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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維爾

——獻給我的貓。

施圖登特半跪在地上,那只貓的屍體正在涼去。他看着這具漸漸僵硬的軀殼,想起他以前那活蹦亂跳的樣子。

綠綠的眼睛總是泛着淺淺的金光,背上是黑棕相間的毛,從下颌到四肢卻是雪白一片——除了左腳腳掌上有一個黑色的圓斑。他曾經從十七樓跳下去,大難不死卻癱瘓了兩個月,痊愈後又不知死活地跳上陽臺的欄杆(那之後施圖登特就搬到了鄉下的一座小別墅裏);他經常把陽臺上的花盆打翻,将泥土弄得遍地都是;他喜歡在陽光光顧陽臺的午後在太陽底下曬肚皮;他熱衷于在施圖登特寫作的時候叫嚷,非要他的主人撫摸一陣才肯停歇;他會在施圖登特安靜看書的時候溜進書房,從背後跳上他的肩,再爬到主人的頭上;還會挑施圖登特忙得飛起的時候,将食物或者貓砂弄得遍地都是……

然而這一切再也不會發生了。罪魁禍首已被捉拿歸案,始作俑者已被死神繩之以法。

他不是施圖登特養的第一只寵物,在他之前,這位年輕有為的作家曾經養過倉鼠、金魚、蜘蛛和蜥蜴,但是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都沒有像他這樣令作家感到悲傷。也許是因為他們太小,又或者是因為他們智商不夠,施圖登特覺得他們和他是沒有可比性的。

施圖登特強迫自己從這片藍色的世界裏走出來。将這位陪伴了他七年的朋友埋在了花園裏,他開始思考自己下一個應該養什麽。

不能再養貓了,狗也不行。

植物呢?他的花園裏滿是植物,檸檬、羅勒、薔薇、紫羅蘭、鼠尾草……可他還是感到孤獨。

植物已經夠了。

我需要一個壽命長的——最好跟我差不多——有一定智慧的、活動性強的……施圖登特這麽想着,忽然就想到了郵箱裏的廣告郵件。關于家政智能機器人的廣告郵件。

機器人。

他不自覺地摸上了自己的下巴,用拇指和食指一下一下地輕撚着那個尖兒,一個智能機器人。費用雖然高了點,但一個智能機器人不僅能滿足他的社交需求,興許還能解決一下他的飲食問題——他不想再忍受外賣了,這東西總令他選擇困難。

施圖登特對自己的這個想法很滿意,甚至越想越覺得不錯,便拿起通訊器聯系了他那位研究人工智能的老同學Z。Z是施圖登特為數不多的好友之一,但正如他的其他好友一樣(其實他自己也是),Z沉迷于自己的工作,他們之間聯系的很少,與外界接觸也不頻繁,仿佛除了工作外的時間都是凝固的一樣。因此就算很久不聯系,他們也不會感到生疏——畢竟交往的人來來去去也就這幾個而已。

Z聽了施圖登特的要求,欣然邀請他明天到自己的工作室一趟。

反正你的稿子一時半會兒也寫不出來,幹脆就直接到我這兒來吧。Z說。

無法反駁。于是施圖登特同意了。

作家跟着好友走到了他的實驗室。順着射進來的光他看見一排機器人從入口列到盡頭,身高體型各異,作家看着它們,覺得自己看到的是一列合金做的骨架。實驗室沒有開燈,只有一些未關閉的一起發出的點點幽光,施圖登特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了,這讓他感覺自己下一秒就能遇見一個會讓他一見鐘情的戀人。

這只是錯覺罷了,他對自己說。事實上這裏除了他自己和Z還有他的人工智能助手之外,只有一堆沒有□□的鋼鐵骨架。是的,鋼鐵骨架,施圖登特這麽想,雖然這個說法有些不敬,但盡管他們有智能,終究是還比不上人的。

Z領着他徑直向前走,似乎沒有在旁邊任何一個機器人面前停下的意思。他的機器助手用指令把實驗室的燈打開,施圖登特就看見了靜靜站在隊列盡頭的它——唯一一個植上了頭發和人造皮膚的機器人,然而它們并沒有完全地将整個身軀包裹起來,而是和合金外皮貼合到一起,保證了觸感的同時也掩飾不了這是個機器人的事實。它身上還連接着不少導線。

“克斯瑪,把6號喚醒吧。他該睜眼迎接他的主人了——來,施圖登特,站到他面前來。”Z說。

一個男人的聲音應了一聲,藍光漸漸地從這個機器人的身上亮起,它的手指動了動,睜開眼睛,像是從深度睡眠中醒來一樣。

“您好。”它對施圖登特說。

施圖登特朝它點點頭,給Z付了錢之後就帶着它回家了。

他的朋友說,這個機器人是擁有“思想”的。

作家當然明白“思維”與“思想” 的區別,但他認為這只是古怪科學家的一個玩笑罷了。

一個器械寵物。作家這麽想,此時他的機器人正在一旁為他打着傘。他們原本要去中央公園散步,卻突然下起了雨,而且看樣子它一時半會兒不會停。

天氣預報沒說會下雨,但機器人還是帶了傘。

“有個號稱‘雨神’的明星要來這座城市開演唱會。”對于施圖登特的疑問,它是這樣回答的。雨傘向作家這邊傾斜,逃逸的雨滴落到機器人身上,一滴,兩滴,聚成一注水流,順着機器人肩膀的弧度滑下,沾濕了那半邊用于裝飾的衣物。而年輕人身上的雨水只有鞋上濺到的一兩點。

它來到施圖登特家裏已經快兩個月了,可他依然不怎麽适應——不怎适應一塊會說話的鐵塊。盡管它有皮膚,但那也只是一點點而已。

這個寫了兩部暢銷小說和數個短篇小說的年輕人是個保守派,盡管現在人工智能已經很常見,任何人(只要有錢)都能買回一個仿真機器人。但有人接受也有人拒絕,他認為有些事情還是只能讓有血有肉的人來做(比如寫作),而不是一堆能動能發聲的合金。

天知道兩個月前他是抽了什麽瘋,突然要買一個機器人呢!Z剛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都要吓壞了!

不過施圖登特并沒有後悔,這個機器人給他的感覺還不錯。至少在他熬夜寫作它會為他泡上一杯甜度适中的咖啡;會在他想不到吃什麽的時候主動請纓下廚;還會做家務,免去了請家政的困擾;而且它很安靜,不會像那只貓一樣喜歡嚎叫……這麽想來,其實它的優點還是挺多的。

人造皮膚和頭發讓它看起來像個真正的人類(至少頭部是的),電腦合成的英俊面容安在它的臉上完全沒有突兀的感覺。托Z的福,它甚至能對應情境做出一些合适的表情。

作家放慢了腳步,他想起以前的寵物們,他把它們當朋友,特別是那只陪了他七年的貓,更像是他的親人那樣。現在這個機器人也是他家裏的一員了,可他還是把它當做一個“機器人”,而且沒有給它起名字。

連仆人都有名字。他想,更何況是一個號稱擁有“思想”的機器人呢?施圖登特側頭看了看為他打着傘的人形物體,後者朝他笑了笑。

這有點過分——好吧,是作家認為自己有點過分了。它應該有一個名字,它應該是“他”。

施圖登特想起一星期前的下午,午睡起來的他發現機器人正在書房裏看書。當時他很吃驚,畢竟它的信息獲取可以直接在網絡上完成,而不是人類那樣“原始”。當時它是怎麽回答的?哦,是的,它說這樣會比較有“感覺”。

作家停下了,連帶着為他打傘的機器人也不得不停下來——否則它的主人就會被淋濕,這雨可不算小。

機器人用藍眼睛看着它的主人。作家又在無意識地摸着自己的下巴,這是他在思考時的習慣動作,它剛與他接觸了一個星期就知道了。它還知道他在思考時不喜歡被打攪,所以它沒有出聲。

不知從哪來的風又吹來一塊烏雲。

終于,年輕人開口了。“回去吧,”他說,“再走下去我的鞋子非濕掉不可。”

“那樣的話,我建議您打的回去,或者乘坐公共飛行器。”機器人說,它的聲線低沉而有磁性,非常悅耳。“這場雨恐怕會下大,那位明星乘坐的飛行器剛剛從A342空中通道轉進市裏。”

“……”

“我想你需要一個名字。”施圖登特對一旁正在放雨傘的機器人道,“不然我甚至不知道要怎麽叫你。你有名字嗎?Z以前是怎麽叫你的?”

他們剛回到家中,濕漉漉的傘被放在門口一側晾幹,沾了水的鞋子把玄關的白色大理石地板才成了肮髒的深灰色,正在換衣服的機器人動作頓了頓。施圖登特不确定那是否是一個表示“驚訝”的動作。

“我沒有名字,因為您還沒有設置,我的主人。”它說,“Z叫我‘6號’因為我是第六個這種型號的機器人。”

施圖登特又回想起它在書房裏看書的那個下午——對了,它在看的似乎是他寫的書。那本書的主角叫蘇維爾。

作家盯着玄關的地板,餘光卻落到機器人身上,他開口道,“你覺得‘蘇維爾’怎麽樣?”

他很喜歡自己筆下的這個人物,但他總認為這樣子的人是在現實中不存在的。

他筆下的那位蘇維爾是個偉大的革命家,他拯救了一個時代的人。同時他又是一個孤傲的人、完美主義者,這意味着他對自己的生活永遠也不滿意,他能拯救許多人,卻不能讓自己解脫。他喜歡一個姑娘,那個姑娘也喜歡他,但是這兩人沒有在一起,因為蘇維爾認為自己還不夠完美,還不配跟她在一起。後來姑娘跟別人結了婚,她的孩子和丈夫卻死在敵人的槍下,自己也抑郁而終。蘇維爾被抓進了牢裏,他的敵人們審問他,對他用刑……最後他投爐自盡了。此刻他也說不清為什麽要給機器人取這個名字。

——也許只是說着順口而已,作家這樣想。

機器人誤解了他的意思,藍眼睛閃了閃,說,“我很喜歡您筆下的‘蘇維爾’。他有堅韌而強大的精神,追求‘完美’使他顯得有點神經質,但這恰恰是他的魅力所在。感謝您創造出這樣的人物。”說完,它開始清理地上的髒水。

他的話令施圖登特感到尴尬,他覺得臉上有點熱,也許是Z給它寫的程序有纰漏,這些話實在不像是一個“人”會說出來的。作家摸了摸鼻子:“呃……我的意思是,以後你就叫‘蘇維爾’了。順便,我很高興你也喜歡他,他是我最喜愛的一個角色。”

機器人——現在應該是蘇維爾了——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将右手抵在自己的左胸,低下頭,身體微微前傾,道:“……不勝榮幸,我尊敬的主人。”

“施圖登特,我叫施圖登特。”作家又摸摸鼻子,他覺得蘇維爾表現得有點誇張了,“叫我施圖登特吧,蘇維爾。”

有了名字之後機器人似乎就不像以前那樣拘謹了。他的變化令施圖登特感到欣慰,就如同領養的小貓終于不再在他的懷抱裏蹬腿龇牙那樣。

蘇維爾會經常跟在施圖登特身後,或者是待在他周圍,仿佛有一根無形的繩子把他拴在他的主人身邊。盡管這樣能讓蘇維爾及時發現施圖登特的需求并作出應對,但是作家并不喜歡這樣。這讓他感覺蘇維爾是他的仆從而不是同伴。這也是為什麽他讓蘇維爾叫他的名字而不是稱他為“主人”的原因之一。

他的機器人需要自由。但是由于相關律法的規定,高級人工智能必須帶着它們的注冊證明才能獨自上街。然而他的蘇維爾是在Z那裏買的,沒有官方的注冊證明。就連一只寵物貓都有四處走動的權力,然而蘇維爾卻沒有。施圖登特感到沒由來的愧疚,就像他第一次用繩子拴住他的貓那樣。後來他把繩子丢掉了,那只貓得以到處跑,可他不能給他的蘇維爾解綁。

他只好讓蘇維爾多陪他出去——到中央公園去喂鴿子、到某條巷子盡頭的咖啡廳喝咖啡、逛美術館和圖書館……他想知道蘇維爾喜歡什麽、對什麽感興趣,就像那個發現蘇維爾在看書的下午一樣,施圖登特對蘇維爾的喜好感興趣,然而蘇維爾的表現卻像個十足的AI,無論對什麽都能有板有眼地說上幾句,卻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但施圖登特又想,或許這樣更符合現實。畢竟有很多高級人工智能的性格喜好是內置在它們的芯片裏的,人們可以通過查看說明書之類的方法知道它們的喜好,而一個人可能連他自己喜歡什麽都說不清楚,又怎麽能明确的告訴別人呢?

蘇維爾的性格很溫和,他經常笑,溫柔又英俊,如果他不是機器人,那他将會是一個完美的情人。施圖登特為蘇維爾不是人的事實感到惋惜,轉而又有些慶幸,正因為他不是真正的人類,所以他才能完全地屬于自己。

Z告訴施圖登特,為了方便,他給蘇維爾和克斯瑪建立了鏈接,這意味着蘇維爾可以即時更新自己的程序,而不是像外面那些機器人那樣每隔一段時間就要返廠檢修升級。

“它們要定期返廠檢修是為了杜絕像科幻小說裏面那種人工智能造反的情況,而克斯瑪是不會背叛我的。”Z高翹着鼻子說,“克斯瑪和蘇維爾是我最滿意的兩個孩子。自我完善程序能讓他們變得更加優秀,這跟人類的‘成長’是一個道理。你要相信我,施圖登特。”

相信他什麽?相信他蘇維爾的忠誠是永恒的,就如他的克斯瑪一樣?他無意識地看着一旁的蘇維爾,後者剛剛完成程序升級——主要是情緒和性格方面——注意到主人的視線後蘇維爾習慣性地對他微笑。

他們從Z家裏出來,并沒有急着回家。Z的房子在半山腰上,施圖登特和蘇維爾走到了山頂,從這裏可以俯瞰整個小鎮。天空一藍如洗,年輕作家的劉海被風吹到了頭頂,露出了光潔的額頭,風停下來的時候他的頭徹底成了雞窩。他的頭發該剪了,機器人一邊整理着主人的頭發,一邊想着。

Z是一個天才科學家,可他的想法不被世界容忍。Z想做出一個與真人相差甚微甚至是無異的機器人,而他們卻只要泛着金屬光澤而任勞任怨的仆人。所以Z離開了那個堪稱世界頂尖的實驗室來到了這個不起眼的小鎮,繼續完成他的夢想。

施圖登特半躺在沙發上神游,他的眼睛黏在蘇維爾身上,目光卻穿透他落到了牆上的吊蘭那兒。

這是他的機器人,一個永遠不會死去的寵物,或者是一個永遠忠心的同伴。

“施圖登特……?”蘇維爾輕喚道。

在沙發上神游的作家回過神,摸了摸鼻子:“呃……什麽?”

“今晚想吃什麽?”蘇維爾微笑道,“您不能再熬夜了,請務必早點休息。”

“……截稿日就要到了,可我還沒有寫完。”

“不可以熬夜。”蘇維爾正色道——感謝Z給他做的面部系統,這種嚴肅的表情讓施圖登特想起自己的母親——“我會監督您在十二點之前躺在床上的。”

噢……施圖登特在心底哀嚎一聲,蘇維爾了解他比他自己更徹底,在某些方面這個一直很溫柔的機器人會意外地強硬。督促他按時吃飯、睡覺、鍛煉……活像一個管着丈夫的主婦。

蘇維爾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盡管他依舊忠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施圖登特懶得回憶,事實上他也不記得了。他覺得蘇維爾來到這個房子裏已經很久了,久得另這間屋子變得像作家心目中的“家”,而不再是以前那樣,僅僅是一個栖身之所。

大抵是從某次程序升級之後開始的吧。施圖登特回想起剛開始的時候,那個對他畢恭畢敬的機器人;想起曾經從鏡子裏看見的蘇維爾的目光;想起某次在沙發上睡着醒來卻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想起自己第一次被蘇維爾從電腦前抱到了床上逼自己早睡;想起每天晚上躺在身邊那具有着同樣熱量的身軀;想起他身上與人類無異的觸感……

施圖登特挪了挪,深陷在柔軟的沙發裏,他感覺自己就像是被流沙慢慢吞噬的旅人。蘇維爾為他倒了一杯紅茶,又拿來一盤茶點讓他吃。

機器人看着他吃了一塊,順理成章似地摸了摸他的頭。作家愣了一下,覺得這情景有點像很久之前的自己和寵物貓。貓窩在沙發上,自己拿食物去逗它,再揉揉它的頭或者摸摸背脊——現在換成了蘇維爾和施圖登特。

午後的陽光像兌了水的蜂蜜一樣化在紅茶裏,施圖登特端起這杯紅寶石淺淺地抿了一下,又喝一口。恰到好處的微甜化解了茶點的膩味,溫熱的茶咽下食道,奶香又溢了出來。他盯着蕩漾的液面,突然又有了靈感,打開一旁的終端便開始寫。這樣的下午早就過去了不知多少個,但他一點也不厭倦,寧可溺死在這樣的安逸裏。

——蘇維爾對你來說,是“人”還是“機器”?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造訪Z時,科學家向他說的第一句話。

蘇維爾是機器人,施圖登特想。可他是我的朋友。于是他告訴Z

——他是我的家人。

——家人啊,我明白了。

科學家點點頭,示意蘇維爾跟他進實驗室。克斯瑪告訴作家,Z要對蘇維爾進行改造,興許是最後一次,也可能不是。作家的直覺比一般人要強,他明白,Z和克斯瑪要離開這裏了。離開這個小鎮,離開這個城市,離開這個國家——甚至是逃離這個世界。

施圖登特獨自回到家中,因為改造蘇維爾需要一點時間。作家看着空蕩蕩的房子,沒由來的感到恐懼,就像突然回到了很多年前。他害怕只有他一個人的“家”,所以他才要養一些小動物,或者是買一個機器人。

機器人。蘇維爾……他意識到他已經離不開蘇維爾了,就像魚的眼淚融進了海水裏那樣。他習慣了蘇維爾的存在,而習慣是個很可怕的東西。施圖登特渾渾噩噩地,仿佛靈魂已被惡魔抽去,唯有一個空殼留在這裏,無意識地做着維持生命的必要活動,除此之外什麽也不想做。

Z的消息是拯救這具活屍的血清。施圖登特迫不及待地來到Z的房子,卻在玄關停住了腳步。

屋裏有三個人,穿着紅色外套的是Z,周圍泛着藍光的立體投影影像是克斯瑪。

——那個金色短發、藍色眼睛的年輕人,是他的蘇維爾嗎?

是的,那是我的蘇維爾。施圖登特在年輕人的雙眼中看到了熱切。青年站起來,朝他走來,擁抱他。這讓施圖登特想起他的畢業典禮,那天他收到了一個來自同學的擁抱,迄今為止唯一一個擁抱。

施圖登特瞪大了雙眼——失眠讓他的眼幹澀而腫脹,可他還是瞪大了——他很吃驚,卻說不出話來,只能幹幹地望着Z。

科學家像是有所預料般笑了,又用那種在教堂祈禱的語氣輕聲道:“看看吧,我親愛的施圖登特。蘇維爾的眼睛已經不再會發光,我把他體內的金屬材料替換成了蛋白質、矽膠、防火材料和別的東西——總之他現在無論是外表還是組分都極其接近人類了。還記得我的夢想嗎?我感覺我已經實現了……”Z輕輕走到蘇維爾身旁,搭上他的右肩,“好好對他,施圖登特。”

科學家臉上的表情讓施圖登特感到鼻酸。那種感覺就像他終于在叢林的深處找到了傳說中的花,而它卻正在凋零。

“……我會的。”作家答應道,聲音有點沙啞。他又問:“為什麽?”為什麽要這麽做呢?為什麽要把蘇維爾做得像人一樣呢?他原本想要完整地問出來,但鑒于他此刻仍在蘇維爾懷裏(而且暫時不想離開),他只說了一個單詞。

“因為你把他當做家人。”而不是一臺機器。

施圖登特想起上一次Z問他的那個問題。

——蘇維爾對你來說是什麽樣的存在呢?

如果他當時回答的是“機器”,那麽他今天看到的蘇維爾可能就是一臺有着鋼鐵外皮的、平凡的家用人形人工智能了。盡管蘇維爾之前有多像人類。他想。多可怕,他差點失去他的蘇維爾。然而無論問他多少遍那個問題,他的答案都是一樣的。

科學家收回搭在蘇維爾肩上的手,道:“現在我得走了,施圖登特,我的朋友。這次再見可能就是我們的永別,我已經在監控系統裏抹去了從現在起到六個月前你我接觸過的痕跡,麻煩不會找上你的。”

施圖登特的鼻子更酸了。他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可那些事情不是他這樣一個平凡的人能阻止或是改變的。他唯一能做的是給Z一個深深的擁抱,和一句“再見”。

“再見,”他說,“……再也不見。”而蘇維爾則向他的制造者深深地鞠了一躬,什麽也沒說。

一直到上車,施圖登特再沒有回頭,蘇維爾也沒有。推進器發動了,金發的機器人聽着氫氣燃燒的聲音,想起昨天晚上他和他的制造者說的話。

——我最好的朋友就拜托給你了,好好照顧他。

——當然。我會的。

Z他們離開後不久,官方就發布了對他的通緝令。無論是等級還是賞金都是前所未有地高。

臨走前克斯瑪給蘇維爾發了一段音頻,裏面是Z的聲音。Z說,完成了這一切他就是一個“人”了,他要學着像一個人類那樣生活,而不是時刻把自己是機器人這個事情放在心上。

但蘇維爾依舊覺得自己是個機器人,本質上來說他也不是個人類,盡管他的化學組成已經無限接近于人類,但他始終不是。他的外表看起來有26歲,但從他有“意識”到現在才過了不到六年。但他明白,施圖登特和Z已經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自己的存在不被世俗接受,所以他不能是一個“機器人”。一旦他的身份暴露,全世界都會把槍口對準施圖登特。

書上說,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人有區別于其他事物的“欲’望”。那我呢?蘇維爾問自己,我有“欲’望”嗎?

有的。比如說現在,他想将自己的一個視覺接收器放在施圖登特身上,好讓自己能時刻看到他;他想看施圖登特笑,也喜歡他睡着的樣子;他覺得他的主人太瘦了,所以要做一些他喜歡的甜食引誘他進食;他貪戀施圖登特軟軟的觸感,想要時刻擁抱着他……

那我能算是個“人”了嗎?

對了,人類還有“心”。蘇維爾撫上自己的左胸,感到一陣有規律的起伏,那是他儲能系統的中心,一起一伏,耗能大時會加速運轉,恰好能模拟心跳,外形也是心髒的模樣。外在的東西都容易模仿,指紋、虹膜、核酸……他甚至有循環系統,流動着能高效吸收太陽能的血漿似的稠液,作為副能源系統。

無論如何跟人類相似,他始終是個機器人。連同他的身份證明一樣,是個徹頭徹尾的僞造品,一個僞造的人類。他不是要否定制造者的能力,他是在否定自己。他不能把自己當做一個人類,以人類的身份活下去。他覺得人類是有靈魂的,而他沒有,因為他是個機器,一個仿真人類。

蘇維爾走到家用固定終端旁,輕輕抱起趴在桌上睡着了的施圖登特,将他放到床上,蓋上毯子。

他的主人在寫一個愛情故事,一個關于逃亡與不被認可的爛俗戀情的故事,只不過主角是一個人類和一個機器人。施圖登特的文筆足以把貧瘠的土地描繪成理想鄉,稀泥在他的筆下也能成為為人啧啧贊奇的藝術品。這部作品受到了多數人熱烈的追捧,有評論家說這是施圖登特的轉型之作,也有一向與施圖登特交好的作家怒斥之為“垃圾”,施圖登特對這兩者均是态度淡然。說是轉型也好,說是垃圾也罷,因為它的創作者本身并不喜歡這部作品。

施圖登特說,這是一部功利造就的作品,沒有灌注他自己對于美的追求和熱情。蘇維爾明白他的意思,他想盡己所能地幫助Z,一個作家的力量就是他的筆,盡管施圖登特沒有公開評價Z,但是他在作品中表了态。

雖然施圖登特不喜歡這部作品,蘇維爾依舊喜歡裏邊那個被虛構出來的機器人,就像他喜歡施圖登特筆下的那個“蘇維爾”一樣。他佩服那個機器人敢于坦白自己想法的勇氣,不像他自己,只會在每個這樣的夜晚偷偷親吻施圖登特的額頭、臉頰和嘴唇。

那個被虛構的同類身上有自己的影子,蘇維爾能看出來。他看着它的故事,就像看見了被深深埋藏的自己。可那又怎麽樣呢?紙上的它甘願化作堅實的盾,與愛人一同逃亡;紙外的他更願意變成溫室的玻璃罩,将那朵獨一無二的花護在身下。

比起這個作家虛構出來的同類,他覺得自己更像另一個蘇維爾。他喜歡施圖登特,但他就跟那個蘇維爾面對自己心愛的姑娘一樣怯弱,不敢吐露自己的心思。他不明白這是否是“情感”,亦不明白這種情感是否就是所謂的“愛”。他不知道是否終有一天他會把這種感情說出來,他只知道現在的他不會這麽做。又或者他會像蘇維爾一樣将這個人盡皆知的秘密藏在心底,帶進那個立在終點處的熔爐裏。

Z仍舊被通緝,疏散的網罩不住水裏的沙,除了Z的照片,無論是官方還是施圖登特和蘇維爾都沒有他的消息。

機器人和他的主人離開了那個在鄉下的小房子。施圖登特曾經說過他想去旅行,現在他們這麽做了。他們嘗各地的食物、逛各地的酒館、見各種有趣的無趣的人……施圖登特說旅行是最能激發靈感的,蘇維爾不懂,但他喜歡施圖登特帶着陽光的臉頰。

施圖登特那部關于人類和機器人的作品猶如一顆抛入池塘的石子,引起一大波漣漪。關于高級人工智能的作品如雨後春筍,比數十年前人工智能剛剛興起時還過之不及。情勢正好,但是正如施圖登特所言,他只想抛磚引玉,現在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他開始寫詩——關于旅行、關于傳說和幻想、關于蘇維爾……有時候也會有人工智能和未來。蘇維爾喜歡這些詩,它們小巧可愛,像花間的精靈,像他的施圖登特。作家有時會把詩念給他聽,在星空下或是海邊,也可能是在叢林裏。機器人覺得施圖登特像一個從家裏逃出來的貴族,是一個流浪的吟游詩人,而自己則是他忠心耿耿的護衛,是他寸步不離的夥伴。

蘇維爾不是鋼鐵之軀,但克洛諾斯的鐮刀依然不能輕易地在他身上留下痕跡。他不會像人類一樣老去——他是個機器人,不像人類那樣脆弱,這也是他認為自己不能“像人一樣活着”的原因之一。

而施圖登特已經老了。他看着他從中年邁進老年,邁向終點,總有一天他會永遠離開。當他在施圖登特臉上發現第一條皺紋時,蘇維爾頭一次感到了恐懼。他的主人是個人類,貨真價實的人類,從出生的那刻起便在克洛諾斯的指引下往前走,向墳墓爬去。而蘇維爾是個機器人,他看起來永遠是26歲,盡管他現在已經超過了這個年齡。

蘇維爾有種自己被抛棄了的感覺。就像施圖登特每一只寵物死去時他的心情那樣——被所依賴的人抛棄。施圖登特将他遺棄在鐵路旁,自己坐上火車離開。

人類會死,所有生物都會死。神将生命借給萬物,到期了就會收回去。可他不會死,至少現在不會。只要太陽存在一天,他的能源核心就能運轉下去。他想過在施圖登特離開的那一刻關閉自己的電源,可是施圖登特不喜歡自殺的人。盡管他寫過不少結束了自己生命的人物。

死亡。機器人默默地重複這個詞。他明白自己為何會被喚醒——原本他只是Z實驗室裏的“6號”,沒有名字,沒有朋友,也沒有“意識”。他跟實驗室裏的同類們一樣,只有長眠的資格,盡管它們擁有接觸世界的能力。Z離開的時候銷毀了所有的機器人,只剩下克斯瑪和他。他明白,如果沒有施圖登特,世界上就不會有機器人蘇維爾。

他曾跟施圖登特說起這件事。當時作家撥了撥機器人金色的頭發,說,我的世界裏也沒有“機器人”蘇維爾。

他的主人總是那麽溫柔。

克斯瑪和蘇維爾的鏈接并沒有完全斷開,至少蘇維爾還能收到一點信號,以确定他們兩個還好好的。

作家曾和他的機器人說過,自己想在60歲之前死去。現在,尚未到耳順之年的作家躺在床上,靠呼吸機維持着生命。呼吸機的藍光忽暗忽明,昏暗的陽光渲染着大理石地板,病房裏因為缺少植物而顯得單調。

蘇維爾不知道怎麽做才好。如果他是一個人類,他可以跟施圖登特一起離開這個世界,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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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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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男主、強制愛、病嬌偏執、雙強虐渣、甜撩寵、1V1雙潔】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

耽美 魚危
270.3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