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風高星稀,月色拖長了身影,投入薄薄的紙窗之中。

歲栖白靜靜的盤坐在柔軟的大床上,衣襟上還有幹涸發暗的血跡,神色隐隐透出些許灰白,整個人好似霜雪琢成的雕像,悄無聲息的低垂着頭,一動也不動。

屋外突然響起了一陣極輕微的腳步聲,歲栖白心中微喜,不由得挺直了腰板向門口看去,但很快,他就聽出這陣腳步聲絕非是荀玉卿的,因此又再寂靜的,毫無聲息的垂下頭去,對來人瞧也不瞧,看也不看一眼。

柳劍秋坐在椅子上,遠遠的瞧着歲栖白,他方才去随意包紮了下,脖子上已纏好了雪白的紗布,似乎對自己之前險些被歲栖白殺死全然不在意,只是極懇切的說道:“小栖,你餓不餓,想吃些什麽?”

武功再高,自然也是無法充饑的,歲栖白雖然正直,卻到底不是迂腐,因此點了點頭,但依舊不說半句話。

可柳劍秋卻已好似得了什麽天大的便宜般,歡喜無比的站起身來甜甜笑道:“那我去為你煮粥,對了,我記得你小時候還愛吃素面……”

其實柳劍秋并不知道歲栖白喜歡吃什麽,他對吃穿住行自幼就不講究,有什麽可吃的便吃什麽,瓊漿玉液自然喝得,粗茶淡飯卻也吃得,柳劍秋與他分離多年,記憶更是模糊,只是迷迷糊糊記得小時兩人到山下吃過一碗素面,歲栖白那時還是個少年,看着自己微微笑了笑。

柳劍秋因而記了這許多年。

“對了。”臨出門前,柳劍秋忽然陰冷的笑了笑,語調卻極輕柔溫順的很,“小栖,還有一件事我想與你說一說。”

歲栖白自然沒有回應,柳劍秋似乎也早就習慣了他這樣的态度,毫無半點尴尬,從從容容的再度開口道:“今天莊子裏闖進兩個人來,都受了傷,現在大概是被莊子的機關鎖在不知什麽地方,最遲後天大概就有消息了。”

他說得很清楚,因此有些緩慢,慢騰騰的煎熬着歲栖白的心,最後冷笑了聲,好似愉悅無比:“其中有一個,似乎叫做荀玉卿。我聽聞,他好似是你的故人,是你的朋友,對麽?”

“不是。”歲栖白終于擡起了頭,聲音略帶沙啞。

柳劍秋笑得更得意了,但同時怒氣又瘋狂的從心中噴湧了出來:小栖竟為了他撒謊!

可是柳劍秋的內心深處,有一個角落在隐隐約約的欺騙自己:小栖從不會說謊的,既然他說不是,也許那些只是坊間流言,無聊人所說的戲言,說不準是那荀玉卿喜歡小栖,纏着小栖,只不過是占了臉的便宜,被世人颠倒了……

“我并未将他當做朋友。”歲栖白淡淡道,他擡起頭看了看柳劍秋,“是我心悅他。”

柳劍秋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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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有那麽一會兒的工夫,柳劍秋才反應過來,他期盼多時才等來歲栖白願意開口與自己說話,可如今真正等到了,卻又如鲠在喉,恨不得歲栖白就此不要說話才好,他的嘴唇微微阖動,幹脆故作歲栖白方才什麽都沒有說出口一般,強作歡顏道:“你一定餓得很了,我這就去給你煮面熬粥。”

他逃竄似得,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這間屋子。

且按下六神無主,嫉妒發狂的柳劍秋不談,其實歲栖白心中倒也沒有面上所表現的那麽平靜淡然,他明明心中清楚明白的很,荀玉卿的武功雖不算太差,卻也絕算不上高明,在這滿是機關跟高手的莊子,平安無事的幾率并不大。

自己當初到底是怎麽鬼迷心竅,竟放他一人出去!

“後天……”

歲栖白緩緩的将這個時間在舌尖滾着重複了一遍,幽深的眸光微微發暗,他身上雖然有傷,但是他可以等,玉卿卻不能等。

等到柳劍秋端着面回來的時候,歲栖白已經下了床榻,兩條長長的鐵索落在地上,他就站在窗邊,微微仰着臉,那雙眸子凜冽如初開刃的劍鋒,寒冷似終年不化的積雪,這普天之下,再無第二人能有如此眼神,這雙眸子的主人必然是飽經過人情冷暖,才能熬練出如此的堅定不移。

月光落在他剛毅的面容上,瞧不出歲栖白心中半分心思。

柳劍秋忽然無端心生恐懼了起來,每次他看到歲栖白露出這樣的神情,便知道眼前這個男人下定決心要去做一件事,而這件事必然是無人能夠阻止的,因為歲栖白會不惜一切代價去完成它。

……

意無涯的情況有所好轉了起來。

那桶毒血被蔔旎小心翼翼的收了起來,好似怕礙着荀玉卿的眼似得,他只在木桶上蓋了一個蓋子,就将它丢到屏風後頭去了,态度與之前所說的珍貴少見所透露出的愛惜大有不同。

荀玉卿心中有事,因而并無心情說話,免不得有些少言寡語,蔔旎見他心情不好,還當是在記挂意無涯的事,便笑嘻嘻的湊過來,讨好般的按了按荀玉卿的肩膀,甜膩膩道:“他很快就會好的,過不了多久就能醒過來,你難道不高興嗎?”

他的嘴如此的甜,說出的話也極為悅耳,動作更是輕柔溫和,可荀玉卿卻一絲絲反應也沒有。

氣氛也随着荀玉卿的無聲變得尴尬與低迷了起來。

“你還在生氣,難不成你真的不肯原諒我?”蔔旎有些委屈的趴在他的肩膀上,原先的硬氣早消失的無影無蹤。

肩頭一沉,荀玉卿險些失去重心,這才從自己的沉思之中回過神來,他茫然的看了看四周,最終将目光的焦點定在了意無涯的身上,便往前走了兩步,坐在床榻旁,極疲憊的問道:“怎麽還不醒,他好了麽?”

“沒好!早死了!”蔔旎見他睬也不睬自己,滿心只有意無涯的狀況,大發脾氣道,“自然是要休息一段時間的,再是靈丹妙藥,難不成不要時間的麽!就算有,那也是你們中原的庸醫假大夫開得方子,我們苗疆是沒有的!”

荀玉卿只覺得頭疼的厲害,他不懂得探脈,只好伸手摸了摸意無涯的臉頰跟胸口,對方的身體還算溫暖,胸口的心跳也尚算平穩,這才輕輕松了口氣,忍下脾氣道:“好,是我心急,對不住你,你聲音小些好麽?”

“怎樣,他這會兒暈的像頭死豬一樣,聽不見的。”蔔旎惡狠狠道。

“我頭疼得厲害。”荀玉卿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輕輕嘆息道,“你要說便說好了,我去遠些地方呆着。”

他這般委曲求全,低聲下氣,是從未有過的,蔔旎心裏直泛酸,既有些委屈,又有些心疼,便咬着唇,放柔了聲音,輕輕道:“好嘛,你怎麽不早說,我還當你是故意氣我哩,你好好休息,我不吵你就是了。”

“我哪敢生你的氣。”荀玉卿無奈的搖了搖頭,他輕輕倚靠着床柱,慢慢阖上了眼,他身體的每個部位都好似在叫嚣着休息,卻又有點發冷。不多會兒,一件極暖的大氅便蓋上身來,蔔旎擠着坐在他跟床柱之間,扶着荀玉卿靠在自己肩上。

荀玉卿枕着蔔旎的肩膀,好似做了一個夢,他夢見歲栖白渾身浴血,失望的看着自己,奄奄一息。

他走啊走,怎麽也靠近不了歲栖白,好像有無數的手從地底伸出來,抓住自己的衣擺,地上的泥土不知什麽時候變成了血海,泥濘不堪,他幾乎拔不出腳來,低頭一瞧,全是那些猙獰可怖的面具人。

然後他好不容易把腳拔了出來,甩開了那些面具人,走到了歲栖白的身邊,歲栖白湊在他的耳邊,聲音淡淡的,無悲無喜:“我等你,可我等不到你。”

荀玉卿好似被瞬間打入了冰河之中,冷得鑽心,他拼命的掙紮了一番,卻沉入更深的水底,幾乎窒息。

“歲栖白!”

荀玉卿猛然醒了過來,他的牙齒幾乎還在打架,額上滿是細細密密的汗珠,身上幾乎被冷汗浸透了,他吞咽了幾次口水,總算從夢中醒過神來,外頭已經大亮了,油燈裏頭的繩已燒得只剩下一小節,火浸在油中,滋滋作響。

他看向了紙糊的窗戶,忽然眨了眨眼,靜悄悄的問道:“蔔旎,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不知道,大概該吃午飯了吧。”蔔旎說道。

那就是巳時或是午時……

荀玉卿深深呼吸了一口氣,總覺得好似比休息之前還要更疲憊了,他又看了看意無涯,對方還是沒有醒過來,但面色卻比之前紅潤了許多。這讓荀玉卿勉強的扯出個笑容來,他沒事做一般的,輕輕扶了扶煙波劍的位置,意無涯的手指剛碰到劍柄,卻下意識收緊了。

蔔旎就在後頭看着,吃驚道:“這就是你們中原戲文裏說得劍癡吧。要換做阿金,我睡死了,它睡得鐵定比我還死。”

阿金顯然不是他的佩刀名稱,荀玉卿想起之前所見那只肥胖的金色蠱蟲,心中略略了然了些許。

“對了,玉卿兒。”蔔旎忽然出聲道。

“嗯?”荀玉卿應道,轉過身去看蔔旎。

蔔旎困惑的看着他,問道:“怎麽又有一個歲栖白?”

荀玉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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