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靈武郡的那名文官不知道那些被關在籠子裏的人都在叫喚些什麽。

這會兒他也只是帶着些許的焦急, 喚趙靈微掉頭。

可更多的哭聲卻是傳入了趙靈微的耳中。

這是公主殿下所熟悉的語言。

但那之中所承載着的苦痛,卻是她所從未感受過的。

她也還從沒有因饑餓與寒冷就如此傷心過。

當這般情感跟着聲音随風湧來,怕是只有鐵石心腸的女子才能無動于衷。

向天鴿大約猜到那邊是什麽情況了。

他暗道一聲“不好”, 而後便欲去攔自家公主。

可趙靈微卻是在那之前, 面色冷然地一拉缰繩, 向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策馬而去。

“太和!太和!”

向天鴿此時不敢喚出能讓人明白趙靈微究竟是何等身份的詞來。

他只得喚出趙靈微的公主封號, 并着急地喊道:

“那種地方,不适合你露面!”

見趙靈微根本沒有停下的意思,向天鴿便也只得跟在已經追出去的沉琴後頭, 一道去追她。

向天鴿此言非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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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國與大商之間,是有着微妙的敵對關系的。

近幾十年來,他們時而連年征戰,時而關系稍緩。

再加之,大商要比魏國富裕許多,也更為宜居。

故而,在魏國的大商子民,多數都不是自願來此的。

他們幾乎都是被劫掠過來的邊民。

被關在籠子裏, 任君挑選。

當穿着胡服, 騎着白馬的趙靈微來到這裏,便一下就吸引了這些人的注意。

她就像……就像是是一只落入了巨大泥坑裏的白天鵝。

而她的周圍, 則都是羽毛被泥水給打濕了的, 髒兮兮的麻雀。

這些已然飛不起來了的麻雀們一見到她, 便叽叽喳喳地求她救救自己。

“快看!快看那姑娘!”

“她是不是我們那邊來的人?”

趙靈微固然是被孩子的哭聲吸引而來的。

可她哪能知道, 還有更多已經全然木讷了的人被一道關在了籠子裏。

而她雖梳着魏國男子的編發, 也穿着胡服,能憑借此等打扮混淆魏國人的判斷。

可同樣來自大商的人,只要一看她的那張臉,便會心生親切之感。

不知是誰先發現了她,并朝她喊起話來。

“姑娘!你聽得懂我們說的話嗎?”

“對啊姑娘!你是從大商來的嗎?是不是需要幾個奴婢部曲?”

“買我吧!買我吧!”

“貴人,你看我妹妹可以嗎?求你買了她吧!她被關在另外一個籠子裏,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再這樣下去……她會餓死的。”

奴市裏離她最近的那幾個賣主極為提防地看着她,并命手下人用木棍去拍打籠子,甚至去捅裏頭喊得最大聲的幾個人。

見此情形,趙靈微連眼睛都紅了。

她在最初的慌亂之後,用魏言對那幾人說道:“都給我住手!”

可她的這句話卻只是引來了面色不善的賣主,而賣主的手下則更用力地去拍打籠子,去捅人。

那便讓趙靈微直接将背在身後的弓取了下來,并從箭袋中抽出一支箭來,張弓搭箭,瞄準拿着木棍的人。

公主殿下大聲喝問道:“你們聾了嗎!”

這樣的變故讓四周安靜了下來。

那些原本還在控制着籠內商奴的人也都轉向了她。

“來鬧事的,是吧?”

幾名賣主連忙喚上打手,十幾二十幾人一起,慢慢圍向她。

見此情形,不僅在明處保護着她的四名千牛衛靠近了趙靈微,就連隐匿在了暗處的另外十幾人也顯出身來。

在形勢一觸即發之時,趙靈微拽起旁邊那靈武郡文官的衣領,用魏言說道:“讓他們都把兵器放下!”

那人為難極了,卻也只得試着和來勢洶洶的賣主們解釋起來。

向天鴿擠了進來,又是着急,又是為難地說道:“太和!你這是做什麽啊!”

此時負責保護她的那些千鹘衛與千牛衛已然十分緊張,卻聽趙靈微仿佛要做意氣之争般地說道:

“我要他們把這些人都放了!”

這句話一出,他們便都握緊了手中兵器。

沒曾想,在趙靈微面前一直都處事圓滑的向天鴿卻是在此時斬釘截鐵地說道:“不可。”

公主殿下剛要用魏言把她剛剛說的那句話對身邊的文官說上一遍,便聽到了向天鴿對她說出的“不”字。

這簡直令趙靈微感到不可思議。

趙靈微:“你說什麽?你再給我說一遍?”

向天鴿:“我說此事不可!”

趙靈微幾乎是咬牙切齒般地說道:“整座城都是我的,可這些狗奴卻在我的地盤上如此欺淩我大商子民,我還不能讓他們放人?”

那名靈武郡的文官還在與此地的幾位賣主大聲地交涉着。

可被關在籠子裏的那些商奴卻是因為聽到了兩人的對話而不住地小聲交流起來。

“自是不能。”

說罷,向天鴿便從馬背上下來。

他長得略有些胖,又還不是個會武的。

沒有騎奴的幫忙,他想要從馬上下來,竟還有些困難。

但他還是努力這樣做了。

一名千牛衛見狀,要去幫他,卻是被這位使團內的正使給拒絕了。

他幾乎是踉跄着落了地,還險些摔了一跤。

然而此時,卻沒有任何人會因此而笑話他。

只見向天鴿在下馬之後,很快走到了趙靈微的馬側,并跪了下來。

“公主可知,若公主今天下令,命人放了我大商的這些子民,不出二十日,公主就該被人護着逃回朔方郡去了?”

說着這番話的向天鴿語調頹然,卻真摯。

但此般話語卻幾乎要讓趙靈微冷笑起來。

趙靈微:“向正使,你說這番話,算是在威脅我嗎?”

向天鴿:“臣不敢。只是公主為何不想想?魏國與我大商乃是敵對之國,公主是憑什麽在這裏得到尊重,又是以什麽身份來號令衆人的?”

這句話就說到點子上了。

同時,它也讓趙靈微沉默起來。

向天鴿接着問道:“公主,你且看看這些手執棍棒之人。他們會因為你是大商太和公主便聽令于殿下嗎?”

趙靈微心道:不會。

——他們只會把我一起關進籠子裏,賣了。

向天鴿:“若非殿下是與子楚太子有着婚約的魏國太子妃,殿下當日怕連朔方郡都是奪不下來的。可殿下現在卻要僅因這些人都是我大商的子民就讓人放了他們,你讓魏國人作何想?”

此刻的趙靈微覺得自己的心仿佛一半被放在炭火上燒着,另一半則被埋在了冰雪之下。

她剛要開口說些什麽,向天鴿便又道:

“殿下,神都也有奴市。只要是良人,誰都可以去那裏花錢買上幾個奴婢、部曲。敢問公主,若是在神都見到這樣的奴市,是否也要将其拆了?”

趙靈微壓着聲音:“荒謬!神都裏的奴市會把人折磨成這樣?”

向天鴿擡頭來,直視趙靈微的雙眼:“那只不過是因為在神都,人比飯貴。可在冬日的魏國,卻是飯比人貴。除此之外,無甚區別。”

趙靈微深吸氣了幾次。

這似乎是她第一次在對上向天鴿之時敗下陣來。

因為她知道,她知道向天鴿說的是對的。

在數次的矛盾、猶豫與掙紮之後,她終是不敢再去看那些人,并擠出了“走”這個字。

她揚鞭策馬,逃一般地離開了這裏。

哪怕……她身後的那些被掠來此處的大商子民紛紛跪倒在地,并痛哭着、高聲呼喚起她。

向天鴿所說非虛。

若她今時今日下令放了那些被關在籠中的商奴,那城中失了財産的商奴賣主們便首先會對她恨之入骨。

而後,城中的魏國人便會認為她口口聲聲說着自己是魏國太子妃,實際卻是在做着為了大商子民而傷害魏國人的事。

待到謠言四起,她在這些魏國人的心中便不會再是太子妃殿下了。

而只是……被大商丢來這裏的,楚楚可人的和親公主,人人都可欺之。

連帶着這些被她放走的商奴,也都不會有好下場。

可她難道不也是大商的公主嗎?

若她已身在此處,卻又只是看着那麽多被搶來此處的無辜子民被餓死、被凍死、被毫無意義地虐待而死。

她難道就不會被看輕、被蔑視了嗎?

當趙靈微想到這裏,她便覺得口中珍馐索然無味了。

并且,這滿室的黃金與寶石也礙眼得很了。

趙靈微放下筷子,端起那盤她還未動過的醋芹,對身旁的沉琴說道:

“你把這盤菜端去給向正使吧。”

沉琴連忙應聲。

而在她端起那盤醋芹之後,趙靈微又道:“待到向正使吃完之後,便将他請來吧。就說……我這兒有好茶,也有好酒。靈微與他,有事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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