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林珩望着空蕩蕩的門廳,望了有一會兒,在這“一會兒”裏,他回想起白思渙初進家門時怯怯懦懦的模樣,回想起他吃着那些水果時小鹿似的眼睛,回想起很多,回想起他給自己戴上的那條老土圍巾。

當林珩推開傭人追出去時,白思渙已經乘上白穎那輛車身生鏽了的自行車。

穿得一身土氣的白穎和白思渙看起來是一類人,他們和他們乘坐的自行車穿梭在這富麗堂皇的建築群裏,像一幅畫上爬過的一只螞蟻。

急匆匆地來看一眼,急匆匆地回窩。

白穎知道周圍的環境是她這輩子都奢求不來的福分,她吃力地踩動腳踏板,帶着汗水的臉緊皺在一起,雙眼只看着前方的路,餘光卻禁不住捕捉這些本可以屬于她的風光。

她低聲喃着:“出息了,出息了……兒子出息了,要熬到頭……”

自行車咣咣當當響,白思渙覺得它就像白穎的脊梁骨,晃動着,脆響着,支撐着。

他扶着白穎的背,側過頭,看見林珩從房子裏跑出來,一邊追着他,一邊大聲地喊着“哥”。

白思渙抓緊了母親的衣服,表情很平淡,身上被林珩打出來的傷卻忽然疼了起來。

他想起來了,他那條土裏土氣的圍巾還在林珩手上,那是白穎織給他的生日禮物。

以後有機會再拿吧。

以後。

他默念了這兩個字,以後。

老裴趕出來攔住了林珩,林珩最終沒能追上他們。遠遠地,白思渙看見林珩似乎在抹淚,他好像在哭。

但白思渙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林珩這個人,是絕對不可能哭的。

白思渙回到老弄堂後,鄰裏街坊像是看見了回鄉的狀元郎,争先恐後地出來恭喜道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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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有幾個光膀子的男人是白穎夜裏的“常客”,也來蹭了蹭光。

有個暗裏跟白穎說,覺得白思渙長得和他挺像,問白思渙是不是他的種。

白穎拍他的胸口罵“去你的”,讓他醒醒腦子:“你來我這兒的時候我們家願丞都四歲了,你別癞蛤蟆想吃天鵝肉了,前幾年思渙病了我問你借錢,你不給,這事我還記得呢!”

母親和已婚男人的打情罵俏白思渙看在眼裏,以前習慣的事情,如今不知怎麽的,變得沒那麽習慣了。

想起當初林珩那句“小三連取名都是騷的”,心裏滋味百般複雜。

白穎拿林渙給白思渙的那幾千塊給小兒子白願丞買了新書包和新衣鞋,她說白願丞馬上要去新學校了,得整幾身能看的衣服。

白思渙沒有說什麽,把剩下的一點錢也拿給母親,母親沒猶豫,直接接了過去。

白穎直接把白思渙接走,林家沒有任何反應。初中的學校,白穎也不讓白思渙去上了,高中那邊的校長親自來老弄堂裏給白思渙送獎學金,簽入學合約。

白穎拿走了他的獎學金,打算用來翻新一下房子。但幾個月了都不見有人來動工,錢也跟着不見蹤影。

高中的學校離老弄堂遠得不像話,白思渙只得在校住宿,作為自主招生考全市前十以及跳級入學生,他在這所重點高中裏倍受學生的崇拜和尊重。

人們議論這位高材生,也熱熱鬧鬧地議論了好一陣子。

可因為原先養成的內在自卑心理,白思渙始終不知道該怎麽和人交流,同學崇拜歸崇拜,但也幾乎沒人會來和整天只會埋頭讀書的人講話。

一日放學,白思渙正要去食堂吃飯,返回教室的同學揪着他的胳膊跟他說:“哎,食堂門口那兒有個小帥哥,手裏拿着條紅色圍巾,好像是來找你的。”

白思渙想去拿回那條圍巾,但他怕看見林珩,也怕是林家的人又來抓他。想也沒想,直接掉頭去了圖書館,晚飯沒去吃,晚自習也沒去上。

第二天放學,他從六樓教室的窗戶望出去,看見校門口徘徊着一個熟悉的身影。

白思渙急忙收拾東西跑下去找她,林羨言見人來了,笑着說:“昨天阿珩來等了你一個多鐘頭了,沒見到你人。我也是試着來等等看,看能不能碰見你,真讓我碰見了。”

白思渙假意不知地笑笑說:“原來他來過啊……”

“偷跑出來幾次了,就昨天一次找對地方,還沒見到人。”林羨言似乎覺得自己非常幸運,她望了一下四周,從大衣口袋裏拿出了一個鼓鼓的信封遞到白思渙手中,“這個是他讓我給你的。”随後,又慚愧地拿出一個比較薄的信封,“這個是我給你的,比較沒那麽……”

白思渙忙推脫着說:“不用不用!”

“拿着吧!”林羨言把兩個裝錢的信封塞進他口袋裏,不再讓他拿出來,“你應得的。”

白思渙在口袋裏緊抓着這兩個信封,感激尴尬并着羞愧一同湧上來,腦袋又垂下了。

“都說別這麽輕易低頭了!”林羨言再次打氣似地拍拍他的肩,轉身說,“我走啦!”

林羨言走後,白思渙拆開了林珩給他的那個信封,裏面除了一沓錢以外,還有一張紙條,上面寫着:白癡,好好吃飯。

白穎預估錯了一點,學校雖然免去了白思渙的學雜費和住宿費,但夥食費以及每年的簿籍費依舊是要自己承擔。

以白思渙家的情況,原本是妥妥能申請到助學金的,可有個家裏比他更困難的孩子缺這筆錢,又有人說他父親是林渙,根本不缺這點零頭,于是這助學金就徹底跟他無緣。

林珩和林羨言給白思渙的錢,在白思渙回家那天被白穎翻了出來,她扣下這些錢,指着白思渙嚷嚷罵:“白養你這麽多年,這麽多錢還會自己私藏了?前天你們學校又打電話來催要你的會考費,我硬是咬牙找鄰居借錢給你交上,你倒好,有錢自己藏起來,你藏起來想幹嘛?”

白思渙這次不把錢給母親,是知道母親一定會拿錢去花在不該花的地方。果不其然,那天白穎将錢收走,出去了一趟,叼着根香煙醉醺醺地回來,給白願丞帶了幾套衣服,錢又不知所蹤。

沒幾天,白思渙和白穎說,他想參加數學競賽,要交錢。白穎罵道:“沒錢!你那些總共才幾個錢!早幫你交七交八的交沒了!”

學校該交的費用越來越多,白穎一分都交不上。

白思渙當年拿到的獎學金不少,卻在半年內就被白穎揮霍光了,現在家裏根本拿不出像樣的一張紅鈔。

她沒份像樣的工作,偶爾去幾個單身男人、或是妻子出門在外的男人的家過夜,回來時能帶點吃的和幾張鈔票。但現在上了年紀,客人少了,一次能拿到的錢也沒以前的多,因為脾氣大,跟不少熟客鬧翻,斷了不少經濟來源。

想到白思渙過兩年還要上大學,大學的學雜費更加繁重,加上白願丞将來的開支,白穎覺得自己支撐不下去。也許這個頭,她熬不到了。

衣服還是那幾件衣服,包還是那個掉線頭的背包。白穎慢悠悠地将白思渙的行李收好,拉着他出門說:“不是不想要你,是實在養不起了。”

她仍舊騎着那輛生鏽了的鳳凰自行車,從傍晚踩到天黑,将白思渙送離老弄堂。這回白思渙沒反抗,像只牽線木偶一樣讓她牽着,拖着,回到了林家大門口。

白穎讪笑着将白思渙送回來,說當年是孩子小,不懂事,自己跑回去了,她在家等了很久沒等人來接,現在只得自己把孩子送回來。

程素棠不讓他們兩人進大門,站在房子門口說着和當時的林珩一樣的話:“你以為林家是什麽地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把這裏當垃圾回收站啊?垃圾回收站都沒扔扔拿拿的道理!”

白穎站在大門外露出程素棠看不見的、讨好的笑,遠遠喊着:“這是你們林家的兒子,這也是你的兒子!”

“真是好笑!”程素棠鄙棄地冷笑起來。

白穎抓着白思渙的衣服把他揪過來,勸他:“你叫聲媽,叫好聽點,認個錯,叫你媽讓你進去。快點!”

白思渙把嘴唇閉緊,一句話都不肯說。

程素棠冷笑完,回到房子裏,門重重地關上,讓外頭的女傭不準給他們開門。

白穎氣了,拍了他幾巴掌罵道:“你自己在這站着吧,我不管你了!”

白穎羞憤地騎着自行車回去,說不管是真的不再管了。

白思渙在大門口站了有半個小時,直到腿麻了,他才想到自己的去處。他可以去學校附近的書店,那家書店的老板好,興許可以留他住一晚。以後他就在那裏打工,沒準還能住下來。

正當他擡着麻木的腿要轉身時,大門開了。女傭走出來,對白思渙說:“珩少爺讓你去幫他溫習功課。”

白思渙沒記錯的話,林珩今年應該上初三了。短短兩年不見,曾經和他差不多高大的林珩,現在比他高出了一個頭,身子也壯實了很多。他還在發育期,以後個子還能再長,反倒是白思渙,這麽多年來仍然是這副瘦弱的模樣。

在看到白思渙的第一個瞬間,林珩雙眼亮了亮,躺在他旁邊的Karen都跟着站了起來,吐着舌頭向他搖尾巴。

林珩很快收回了他溢于表面的喜色,視線錯開,咳了兩聲說:“這題我不會做,你給我講一講。”

無處安放的目光左右飄閃,最終還是落在了白思渙身上。

白思渙沉默片刻,“哦”了一聲,走過去坐在他身邊,幫他看起了那道壓軸數學大題。

白思渙只看了半分鐘不到,就拿起筆在草稿紙上寫起解題過程。

林珩的心思根本不在題上,他醞釀了好久,最終問出了憋在心裏很久的一個問題:“當初我去你們學校找你,沒等到你,為什麽阿言一去就見到了?”

白思渙幾乎是想也沒想的就回答他:“她去得巧,你去得不巧。”

“就只是因為這樣?”

“就只是這樣。”

白思渙把三種解題方法都寫出來了。

林珩瞄了一眼,也不自己琢磨,說:“你給我講講吧。”

這時白思渙看見他夾在數學書裏那張滿分的試卷,嘴巴張了張,還是配合他的表演,給他講起了題目。

白思渙回來後的第二天,林珩搬着一大堆高檔的衣服到他房裏,扔在他床上:“這些衣服給你穿。”在他拒絕之前,林珩又添上一句,“不是特意給你的,只是我穿不下了。”

中午吃飯,林珩對剛動筷子的程素棠請求道:“媽,我想讓二哥跟我們一起吃飯。”

程素棠夾了一塊青瓜嘗了嘗味道,臉上沒什麽表情,對傭人說:“去把他叫來一起吃飯。”

白思渙第一次上了林家的餐桌。

林珩讓出了身旁的位置想讓他坐,不料林羨言卻先笑着向他招了招手。

看着白思渙坐到林羨言身旁,林珩的臉一下子冷了下來。将筷子往桌子上一擱:“媽,二姐吃飯的聲音很吵。”

程素棠咽下米飯,命令林羨言:“你去外邊吃。”

林羨言的笑僵在臉上,瞪了林珩一眼,捧着飯碗走了。

白思渙看着林羨言離去的身影,忽然局促了起來,似乎想起身跟着她一起走。

林珩提醒道:“在飯桌上,坐好,吃好,別亂看。”

晚上洗澡時,白思渙習慣性地要去一樓。林珩叫住了他:“一樓現在是Karen專屬,你別去跟他搶,到我房間裏洗。”

白思渙仍是只會乖乖地“哦”,去了林珩房間裏洗澡。

白思渙在這飄滿泡沫的大浴池裏泡着,林珩拿着條毛巾走了進來。

聽見林珩脫衣服下浴池的聲音,白思渙緊張地屈起膝蓋,在察覺林珩靠近他後,他往邊上挪了挪。

林珩一條暖乎乎的毛巾貼他背上:“別動,幫你擦背。”

白思渙神經一繃,當真不敢動了。

林珩一下一下,力道不輕不重地幫他擦着背,溫熱的霧氣萦繞在兩個人之間,混雜着兩個人的體溫上升。

白思渙忽覺有些喘不過氣,呼吸急促了起來。

二人的沉默不知維持了多久,林珩突然提起那件白思渙忘記了很久的事:“那時候打你,你疼嗎?”

白思渙急促的呼吸屏住了,像是空氣突然冷卻下去了一樣,他混亂的思維在一瞬間找到了歸處。

他嗓音一啞,作出了當年沒來得及作出的解釋:“我沒搶你女朋友……”

“搶我女朋友?”林珩仿佛是被這個原因逗到了,輕笑了一聲,“你以為我是因為那種原因,才會控制不住自己的?”

“……不,不然呢?”

林珩深吸一口氣,幫他擦背的力道加重了,又問:“你當時為什麽不還手?”

白思渙小聲道:“我總不能打你吧,而且我也不敢啊……”

林珩覺得他這個理由很好笑,哪有男人是這樣的?

“難道不管我對你做什麽,你都不會還手嗎?”

一時失手,毛巾垂到了白思渙腿間。白思渙登時像被觸碰到什麽要害似地跳了起來,水濺了林珩一臉。

林珩抹了一把臉上的水,不緊不慢地撿起掉進水裏的毛巾:“幹嘛這麽大的反應,毛巾不小心掉下去了而已。”

白思渙面色漲紅,不想再跟他一起洗澡了,飛快地跑去屏風後面換衣服。

林珩望着屏風上白思渙換衣服的身影,眼中映着水晶燈光,眸光忽明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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