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蔔旎認識歲栖白。
其實稱為認識倒也不盡然,更準确的說法是,他見過歲栖白,許久之前與荀玉卿見到歲栖白的那一次并不能算數,因為他早也淡忘了,只是模模糊糊的記得荀玉卿對那個古板嚴厲的男人頗加贊賞,但至于對方長什麽德性,是什麽模樣,卻記不大住,腦海裏餘下的形象,與其說是人,倒不如說是一種極危險的感覺。
他所謂的見到,是指近日。
極危險的男人吓得阿金瑟瑟發抖,縮在蔔旎的頭發裏不敢動彈,那時歲栖白已經受了極重的傷,猩紅的血染着他的下颌,青色袍子上也有些不規則的暗色,蔔旎遠遠望了他一眼,對方不知是看向誰,轉過頭來,那對烏黑的眼瞳深得看不到底,冷厲的像把刀。
心悸的感覺仿佛在一瞬間溜過,卻還是叫蔔旎打了個寒顫,他迅速避開了臉,既悲憫,又驚悚的看着毫無反應的柳劍秋,不知道對方到底是打哪兒,又是為了什麽抓了這麽只猛獸回來。
反正無論如何,那個毀了容的中原人,肯定是腦子有病。
蔔旎跟其他人都不太熟,到苗疆找他的是為首的那個面具人,對方提出了讓他心動的籌碼,作為交換,他來幫對方制作毒物跟提供一些簡單的蠱毒,比如這個倒在床上之前被他放血放得像是一頭慶典祭祀上所用的小豬仔般的男人身上所流淌的血液裏摻雜的毒素,就叫“枯葉蝶”。
這種毒蝶不算徹徹底底的生物,是被蠱毒養大的蟲蝶,嗜血,好殺,落在人的身上,會迅速通過皮膚滲透入身體,如果放着不管,用不了幾天,人就會迅速從內裏腐爛,變成上好的花肥。
因此蔔旎留在此處,興致勃勃的等着哪日做完事情,就出去打聽荀玉卿的消息,只是沒想到見面來得會這麽匆忙,還這麽……恰到時機。
只是可能地點不太合适。
荀玉卿到底是被對方接連着咄咄逼人的像是質問出軌的妻子一樣的口吻激怒,但想着這會兒意無涯的身家性命還要賴在蔔旎身上,半是克制半是不悅的問道:“且不談別人,你怎麽在這兒?”
這問題本來只是不爽之下随意拿來詢問的借口,但一問出口來,荀玉卿反倒真正皺起了眉頭來,雖已到了正午時分,但今日似乎格外陰郁,不光是天氣,還有溫度,寒意從地磚跟門縫裏無聲無息的鑽進來,激得荀玉卿腦子一清,那種厭倦般的疲憊感仿佛也頓時消散的無蹤無影了。
“你為什麽在這兒?”荀玉卿淡淡的看着蔔旎,清澈見底的眼瞳裏好似藏了點警惕跟微愠。
蔔旎微微撅了下嘴,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感受,他讨厭被荀玉卿這麽看着,好像是個無關的人,又像是兩人之間僅剩下猜忌懷疑,才不過是過去了幾個月的時光,卻好像是分隔開了成千上萬年一樣,他将委屈咬在唇舌之間,按耐住了滿腹怨氣,強忍住了陰陽怪氣的口吻,慢騰騰道:“做筆交易而已。”
這是人家的私事,荀玉卿聽着蔔旎寥寥的冷淡寡言,才驚覺自己越了界,對方在此地做什麽,自然是與他沒有任何關系的。更何況他與意無涯方才還得以蔔旎援手,要以朋友身份質問,未免有些傷感情,若是以敵人身份來問,對方顯然也不必答。
約莫是對方對自己千依百順,有求必應慣了,荀玉卿仔細想了想,也覺對方并無任何理由對自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便緘口不問。其實這也全是借口,荀玉卿清楚明白的很,是自己心中對蔔旎起了疑心,不願意再信他了,人對陌生人,總是有一種過分禮貌的生疏跟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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蔔旎尚對眼前美豔驚人的心上人冷酷無情的心思全然不知,只是悄悄想着:他若來哄我一句,我就全告訴他。
哪知等了半晌,也不見荀玉卿有任何反應,蔔旎擡頭看去,只見荀玉卿轉過了頭正看着意無涯,不由得又氣又急,賭氣般的坐在凳子上,并不說話。
約莫又過了些時辰,意無涯的睫毛微微顫了顫,荀玉卿大喜過望,微微俯下身去,手剛要搭在意無涯的胸膛處,忽然覺得喉嚨處一涼,接着便是有些疼痛,他伸手一摸,便貼着劍鋒摸到了滿手的鮮血。
古樸的煙波劍猶如霧中看花,匹練般刺來,若是荀玉卿再進一寸,怕是就要血濺五步了。
“玉卿!”蔔旎瞬間就站了起來,卻來不及相救。
荀玉卿的臉色煞白,好在意無涯的手向來是很穩的,劍停在應停的地方,紋絲未動。
“玉卿,是你啊。”意無涯虛弱的說道,慢慢的将劍放下了,他其實并沒有受什麽傷,只是中了毒,又失血過多,因此看起來比較凄慘,他輕輕的歪過頭,神色有些恍惚,帶着淡淡的愧疚,低聲道,“方才實在是對不住。”
“沒事。”荀玉卿捂了會兒傷口,那處只是被劍尖劃開了一小條傷口,并未完全刺入,不多時就不流血了,就是脖子上被抹開了鮮血,看起來有些吓人。
荀玉卿微微喘了喘氣,驚魂未定的往後撤了撤身體,他這時誰也不敢信,尤其是蔔旎在這莊子裏,也吃不準與這莊子的主人是什麽瓜葛,他若還想去救歲栖白,少不得還要借助意無涯的力量,态度不由得更是親切和藹了許多:“意先生,你餓不餓?”
蔔旎見荀玉卿對意無涯這般溫柔體貼,連對方的劍差點劃開他的喉嚨都不做計較,可看着兩人舉動之間卻也不像是情人那般,反倒有些禮貌客氣的很,暗道:難不成這人是玉卿兒的什麽師兄師弟?難怪我胡說,他要生氣哩。
他轉念一想,若當真不是什麽情敵,那自然不必惹荀玉卿生氣,也樂得賣好,便甜甜道:“玉卿,你也餓了麽?我去給你拿些東西吃好麽?”那面具人花了大價錢将他請到此處來,自然不是為了餓死蔔旎的,因此這莊子裏雖然沒有什麽人,但廚房裏卻永遠有着熱騰騰的新鮮飯菜,還有一大堆的柴火跟瓜果魚肉之類的東西。
自己動手也可,吃現成的飯菜也可。
這時蔔旎說出話來,荀玉卿才覺得腹中空空如也,饑餓無比,而且不說倒還好,一說他簡直餓得要命,餓得發慌,那種饑餓後的麻木跟無感過去後,混着身體疲憊感的空空如也,翻江倒海的湧上了神經。
“很餓,我快餓癟了。”荀玉卿低低道,“那麻煩你了,蔔旎,多謝你。”
“還說什麽謝謝哩。”蔔旎瞧他低眉順眼的柔聲說話,不由得吃吃笑了起來,又快活又得意的大步出門去了。
意無涯原先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待蔔旎出去後,才忽然發問道:“他是什麽人?我們現在又在什麽地方?已出了莊子了麽?”
“我們還在莊子裏。”荀玉卿苦笑了聲,半帶猶豫的說道,“他……他是我一位朋友,叫做蔔旎。在這裏似乎是與莊子的主人有一筆交易,不過我也知道的不太多,他不願意多說,我也實在不好多問。對了,你身上的毒,他已全解了,你現在還有哪裏不适嗎?”
“沒有,已全好了。”意無涯搖了搖頭,他瞧了瞧門窗,又再出了聲:“他很喜歡你,我瞧得出來,”
荀玉卿竟一時不知道怎麽回答,半晌才嘆了口氣,輕聲道:“我知道,可有什麽辦法呢。”
蔔旎那樣玩笑的态度,注定叫人無法認真的對待他口中的喜歡跟感情,更何況。荀玉卿也的的确确,明明白白的告訴過他,自己并不喜歡他,人生七情六欲,可有什麽辦法呢?
“是啊。可有什麽辦法呢。”意無涯重複了一遍,漆黑的長發落在枕上,不知道是在說荀玉卿還是在說自己,又或者說,也不知道他蒼白的神情,陷入深思的雙眸是為誰而動容,腦海裏閃現的是玉聆心,亦或者是玉秋辭。
也皆都是不知道了。
感情的事情,要是情投意合、兩情相悅,便是天下第一圓滿的事,至多日後糾葛些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東西,人活一生,攜手白頭,平平淡淡的,不過是一個人的衣食住行,變成兩個人的衣食住行,冬日有人焐熱被窩,夏日有人打扇乘涼,互相體貼,不外如此。
但世情多是一廂情願,蔔旎是如此,玉秋辭也是如此。
“我與聆心成婚幾年,卻始終不了解她。”出乎意料的,意無涯又出聲道,他躺在床榻上,雙眸好似看着荀玉卿,又像是透過他看向別的什麽人一樣,“人家說夫妻之間隔了心,感情便難長久,可卻我連隔了心,也是從別人那裏知道的。”
他好似是在借此說蔔旎隐瞞的事情,卻又好像只是單純的抒發自己的悲哀。
荀玉卿不知道意無涯為何對自己說這番話,也許是對方需要一個能夠傾訴的對象,也許是一句委婉的勸告,可他腦子裏第一個想起的,卻是歲栖白。
無情無義的歲栖白,冷若冰霜的歲栖白……
古板正直的歲栖白。
荀玉卿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他的眉眼裏忽然湧現出了柔軟的情意。
卻毫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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