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一片雪青的大袖,從欄杆上委落了下來,袖尾紋着穿枝花。
袖子的主人有一雙美如羊脂白玉般的手,還有一頭如渡鴉般油亮光澤的長發,上半張臉被重重紗簾掩藏了起來,只餘下紅潤的嘴唇,對着素默微輕輕柔柔的笑了一笑。
素默微心中一動,手中的扇子便敲在了掌心裏。
他盼着那紗簾被撩起來些,好見着這個絕色美人的臉,又怕這簾子一起來,那張臉,卻配不上這雙手,這頭發,還有這勾魂攝魄的笑。
好一會兒,素默微只是靜靜看着,那唇阖動,似是在說些笑語,偶爾笑一笑,亦是清清冷冷的,像極了薄情寡義的戲子,逢場作戲的妓人。素默微打開了扇子,搖了搖,似乎也扇不去心頭湧起的那股火焰。
底下的花魁彈着琴,咿咿呀呀的唱着曲兒,她容貌秀美,體态婀娜,笑語嫣然,眉間卻微含愁緒,眸中自有情生意動,任是女人家看了,也難免要将心兒顫上一顫,疼上一疼。
素默微渾然不覺,曲不入耳,美不入眼,一心一意,只好奇的看着那厚厚紗簾下的風流秀曼。
那紗簾像是罩着只豔鬼,又好似罩着只嬌柔的美人蛇,也許是山野裏的狐貍精,光憑一個笑,就将素默微的魂牽走,心勾去。
很快,那紗簾雖未被勾起,紗簾後的人卻探出身來,他在笑,笑得直不起身,整個上身趴在桌子上微微顫抖着。待那張臉打那對雪青的袖子,自那雙霜雪般的手腕間擡起時,素默微的扇子也不知不覺的從掌心裏滑了出去,白玉扇墜跌了個粉碎。
他的眼睛長而媚,但卻很亮,要是與他比起來,這樓裏少說半數的姑娘都是死魚的眼睛。那唇笑起來已經很具有誘惑力了,但他的眼睛才是真正的勾子,轉到哪兒,就輕輕松松将人家的心從胸膛裏拖出來,可是他誰也不看,誰也不瞧,一心一意的只盯着他對面的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生得并不俊俏,也不風流,你所能想象的所有刻板頑固的詞,盡數都能塞到他頭上。換在以往,素默微打死也沒有想到自己會羨慕這麽一個看起來就無趣古板的男人。
可誰叫那只要人命的豔鬼,獨獨将滿目秋水,将流眼波,盡數只賞給這個男人。
……
與歲栖白說話,往往會讓人有種不知該不該笑的感覺。
荀玉卿幾乎沒有去聽曲子,他實在是被其他小說誤導的太多了,這青樓的花魁姑娘人生得雖然很美,但唱得東西卻實在不敢恭維,有那麽一瞬間,荀玉卿還以為自己是坐在草臺班子底下看一出戲劇。
“咱們倆拿幾壺酒,去租條小船,這城裏橫穿了一條長河,咱們去船上對着月亮喝酒,你說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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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玉卿笑完了,從袖子裏擡起頭來,他生得妩媚動人,但這一擡頭,卻好似一只極可愛的幼崽捂着眼睛,忽然探出臉來的嬌俏,說不出的喜人。
歲栖白自然不能拒絕,沒有任何男人可以拒絕,于是他點了點頭,輕聲道:“好呀。”
他們提了兩壺美酒,大大方方的打樓梯上下去了,荀玉卿的腳步輕快又靈動,雪白的手指握着歲栖白的手腕,待他下了樓,滿大廳的男人幾乎都在看他,他卻渾然不覺。
兩人的輕功都不弱,打人群中離開,就好似游魚入水那般輕松自在,這已是夜晚了,河上有點着燈的畫舫,傳出些唱歌的腔調。荀玉卿要歲栖白提着酒,自己跑去找了找夜間還做生意的船夫,花了些銀兩租來了一條小船。
等他們上船的時候,老船夫拿着錢,好似生怕人同他要回來似得,頭也不回的走了,其幹脆利落的氣勢,歲栖白平生也是少見,不由得稀罕。
“你給了他多少銀兩?”
“他不肯租哩,怕自己将他這船兒弄壞了,還說咱們劃不來這船,我想他若在船上,豈不是掃興的很,就直接将這艘船買下了。”荀玉卿笑吟吟道,“反正,這點兒錢,也比不上我心裏頭快活。”
他們倆的确誰也不會劃船,但荀玉卿用內力在水中一推,這小船便如離弦之箭般疾射了出去,一下子推出了岸,他倒在船頭,将酒的紅蓋揭了,任由這船兒在河水中飄蕩。
今天的星星很多,月亮卻不夠明亮,好似被星辰之光壓過了頭去。
荀玉卿開了酒蓋子,卻并沒有喝,只是仰頭看着璀璨的繁星,忽然問道:“歲栖白,我要是想喝到‘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的地步,這兩壇子酒夠還是不夠?”
“那就要看你是能喝,還是不能喝了。”歲栖白平靜道,“有些人兩口就要掉進河裏,有些人喝二十壇,也絕不會想去水裏摘星星。”
荀玉卿又忍不住笑了起來,他面對歲栖白的時候,總是忍不住笑,就好像他面對蔔旎的時候,總是忍不住挖苦一樣。每個朋友,都有截然不同的相處方式,歲栖白并不可笑,但是他很可愛,可愛的讓荀玉卿心生喜歡。
“你之前喝過酒嗎?”荀玉卿問道。
“沒有。”歲栖白平靜道,“不過我吃過醉蟹,算嗎?”
荀玉卿忽然湊過身去看他,忍不住說道:“我瞧你真像個醉蟹。”歲栖白微微皺起了眉頭,實在不能理解荀玉卿這句話的意思,但荀玉卿卻又極放肆的大笑了起來,老老實實的坐了回去,眨着眼睛看他。
“你真是無趣。”荀玉卿提起了那壇子酒,不會比提一只貓一張板凳更輕松了,他擡頭灌了一口,極豪邁爽快的,那酒液幾乎傾了他全身,雪青的衣裳洇開了水,顏色便深厚了起來。
他忽然故意拿起腔調了,極嚴肅的說道:“不過你雖然無趣又木頭,但對越軌的行為,卻好似沒有什麽太大的排斥?我真是摸不透你,看不明白。”
“我不做,不代表我不會做。”歲栖白也打開了酒蓋,他飲酒也是規規矩矩的,微微仰着頭,酒水沒灑半點出來。他的神态與平日并無不同,似乎也毫無半分醉意,只是雙頰微微發紅,倒多添了些人氣。
“是麽。”荀玉卿淡淡笑了笑,他伏在了船頭,衣擺如孔雀尾羽般垂落在星河之中,眸中忽然流露出難以言喻的寂寞來。他将頭枕着自己的手臂,低低的笑,又像低低的哭,歲栖白不由得去看他的臉,見臉上并無淚痕,頗覺奇怪。
“你醉了。”歲栖白道。
荀玉卿不置與否:“是啊。”他悄悄把臉兒一側,藏在袖中,只露出一雙眼睛來,眨巴眨巴的看着歲栖白,問道,“歲栖白,你知不知道,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至今為止,最喜歡,也關系最好的朋友。”
“我剛剛知道了。”歲栖白道。
“我水性不佳,你水性好不好哩?”荀玉卿又問。
歲栖白不由得挑起了一邊眉頭,他的神色沉靜,極平淡的說道:“還好,必要的時候,可以更好。”
“那我現在要是掉下河去,你的水性肯不肯變得更好?”荀玉卿的雙眼暈紅,看起來好似快要哭出來了,但他的淚珠兒一點也沒有掉,那雙眼睛美而潤,卻封着寒冰,化不成水。
話音剛落,荀玉卿就落入了一水星河之中,他是月,千萬星辰擁簇,也是濕漉漉的水妖,豐厚的長發像是水藻,綿綿的散開,好似下一刻就會睜開眼,挖出人的心肝。
歲栖白已經跳進了水裏。
他摟着荀玉卿的腰,兩人浮在水上,歲栖白的手緊緊抓住了船舷,他生平還從未如此毫無頭腦的去做一件事,不由得覺得又好笑,又痛快。爛醉的酒鬼卻伏在他的肩頭,悄無聲息的流下了眼淚。
“歲栖白。”荀玉卿抽泣了一聲,低低問道,“你有沒有想過家?”
歲栖白沒有說話,而是單臂握着船舷,一手摟着荀玉卿,極輕而易舉的翻上了船。他們兩人這會兒都濕漉漉的,荀玉卿的頭發又多,纏在雪青的布料上,像是被歲栖白活生生打撈起來的妖精,他兩條雪白的手臂纏着歲栖白的肩膀,使勁兒的晃他,但手軟的厲害,沒有一點勁,他見晃不動,忽然像個孩子般的大聲嚷嚷了起來;“我好想家啊!你都不動!”
天知道這裏頭是什麽前因後果。
“你怎麽不說話啊。”荀玉卿低頭砸在了歲栖白的肩膀上,大着舌頭說道。
歲栖白只是将他摟在了懷裏,一手環着他的肩,一手按着他的後腦勺,一言未發。
“你醉了,我也醉了。”
過了許久,待荀玉卿沉沉睡着了,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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