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喝酒時有多麽痛快,第二日清醒的時候就有多麽痛苦。

荀玉卿倒在床上,頭雖然疼得厲害,卻莫名的想笑,痛痛快快的大笑一聲,他疑心自己約莫還在醉後,否則這會兒怎麽會神神颠颠的,只覺得盡興暢快。他的頭疼得很厲害,可心裏頭卻輕松的很,好似多年以來一直積壓着的東西全随着昨夜的落水一同被沖走了。

人家說把痛苦傾訴出來會好得多,現在看來,果真是如此的。

“你醒了。”

歲栖白的聲音打門口傳來,荀玉卿眼睛中的世界還有些模糊,他只是微微偏過頭去,看着歲栖白的影子,還是熟悉的青色長袍,高大的身形順着燭光投影,莫名的有一種威懾力。

“你喝得太醉了。”歲栖白一邊走一邊說,很快就坐在了荀玉卿的床邊。

也哭得太多了。

這句話沒什麽必要說出來,因為荀玉卿哭的樣子實在是太難看了,無論是誰,但凡聲嘶力竭的如同稚童一般大哭大鬧時,都不見得很好看,連荀玉卿也不例外。但他哭泣的模樣,卻忽然擺脫了他平日裏那種既冷豔又鎮定的感覺,變成了一個極真實的傷心人。

歲栖白并不好奇荀玉卿為何如此傷心欲絕,他見過太多的人,也經歷過太多事情,了解有些事是一些人的秘密,那些傷痕在心頭難以愈合,稍一撕扯,便要流血。

他雖然不是個很多情的人,卻是個很體貼的人,明白如何讓人免去尴尬。

“也許吧。”荀玉卿笑了笑,他忽然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後慢慢的長長的吐了出來,極認真的說道,“歲栖白,我現在難受的想把我的五髒六腑吐出來,可我又開心的很,開心的快要飄起來了!”

荀玉卿的眼睛哭得微微有些腫,聲音也因為昨夜的嘶吼變得喑啞,但這一刻,他枕着柔軟的棉枕,既慵懶,又餍足的看着歲栖白時,卻忽然又使得歲栖白感覺到了他的風情萬種。

這叫歲栖白想起了昨天晚上,荀玉卿喝得爛醉,軟軟的靠在他的懷裏,他閉着眼睛,眼角像是貼着桃花般,微微發紅,那時候的荀玉卿瞧起來,既不妩媚,也不動人,就好像是一只受了委屈的貓,縮在了主人的懷裏頭。

歲栖白暗暗想着,荀玉卿卻又開了口:“我昨夜喝得那麽醉,肯定叫你麻煩了。”

“沒關系。”歲栖白道,“我也醉了。”

這七個字不多也不少,說多了好似虛情假意,說少了過于敷衍刻薄,正正當當,竟恰好就是這麽七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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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玉卿呆了一呆,自然是明白歲栖白言下之意的,有時候他總覺得,歲栖白的這種溫柔,未免太過細致了一些,可在這時,他心裏頭除了暖意,什麽都再容不下了。

過了沒多久,荀玉卿突然吃吃笑了起來,在床上直發顫,半張臉藏在被子後頭,小心翼翼的問道:“那你沒吐在我身上吧?我實在是太醉哩,你沒生氣我掉下河去,把我打一頓吧?”

“都沒有。”歲栖白淡淡道,伸手為荀玉卿掖了掖被子,這時荀玉卿才發現,他其實還端了一碗粥過來,這碗粥既不香,看起來也不引人食欲,可荀玉卿卻想吃它想得要命。

在這世上最呆板,最無趣的歲栖白,卻做了最體貼,最溫柔的一件事。

他撐着荀玉卿的脊背,帶人坐起身來,一勺一勺的将白粥喂到荀玉卿的嘴裏。

這粥有些鹹味,裏頭還有煮得發爛的肉沫,荀玉卿盡管還在天旋地轉,但張嘴總還是知道的。不管他的身體怎麽打晃,那勺子總是穩穩當當的遞到他的唇邊,而入了口的米粥,幾乎嚼都不用嚼,便順着喉嚨滑了下去。

很快,一碗粥就被盡數喝完了,荀玉卿也總算從宿醉當中緩過勁兒來了,只覺得眼皮脹脹的,說疼倒也不是很疼,可始終有些難受,便揉了揉眼睛附近的穴道,才算好上一些。

“歲栖白,你這一生,有沒有什麽極想要的東西?”荀玉卿緩緩睜開眼睛,忽然開口問道。

歲栖白看了看他,問道:“你想送我禮物?”

荀玉卿的心思被看穿,也不以為意,只是微微咳嗽了一聲,故作嚴肅道:“怎麽會呢,你想要都尚且拿不到的東西,我又怎麽有本事拿到,我既然拿不到,那怎麽會想送給你做禮物呢?”

這世上的理,有大半起碼跟荀玉卿有一腿,否則他說起話來,怎麽可能總是那麽有道理。

“我沒有想要的東西。”歲栖白道,神情毫無波瀾,他只是凝視着荀玉卿,好似極認真的回答着。

荀玉卿笑了笑,他道:“我也沒有,我不知要做些什麽,也不知要做個好人壞人。我總覺得,人活在世上實在是難得很:我要做好人,不夠寬容善良;我若想做壞人,卻又沒那麽殘忍狠心;想做個武林中人,又怕麻煩纏身;想做個平民百姓,我也不知自己能做些什麽。”

“你找不到自己的道。”歲栖白低聲道,他忽然伸手握住了荀玉卿的手,遞到面前道,“這就是你的道,你想做什麽,盡管去做。”

“我要是想賺錢呢?”荀玉卿笑道,“賺許多許多錢,買間漂亮的房子,再買幾個下人,天下到處走一走,飽覽人間絕色,整日不必為吃穿用度煩惱,可若要賺那麽多的錢,好似也很難。”

歲栖白看起來好似在思索着什麽,最終他搖了搖頭道:“我也不會賺錢,莊子都是蘇伯打理。”

他的臉上竟沒有一絲一毫對商賈的輕鄙,或是對荀玉卿這近乎可笑的想法的瞧不起。

荀玉卿看着他,突然很長很長的嘆了口氣,心中暗道:要是歲栖白生得再俊美一些,為人也更有趣一些,那這江湖裏頭的人還不個個拜倒在他的青袍之下,怕是哭着喊着要嫁給他了。

天快要黑了,荀玉卿睡了一整天,骨頭都快睡酥了,他這便将被子掀開,扯了架上的衣裳,又把靴子穿上,步子還有些發晃,整個人好像都在發飄一樣。他正系着衣結,只覺得自己晃來晃去,便把手搭在歲栖白的肩膀上,哈哈笑道:“你找個放風筝的軸子,線那頭綁我,咱們再去個風大的地方,你瞧我飛不飛的起來。”

“你太重了。”

歲栖白道。

氣氛有一瞬間的冷場,歲栖白卻毫無所知,荀玉卿的嘴巴張了又閉,然後深深吸了口氣。有時候歲栖白可愛的叫他止不住喜歡,但有時候歲栖白也無趣的叫人止不住發惱。

“這只是一個玩笑。”荀玉卿微微癟了癟嘴,盡管他覺得說出來後就一點都不好笑了,但還是決定努力讓歲栖白明白,“只是想逗逗你笑,難道你一點都不覺得好笑嗎?”

歲栖白冷冷的看着他,約莫是看在朋友的份上,勉為其難的微微彎了彎嘴角。

荀玉卿立刻捂住了臉:“我錯了!我不該逼你笑的!你不必勉強!”

話音剛落,歲栖白就立刻變成了平日裏頭那張極平靜無波的臉,荀玉卿大大松了一口氣,他忽然覺得歲栖白這張充滿着威嚴的面孔變得一瞬間可親可愛了起來,起碼看起來十分安心。

朋友之間總是很寬容的,就好像歲栖白陪着荀玉卿浪費這些時間一樣,盡管他聽不懂荀玉卿的玩笑,卻不妨礙他的存在讓荀玉卿感到了輕松自在。

“小少爺。”

房門開着,蘇伯敲門的時候,正好看見了被當木樁子使的歲栖白,還有搭着他的肩膀,身體微微打晃着的荀玉卿,老人本和藹可親的神色瞬間變得陰沉又憤怒。

蘇伯當然不會懷疑他單純又正直的小少爺,但荀玉卿就未必了,尤其是荀玉卿眼下這個模樣,要是叫人家瞧見了,怕是什麽烏七八糟的污言穢語都要在江湖上流傳出來了。

荀玉卿的頭發很長也很厚,淩亂的披散着,看得出來剛打床上起來;他的眼角微微泛紅,好似女子點的胭脂;他的嘴角抿着笑,并不是很甜,但卻有一種叫人酥軟的媚态;他的衣服甚至還沒有穿好,束衣的帶子好幾個打錯了結,卻不緊不慢的扯着,一只手還不知廉恥的緊緊搭着歲栖白。

“小少爺,該用飯了。”蘇伯的眉毛跳了跳,再也擠不出一點笑容來,幹巴巴的對歲栖白說道,他好似沒眼見般,傳完這個消息,便憤憤不平又唉聲嘆氣的甩袖離開了。

兩人具是耳力極佳的武林高手,便聽見他在外頭嘟囔:“不成體統!”

荀玉卿待蘇伯的腳步聲沒了,這才大笑起來,栽倒在床上,他在床上打了兩個滾,笑得直不起腰來。

“怎麽了?”歲栖白皺眉道。

荀玉卿笑完了,也快要斷氣了,像一條蛇般趴在被褥上,仰着頭看歲栖白道:“你明日再來跟我喝杯酒,蘇伯怕就要當咱們倆打算私定終身了!”

“哦。”歲栖白道,“那你吃不吃飯。”

“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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