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又是半日之後, 他們終于抵達了靈武郡。

此時天還未黑,傍晚将至。

趙靈微似是把“去守将, 留參将”的習慣也給帶到了靈武郡。

她把靈武郡的守将留在了賀樓楚的眼皮子底下,讓其繼續擔心受怕。

但是那位守将身邊的副将卻是被她帶來了靈武郡。

按照趙靈微原本的意思, 她是想要這位副将協助自己, 讓她能更為順當地将靈武郡打理一番。

只不過, 此人的想法卻并非也與她一樣。

當想要隐藏身份的公主殿下舍棄了她的那架金色馬車,坐着一輛看起來平平無奇的馬車進到靈武郡, 那名副将竟是打起了歪主意,看似恭敬地對她說:

“公主,行館已經準備好了, 請随我來。”

負責替趙靈微趕車的人聽不懂魏言,只是看着那人做出的手勢, 便要趕着馬兒朝那個岔路口而去。

但趙靈微卻是出聲阻止了他。

“且慢。”

已然穿上了狐裘的趙靈微掀起了厚厚的馬車簾布。

她像是聽到了什麽荒誕的話語, 好笑地看着那人。

“你可知你這短短的一句話裏,就犯了三處錯?”

來了來了,又有不長眼的東西以為她家主人好欺負, 就這麽自己送上門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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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琴一下沒能忍住, 笑了。

待那名副将帶着遲疑看向沉琴時, 沉琴便立馬冷下臉來。

她似乎是跟在自家主人身邊久了,也耳濡目染。

這會兒就擡着下巴, 打算好好聆聽公主是怎麽訓人的呢。

“仇将軍。”

“卑職在。”

“此人不配站着聽我說話, 你讓他跪下吧。”

“是!”

仇懷光也不喚他人來幫忙, 只是自己抓着那副将的肩膀, 且毫不留情地擡腳踹在了這人的膝蓋後彎處,使其一下就往前撲去。

但他卻因為仇懷光抓着他肩膀的手而在撲倒在地前被拽了回來,就這麽……跪在了雪地上。

待到他反應過來,想要反抗之時,便已有四把長.槍的槍刃貼着他的脖子了。

“末、末将何罪之有……?”

此人在靈武郡內也算是有頭有臉,有身份、也有地位的人。

現在一下就被人這麽按在了一名女子的身前,自是引得城內之人都駐足觀望起來。

幾名千鹘衛便用魏言下令,命那些魏人士兵把這些民衆們都趕遠,為他們清出一片足夠說話的地方。

“你看,現在你不就知道應當如何與我說話了嗎?可見你方才便是在看人下菜碟。”

趙靈微語調輕柔,可她說出的話卻是冷得很。

說完這句,她便挺直了身體,厲聲說道:

“你之錯有三。其一,就憑你,還沒資格在我面前以‘我’來自稱。

“其二,我乃大商公主,而不是魏國公主。魏國人應稱我為太子妃,或殿下,而不是如你一般稱我為公主。

“其三,你竟膽敢讓我住進行館?我可否認為你是在對我說——我只是靈武郡的客人,而非主人?需知你們的守将現在人還在我朔方郡呢。你身為參将,此舉是何居心?”

此人的确是在那日的朔方郡府邸內見識過趙靈微是怎樣對待“太子殿下”的。

但……他不過把那當成是這位嬌滴滴的公主仗着男人對她的喜歡,在使性子,發脾氣呢。

他對于那個擅使龍雀天戟,不知是“拓跋子楚”,還是“賀樓楚”的年輕武将是服氣的。

但他對于眼前的這個小姑娘卻是不服氣的。

這世上的男子也當真是有意思得很。

若是一個女子出身卑微,那麽對于他們來說,女子的醜就是原罪。

因為她非但讨不了自己喜歡,還能讓他們看着就覺得不高興。

可若是一個女子的身份尊貴,身邊還有着不少願為她鞍前馬後的男子,那麽美也能成為一種罪過。

因為,她能讨比這些男子的地位更高、也更有能耐之人的喜歡。

石姓副将對眼前的這個長得雖美,脾氣卻大得離譜的“殿下”就很是看不上。

他見那位賀樓公子并沒有一同來到靈武郡,便擅自做主,給趙靈微安排了一處行館。

這不是,才剛進城,便惹得鳳顏大怒。

趙靈微命他且在此地跪着,好好反思自己究竟錯在何處。

待到她在守将官邸安頓好了,自會派人前來接他。

這名副将跪在雪地裏的模樣還甚是不服。

此時達奚嵘正好率兵進到靈武郡城內,見此情形,便騎馬過來。

“喲,石将軍。天這麽冷,你卻跪在這兒,可是惹怒殿下了?”

副将不說話。

達奚嵘身為魏人将軍,也算是薄有軍功。

如今卻是心甘情願地當了那小女子的走狗。

他看不上。

達奚嵘倒也不介意。

他甚至還抓着缰繩,在馬背上稍稍側過身,低頭靠近了那石姓副将,輕聲問他:

“你可知我朔方郡的步六孤将軍為何不見了嗎?”

靈武郡與朔方郡離得不算太遠。

是以,兩城的高級武将間,也算是彼此都認識。

達奚嵘此言,倒真是一語驚心夢中人。

是啊,身為參将的達奚嵘還好好的,那步六孤弗呢?

達奚嵘:“死啦。那會兒他剛睡了幾個女人,想接着冒犯太子妃。言語間對太子也頗為不敬。太子妃就當着我們那麽多人的面,親手給了他一刀。

“步六孤将軍好歹也是殺了不少有名之輩的将軍吧?可就一刀,太子妃就把他脖子給抹了。”

說起當時的情形,達奚嵘實在是心有餘悸。

“但那時候,步六孤将軍還沒死呢。于是太子妃殿下,就讓我們每個人都動手用那吃肉的刀去刺了他一刀。”

說罷,達奚嵘嘆了一口氣道:“太子妃殿下不是嗜殺之人,也應當是不愛殺我們參将的。但……”

“但”這個詞用在這裏,意味可就深長了。

只不過達奚嵘沒把話給說完,便在馬背上坐直了身體,不打算接着往下說了。

他看向那石姓副将,帶着一絲憐憫道:“只要項上人頭還在,當街跪那麽一會兒又如何呢?石将軍,你可還是好自為之,勿要再随意冒犯殿下了。”

賀樓楚來取靈武郡時,可謂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但他走時卻是留下話來。

——他不管這些人用什麽手段,又是怎麽處置原本住在守将府邸裏的那些人。待到太子妃來時,太子妃殿下得要能看到一座已經收拾好了的官邸。否則,所有辦事不力者,都得自去領罰。

賀樓楚僅花費了寥寥數日便将靈武郡打了下來。

而後,他又以拓跋子楚之名說出了此般話語。

如此威吓自是管用得很。

當趙靈微來到這座官邸之時,這裏已經是她能立刻就住下的模樣了。

不僅如此,她還一踏進重新布置了一番的官邸正堂,便被晃到了眼睛。

金子,金子,金子。

還有多彩的寶石。

她可算是能感受到魏國人對于黃金與寶石到底是有多麽的喜愛了。

同時,她也明白了向天鴿為何說靈武郡要比朔方郡有錢得多了。

趙靈微覺得,她應當不是那麽喜好黃金的人。

作為大商的公主,她或許從小便是對玉石情有獨鐘的。

但她走上正堂內的主座,将狐裘的衣擺一掀,坐上那軟墊。

在閉眼片刻後複又擡起眼簾。

她又覺得……此刻的感覺雖陌生,卻又好得出奇。

是啊,這是一間因為擺放着許多黃金飾品,而顯得金光四射的正堂。

她的。

而底下又都是對她俯首稱臣之人。

她的。

“臣等恭賀殿下再得一城!”

“末将恭賀殿下再得一城!”

如此話語被座下之人用商言、也用魏言說出。

那讓趙靈微的臉上顯出的明豔的笑意,也心生開闊之感。

因為此般感受實在是太過美妙,趙靈微在自己的部将與親信都離開此處後,依舊坐在這裏,久久都未有離去。

“向正使。”

待到黑夜漸漸到來之時,她命沉琴替她喚來向天鴿。

“過去,許多事我都是命部下去做的。”

趙靈微沉吟着,以一種審視自己的态度說道:

“糧倉內有多少食物?命人下去查一查。城內有多少戶人?派人下去查。想在朔方郡建立三長制?我也差人去做。若此事交由一個人去辦不可信,便派兩人一起去。”

可這幾日來,她從向天鴿那裏聽到的,在大商疆域之外的暗流湧動卻讓她感覺到自己不能再是這樣下去了。

“可許多他人眼中的稀松平常之事,在我看來卻是聞所未聞。我又如何能只是坐在這舒适的府邸之中,借着他人的眼睛來看我本就不知的事物呢?”

趙靈微此言令向天鴿感到頗為欣慰。

他贊嘆道:“殿下真乃通透之人。”

趙靈微笑了起來:“不如我們明日就在靈武郡內轉上一天吧。我要把這城中的每一條大街小巷都看過一遍。不把它們全都走完,就不打道回府了。”

公主殿下說到做到。

如今,她在軍務上已有了達奚嵘這樣的幫手。

再加之仇懷光也已向其展現出了自己的實力,趙靈微便能放手去做她可能更為擅長的事了。

第二天一早,她便點了一名看起來還有些順眼的靈武郡文官,帶着他與沉琴、向天鴿,還有在明面上、以及在暗處保護她的千牛衛和千鹘衛在城中巡視起來。

為了能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特意沒有坐馬車。

她選擇了梳起魏國男子的頭發式樣,也穿着胡服,騎馬出門。

現在的魏國已然過了一年之中最冷的時節。

可想要看到冰雪消融,卻還需要足夠耐心的等待。

作為一個外來者,趙靈微本以為她看起來會是與這裏格格不入的。

可事實卻并非如此。

因為置身于此,就仿佛來到了神都的西市一般。

魏國人、粟特人、匈人、吐羅渾人。

這些她在神都之中曾見過的人,在朔方郡的街上全都有。

他們或帶着貨品穿行于街道,或直接就在此處停下,與人交易。

而除此之外,這裏還有着來自大商的人、北女王國的人、甚至是雜糅了幾種不同的血統,看起來尤為特別的人。

頭上紮着褐色方巾的婦人從不遠處經過。

她一邊罵着,一邊極為生氣地用手上的布巾抽着身前那濃眉大眼,看起來很是機靈的男孩。

趙靈微看着他們,也聽着那婦人罵小孩的話,沒能忍住地笑出聲來。

男孩原本還是滿不在意的樣子,聽到趙靈微的笑聲,便轉過頭來。

他在看到趙靈微的模樣時,頓時眼睛一亮,用粟特語喊道:

“姐姐,你真好看!”

趙靈微愣了愣,随後也笑着給他回了一句:“謝謝,你也是!”

這就是男孩沒能想到的了!

這個看起來才十歲出頭的男孩臉紅了,在母親的罵聲中抱着腦袋一溜煙兒地跑了。

沉琴連忙問道:“剛剛公主在笑什麽呀?”

趙靈微:“這個小孩的阿娘讓他去集市賣幹酪。但他不光在賣幹酪的時候自己偷吃,還把幹酪分給他的小朋友們一起吃。這不是,少得太多了,就被阿娘發現了。”

向天鴿常年去到不同的地方出使,自是也懂粟特語的。

因而,他便知道趙靈微說的都是對的。

來了來了,他溜須拍馬的機會來了。

于是他倆一個極為用心地誇贊,另一個則帶着些許的敷衍感謝這份誇獎。

而兇狠的驅趕聲便在此時響起了。

那是負責城內防務之人。

穿着軍服的一整隊人騎着馬,揮着鞭子,像趕羊一般趕着十幾名衣衫褴褛的魏人,将他們往城門的方向驅趕着。

趙靈微便看着這些腳下甚至連雙鞋都沒有的人,用凍得生瘡的腳在雪地上一步步踩着離開。

于是她臉上的笑意轉淡了,并看向被她一起帶出來的靈武郡文官。

文官很快會意,令自己騎着的馬兒上前兩步,小聲說道:“這不是……拓跋家的那三位這會兒正在王城附近打仗麽?這些都是從那個方向逃過來的流民。”

那人又接着說道:“原先我們都還是嚴防死守的。但……但太子殿下過來了以後,把我們的城防大門給打……打壞了幾處。這些人就一串一串地偷跑進來,沿街乞讨,趁機搶掠。”

魏國人不愧是北方悍族。

都到了這種程度了,那些人在被鞭子抽打驅趕之時,還會兇狠地一把抓住那惱人的鞭子。

兩邊就這麽打了起來。

那文官不知趙靈微這兒就只有向天鴿一個不能打的。

他見此情形,連忙護着趙靈微就跑,深怕那邊的流民沖撞到了這位貴人。

然而這麽一跑,便在七拐八彎之後來到了靈武郡內最大的奴市。

這就讓那名文官感到很是焦灼了。

因為靈武郡的奴市裏,賣的最多的,便是從南邊販來的商奴了。

熟悉的商音便在這一刻猝不及防地傳進趙靈微的耳中。

但那卻是小孩的哭聲。

“阿娘,我好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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