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大商,

神都之北,

大雲寺。

“這些日子來,讓人煩心的消息,實在是太多了。

“先是那蜀地的妖女,裝神弄鬼,聚集了一幫目不識丁的莊稼漢,居然也敢自稱皇帝,想要造我的反。”

這一年的元日之後,便沒傳來過好消息。

糟糕的消息則更是接踵而至。

慈聖皇帝因而便來到大雲寺禮佛。

并且,她還把自己的女兒承安公主,以及侄女溧陽縣主也給一起帶來,好讓她們能陪自己散散心,說說話。

這在過去,幾乎是不可想象的。

過去的慈聖皇帝精力充沛,仿佛可以從早到晚、一直不停地與她的那班大臣、親信讨論政事,既不覺得累,也不會覺得心煩。

這是一位權利欲頗為旺盛的女皇帝,也似乎根本就不會把時間花在與家中小輩的閑談之上。

但開年之後,她卻似乎,慢慢地變了。

“而後又是太和。”

在說起自己的這個孫女時,慈聖皇帝甚至在心中哀嘆起來。

“朕不該那麽着急就讓太和上路的。若是能晚個十天半個月再出發,太和何至于像現在這樣,被困在魏國,也不知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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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朕是既賠上了太和,也沒讓豹騎将軍回來。

“還有懷光。懷光也是已在朕身邊待了多年的千鹘衛了。”

這是一位皇帝。

同時,她也是一個盛年不再,逐漸走向老邁的婦人。

跟在她身後的承安公主連忙上前,扶住已然悲痛不已的母親,輕聲說出安慰的話語。

“最後,又是我兒!”

說着,慈聖皇帝抓住了承安公主的手,說道:“我剛下旨讓漢陰王回到神都來,他便失足落水溺亡了。這必是有人在害他!此事,朕定會查個水落石出,還你大哥一個公道!”

溧陽縣主陳伊水也跟在後面。

可她與皇帝陛下,畢竟沒有那麽親。

因而,她便也不敢在慈聖帝的情緒如此大起大落之時,撞進對方的視線。

那太危險了。

事實也确是如此。

因為慈聖皇帝才說出了這番悲痛之言,便很快恢複過來。

只是她聲音中的狠意,卻是依舊凝在那裏。

“朕知道,他們是看朕年紀大了,這些年的手段也溫和了許多,就又打算蹬鼻子上臉了。”

他們是誰?

慈聖帝沒有說。

但這個“他們”可能是一夥人,也可能是世間萬物。

是一切讓她無法心想事成的力量。

“承安。”

“女兒在。”

“溧陽。”

“溧陽聽着呢。”

“你們可知朕為何只讓你們二人過來陪着禮佛?”

溧陽縣主謹慎地搖了搖頭,承安公主則溫柔地笑着,說:“有些話,母親或許只想和我們女子說。”

“正是如此。”

慈聖皇帝贊賞地點頭,說道:“我們女人活在這個世上,太不易了。”

她仿佛回想起了多年以前的從前。

“很多事,男人想要,我們女人也想要。只要你是一個人,你自會想要。但就因為我們是女人,我們便不能有欲.望。我們不能向往權利,也不可以想要同時擁有很多個男人。

“我們不僅不能想,還得違心地向他們阿谀奉承,表達忠心,說這些皆非我所愛。否則,我們便是壞女人,是□□、惡婦、賤婦!所有人都會來指責我們,唾棄我們。

“可我所說的這些,世界上的哪個男人不想要?那些站在朝堂之上的,不論是确有才華之人,還是混吃等死的草包廢物,又有哪個是沒有的?

“但就因為我是個女子,所有人都來反對我。他們都想要把我從宮殿之上拉下去,丢到深淵裏!”

慈聖皇帝在長廊下慢慢地走着。

她所說的,是她自進到後宮以來,便一路披荊斬棘的日子。

在回憶了許多那些年的往昔後,她便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

“既然如此,朕便将他們全都踩到腳下,再碾成粉末。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若還有誰妄圖再反對朕一次,朕不介意幫他們想想,想想朕當年用過的,都是何種手段。”

這自然是一個狠心的女人。

但在她的那些回憶中,卻依舊是有一片溫暖。

那溫暖在漫漫歲月中,柔軟了慈聖皇帝冷若堅冰的心。

那便是與先皇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

這個男人愛她,敬她,也成就了她。

當慈聖皇帝再度觸及那份柔軟,她便收起了情緒,又成為了那個近些年來已可以總是面帶笑意的,“仁慈的皇帝”。

也就是在此時,她看到了一個正從走廊的另一邊向她們走來的人。

那應當是寺中的一名僧人。

他長着一副多情之相,卻又偏偏生了一雙無情眼,眉間有着一股出塵之意。

在距離慈聖皇帝一行數人還有好長一段路的時候,正在暗處護衛着的千鹘衛便一下攔在了他的面前。

在交談了幾句之後,僧人便轉身離去了。

他自始至終都未有把目光放在那三名衣着華貴之人身上。

可慈聖皇帝卻是近乎失态。

她神情大變,眼中幾乎含着淚意,看着那名僧人離去。

“母親?”

承安公主不禁喚了她一聲。

直到片刻之後慈聖皇帝才恢複過來,笑着說道:“無事。朕只是憶起……當年朕和先皇也曾一同來這裏禮佛,此刻便觸景生情了。”

話雖如此。

可當她轉過身去對承安公主說出此言時,卻是連溧陽縣主都能看出她的不對勁。

這位總是在人前故作清冷孤高的縣主遲疑地看向那名僧人離去的方向,并将此事記在了心中。

她一回到家中,便對自己的父親信王說道:“父王,女兒想去白雲寺綁一僧人,給聖上送進宮去。”

這件事說小可小,說大,卻也可以很大。

信王将自己的長子招來。

陳伊水便也将當日在白雲寺內發生的一幕和盤托出。

陳伊水:“我觀那日聖上的模樣,顯然不同尋常。那僧人的相貌和控鶴府裏的幾名侍君相比,雖哪個都比不上,可氣度卻是不凡。

“女兒以為,聖上必然是看上了那名僧人。此時如果把那僧人送給陛下,肯定能讓龍顏大悅。”

陳伊水的兄長聽完這些,十分鄭重地問道:“二妹,你當真确定?”

陳伊水:“自是十分确定。”

信王長子于是說道:“若真是如此,我們便該将此人送去宮內。”

信王長子又道:“前些天,陛下剛下旨說要讓漢陰王重回神都,漢陰王便突然溺水而亡。這可不是我們陳家人做的。還有趙家的兩位縣主,也是在兩個月內,先後被送去和親。

“這便已經是我們的前車之鑒了。若是我們陳家失了勢,下場只會比他們更糟。在這種多事之秋,任何能讨到聖上歡心的事,我們都該做一做。”

說着,陳伊水也點了點頭,看向自己的父王道:“父王,我們得争一争了。”

一家三人便說起了該如何去白雲寺認人,又該怎樣在不驚動他人的前提下,将那僧人從寺中帶出來,再送進宮去。

此時,信王的嫡次子颍川郡王從外頭回來。

他手上還提着一壺酒,邊喝邊走。

“去哪兒了?”

眼看着自己的這個兒子居然目無尊長,見了他們也不說話,只是喝着酒就打算走過去,信王的面上自是不好看。

颍川郡王這才停下腳步,擦了嘴,向他的父親、兄長以及姐姐行禮。

“兒子去皇嗣府了。”

颍川郡王原本就還只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人,又生得唇紅齒白。

如今喝着酒,眼尾還帶着些許的紅,便更是讓人很難對他生起氣來。

信王于是只是不贊同地沉聲問道:“這種時候,你去皇嗣府做什麽?”

颍川郡王:“兒子聽說了太和公主的事了,想必皇嗣一家也已然聽說了。女兒遠嫁去如此蠻夷之地,本就讓人心傷不已。如今又遭逢如此變故,則必是肝腸寸斷。兒子……便前去勸慰一番。”

聽到此等話語,信王與其長子都沒說什麽,且只是一聲嘆息。

可溧陽縣主卻是有話要說。

“太和公主不過是身在魏國,消息不通而已。可漢陰王卻是都死了呢。弟弟心腸這麽好,怎麽不走一趟漢陰,也去勸慰一番?好歹漢陰王的女兒嫁給匈人王的時候,還是你給一路護送過去的呢。”

溧陽縣主與趙靈微之間,自是有仇的。

光是趙靈微在出嫁之前說要給豹騎将軍留書一封,挾恩圖報,讓豹騎将軍這輩子都別來娶她,這就已經夠她記恨好幾十年了。

此時得知趙靈微在前去和親的路上出了岔子,她則既是憂心豹騎将軍,又因趙靈微的遭遇而感到快意。

然與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竟因為趙靈微的遭遇而如此黯然神傷,陳伊水自是氣不打一處來。

溧陽縣主:“我看你根本就不是心地善良,而是被我那表妹給迷住了。只可惜,你再是憐惜她,她也已經去到魏國了。如今也說不上是被哪家土匪無賴給強占了。”

這句話便是過了。

雖說此事大家都已心知肚明。

可一個女兒家,把這樣的話當着自己的父親以及兄弟的面說出來,也還是太過失禮了。

因而,信王便以極為嚴厲的語氣斥責了陳伊水。

颍川郡王的眼睛依舊有些紅,但此刻他看向自家姐姐的眼神卻是冷硬極了,不複先前的少年溫柔。

“姐。”他喚了陳伊水一聲,道:“你既是女子,也是神都之中的貴女。倘若有一天,你也遭遇此般命運,你也希望全天下的人都這樣說你,甚至繪聲繪色地說起你是如何被人強占的嗎?”

溧陽縣主憤而起身:“你居然為了一個外人,如此咒罵自己的親姐!”

溧陽縣主此刻哪裏還有她在外面裝出來的冷傲?

她整個人都像是一只發了怒的母獅子,仿佛在下一刻便能沖上去撕碎自己的弟弟。

溧陽縣主:“我看你是想要做皇嗣府的女婿,已經想瘋了。既然如此,他們家不還有一個和你年齡相仿的女兒嗎?弟弟何不把她給娶了?”

颍川郡王倒也不生氣,轉而向自己的父兄問道:“父親,大哥,姐姐是在與你們相商如何讓陳趙兩家結親的事嗎?這倒是個可以讓我們兩家共贏的辦法。”

說罷,他又看向陳伊水,說道:“善貞表妹的确是人美心善。可惜,她只是個庶女,這樁婚事,不合适。

“如果我們兩家要結親,必然只能是嫡子與嫡女成婚。這般說來,便只能讓姐姐去嫁給皇嗣家的小郡王了。”

說着,颍川郡王不等自家姐姐再來回罵他幾句,斂起笑意便離開了。

只留下信王與他們的大哥在那裏,對陳伊水說了好一通的安慰。

陳伊水自是被她的這個喜歡美人的弟弟給氣得不輕。

但她越是生氣,便越是想要在父兄,甚至是在聖上那裏立下功來。

故而,她很快就在父親信王的安排下,與兄長一道,又回了一趟白雲寺。

只不過……當日她本就只是在隔着一段路的地方,對那名僧人遠遠一瞥。

當她看到寺中的數百名僧人都坐在那裏一同念經時,她自是覺得眼花缭亂,也根本就說不上來那日她看到的……究竟是哪一位僧人了。

“不像……這幾個年紀都太大了一些。”

“不不不,這幾個歲數又太小了。”

“胖了胖了。不,也不是這麽瘦。”

“不是不是,這些都不是。不是!”

她站在簾子後面,說着這一句句話語。

到了後來,則更是着急得連聲音都發顫了。

他的兄長心中也是着急,卻還是耐着性子,安慰起她來。

“二妹,別着急,再慢慢看看,想一想。”

陳伊水閉上眼睛想了想,卻是發現記憶中的那名僧人,竟已然模糊起來。

“我想不起來了!”陳伊水顫聲道:“哥,我想不起來他長什麽樣了!”

她只記得,有一個長得比他的兄長更矮一些,也更瘦一些的僧人,站在長廊的那一頭。

他被一名千鹘衛攔下,面無表情地和人說了幾句話。

而後他便轉過身去,離開了……

那僧人就好像離開那日的長廊一般,在陳伊水的記憶中走向遠方,讓溧陽縣主再也想不起他究竟長得什麽樣了。

是夜,

一架馬車自承安公主府,去往宮城。

“入宮之後,大師不必驚慌。陛下一心向佛,你只需每日給聖上宣講經文便可。”

與她同坐在馬車中的僧人應了一聲,卻還是心中疑惑。

“施主折煞小僧了。但小僧實在不知,施主為何單單找了我?”

承安公主嘆息一聲,說道:“那可能是因為,大師長得頗像我們的一位故人。”

當日承安公主一看到這名僧人,便明白他為何會使慈聖皇帝如此失态。

因為他長得……實在是太像已經故去的先皇了。

遠遠看去之時,承安公主還只是覺得,此人和她記憶中的父親,長得有些相像。

然而待到她真的與之面對面地說話時,便驚覺……這何止是有些相像。

他分明……與先皇年輕時的模樣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也難怪她的母親當日一見,便近乎恍惚。

承安公主在慈聖皇帝那裏頗為受寵,便憑借其魚符,直接帶着人進到了宮裏。

僧人穿着僧袍,一步步跨過先皇曾走過了無數遍的地方,并走到了正好心煩意亂的慈聖皇帝的寝宮,垂着眼道了一聲“阿彌陀佛”。

在那一刻,慈聖皇帝便淚眼朦胧了。

她甚至沒能控制住自己,讓一句“陛下”脫口而出。

那是她唯一曾真正愛過的男人。

也是讓她始終都心懷感激的人。

正是在獻明皇帝駕鶴歸西之後,她才斬碎了心中的最後一絲柔軟,成為了改換朝代的天下女主。

趙啓皇室之中,不知有多少人在夜深人靜之時,仿佛陰間的厲鬼一般咒罵她。

但陳瑤知道,她之政見,也是獻明皇帝的政見。

她所做之事,亦是獻明皇帝生前想做卻沒能做完的事。

若單從這一點來看,對于自己的丈夫,慈聖皇帝的心中是半點愧疚之意都沒有的。

可看到母親的這般神色,将那名僧人送來給她的承安公主卻是有些後悔了。

父親還在時,她的母親确是能像個普通女子那般,偶有溫柔閃現。

因為,她的父親會保護母親,替她擋下那些刀光劍影和陰謀詭計。

可現在,眼前之人卻只是和她的父親長得有些相似而已。

除此之外,他在這宮城之中,卻是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

若是聖上因他而褪去了那無時不刻的強硬,那……慈聖皇帝對于整個帝國的統治力,又是否還能一如往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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