可以先借給我積分嘛。”許暮洲循循善誘:“之後再還也一樣。”
“永無鄉嚴禁出借積分。”嚴岑不肯上當:“很多年前還沒有這條禁令,結果後來被發現有人用積分放高利貸,就取消了。”
許暮洲無語地沖他伸出拇指:“厲害,真有生意頭腦。”
“不,這是嚴格違規的。”嚴岑搖搖頭:“性質很嚴重,出借者和借取者一并受罰。所以後來永無鄉迎來了一批人員清洗,我就是那時候被補充進來的。”
許暮洲算是發現了,嚴岑這個人果然有種微妙的違和感。他并不是一個古板守禮的人,憑許暮洲在高鐵上對他的印象來看,他算是個随意的人——或者說得更嚴謹一些,他是個有些自我的人。他的一舉一動大多都有自己的目的或喜好,對于自己無關的事看都懶得看一眼。
甚至許暮洲看得出來,對方在一定程度上算是個很難接近的人。
但就是這樣一個人,這一路上無論許暮洲說什麽,嚴岑都一一回答不說,回答的态度還都相當嚴謹,從不敷衍,那模樣認真得許暮洲都不好意思與他開玩笑。
許暮洲猜測他或許是一個人獨來獨往習慣了,乍一接手自己這麽一個活物,還是全新的工作夥伴,責任兩個字往腦袋上一丢,生怕哪句話說得有歧義,他這個兩眼一抹黑的新人亂跑亂撞,再觸犯了系統裏的忌諱。
嚴岑似乎從不負責相應的事務,新手引導任務做得不能說磕磕絆絆,也太過如臨大敵了一些。他自己那根弦繃得死緊,許暮洲看着也累得慌,他在心裏無聲的嘆了口氣,決定給這位新的工作夥伴一個臺階下。
“你別在這杵着了。”許暮洲說:“領導說三天後才開始工作,我先洗個澡歇一會兒,哪也不亂跑,總行了吧。”
“行。”嚴岑似乎極其輕微地松了一口氣,只是他還惦記着這是自己接手的新員工,又例行公事一般地對他說:“你剛才看到了,衣櫃裏有一套睡衣和一套運動服,這是标配。剩下想換什麽衣服,或者是習慣的日用品也都可以拿積分去買。”
嚴岑擡了擡下巴沖他示意道:“你卧室中的書桌抽屜裏有申請單,填了申請單就可以拿去地下室的超市計算積分,支付後的隔天會送到你手裏……記得,只能申請自己認知內的東西。”
這句話是嚴岑第二次說了,許暮洲在腦子裏默默将這句話設定為高危警告。
“我知道了。”許暮洲說:“對了,你客廳書架上的書我能借閱嗎?”
既來之則安之,饒是許暮洲再不習慣,也不得不接受屋檐下還有個合住室友的事實。
“可以,你随意就好,除了我的房間之外,外頭的東西你都可以随便。”嚴岑直起身子,雙手揣在兜裏,一副随時會轉身離去的樣子:“另外,在這段時間之內,你可以先刷我的積分。”
雖然這句話聽起來像刷我的卡一樣奇怪,但許暮洲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處境,還是不準備跟他客氣
他點了點頭:“好。”
嚴岑沖他略微颔首,轉身離開了他的房門口。片刻後,許暮洲聽見客廳另一頭傳來一聲細微的關門聲響。
許暮洲終于松了口氣,這一晚上緊繃的神經和被刻意遺忘的後怕瞬間席卷上來,他頓時覺得渾身上下每一條骨頭縫都在往外泛着酸水。他看了看收拾幹淨的床鋪,拖着死狗一般的身體去浴室草草沖了沖,然後腳下拌蒜地沖出來一腦袋紮在大床上,幾乎在瞬間昏睡過去。
他做了個極其混亂的夢,人好像在高鐵上,廣播裏的動靜卻是公交車的到站播報,工作的微信群裏頂頭上司又在招呼人趕急活加班,許暮洲怒從心頭起,幹脆退出了群聊。
結果再一擡頭就發現滿車廂都是怪物,許暮洲在夢裏跟怪物英勇作戰三百回合,最後在車廂角落救出了一個高大的英俊男人。
夢裏的他一身血污,騷包地一甩頭,還不等裝出這個逼,就聽見對方開了口,誠懇地問他:“朋友,你吃安利嗎。”
許暮洲硬生生把自己吓醒了。
他猛地睜開眼睛,意識一陣恍惚。這個夢做得太離譜了,許暮洲只覺得這覺睡得比不睡還累,他汗涔涔的,全身上下像是被車輪碾過一般,酸疼的幾乎不像自己的。
永無鄉似乎跟現實世界一樣有白天黑夜,許暮洲睡着時不記得拉上窗簾,他下意識轉頭看向窗外時,才發現外頭天色已經黑了下來。紗簾被打開的半扇窗吹得起落不定,輕柔的風卷進屋中,驅散了許暮洲噩夢初醒的昏沉感。
許暮洲一點點把自己挪下床,拉開窗簾才發現永無鄉夜晚的景致比白天更好,天上的星河閃爍,看起來離陸地的距離相當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撈出一片璀璨的夜幕似的。
星子的細碎光芒映在海面上,随着海浪起伏不定,海風聞起來并不腥鹹,反倒有種城市中并不存在的清新感。
今天發生的所有一切都遠遠超出了許暮洲的認知,他看起來冷靜又從容,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腦子裏的CPU早就負載過多導致過熱了,說話做事更多是憑借本能驅使而來的。
許暮洲赤着腳在窗邊站了一會兒,忽然覺得自己那顆不安且浮躁的心被撫平了許多。
他站在窗邊消了一會兒汗,卻忽然聽見外面的房門被人敲響了。許暮洲理了理睡皺的睡衣,轉身往外走。
許暮洲拉開門才發現外頭站着宋妍,對方看見他顯然愣了愣,又抻着脖子往屋裏看了看,才笑着說:“你們住一起?”
這是事實,許暮洲點點頭:“嗯。”
“那正好,不用我跑兩遍了。”宋妍說着将手裏的兩封文件遞給許暮洲:“這是你們下一次工作的工作資料,你們兩個自己看吧,商量着來。”
宋妍看起來并不像嚴岑口中那些脾氣古怪不好相處的人,許暮洲接過文件,又禮貌地道了謝,才關上門往回走。
嚴岑的卧室房門緊閉,許暮洲看了兩眼,決定不去打擾他。
許暮洲将其中一本文件放在茶幾上,撕開了另一本文件上的封條,從裏頭拿出所謂的任務資料。
資料相當薄,第一頁的擡頭上印了個危險任務的圓章,許暮洲翻開第一頁,才發現正如五樓的女人所說,這次的工作與審判系統攪和在了一起。文件中說得很清楚,由于已生成世界不可取消,所以工作者必須也要進入審判系統生成的世界中,并以此為基礎進行清理任務。
這份資料短得有些離譜,許暮洲粗略的翻了翻,發現除了封底和封皮之外,只有兩三張有用信息,資料最後有一張另附的附錄,上頭是一張表格。裏頭任務背景、任務目标及任務實情後頭皆打了叉,簡直是個一問三不知。
怪不得要拿邏輯推理能力作為考核标準,許暮洲苦笑。按這個任務資料的完整度來看,恐怕什麽線索都得他自立更生。
腹诽歸腹诽,資料有就比沒有強。許暮洲認認真真地一路看下來,才發現只有任務時代和任務地點後頭是有詳情的。
——公元1983年,某縣城小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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