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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由于第二天還有最後幾場戲,飯局早早就散了。
淩羽倒沒急着回酒店,而是告別張淮,戴着口罩墨鏡在附近的大街上慢慢走着。隔着黑色的鏡片,為路燈的光芒罩上一層黯色,就連那皚皚白雪都有些發灰,有些壓抑。
車笛聲不絕于耳,明明是車水馬龍的街頭,不知怎的卻又覺得冷清,好像這偌大的世界只剩下獨自一人。
淩羽沒醉,只是微醺,酒精升騰的熱度燒得兩頰發燙,冷風一吹,反而清醒了幾分;下意識搓了搓手,他摘下口罩,哈出一口白霧。
仿佛是吐盡了胸腔裏剩下的一點兒郁氣,淩羽眯着眼,突然笑了笑,覺得自己真他媽傻逼。
為什麽要跟李珂計較呢?人家小年輕頭一回拍電影,被自己這麽個“主角”全方面壓制着,心中有氣也是正常的,不就是急着敬酒而已嘛,順着給個臺階下就完了,何必硬扛着,最後誰也讨不找好……
他近乎麻木的想着,直到酒精帶來的熱度一點點散去,夜風挾着雪花掃過,拂在身上,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這下倒是徹底回神了,淩羽裹緊了大衣,不再去看那喧嚣的街景,而是轉身逆着稀疏的人流,快步往酒店走去。
……明晚回程的機票已經買好,眼下這部戲更是面臨殺青,加上手裏的工作基本解決到位,可以說是萬事俱備。等到解約之後,他還有很長、很艱難的一段路要走,趕在這當頭生病,并不算明智。
對于自己的身體,淩羽還是比較愛惜的,畢竟身體就是革命的本錢嘛,他還年輕,還有時間和精力可以奮鬥。
沒有什麽是離開了就活不下去的。
……天不由人得是,當天半夜突然下起暴雪,飛機全部停機,就連拍攝的行程也被迫耽擱。王落舟在酒店裏打了一天電話,到後來一聽到電話鈴響就頭疼,抱着手臂在房間裏煩躁的亂轉。
他這邊壓力大,淩羽這頭也不輕松,本來定好的計劃被全數打亂,大把的行程需要重新安排。張淮忙得焦頭爛額不說,他自己也沒閑着,光是律師那邊的電話便接了好幾通,等終于歇下來的時候,天都黑了。
張淮說了一天的話,嗓子都有些啞了,這會兒下樓打了點飯菜上來,招呼道:“羽哥過來吃點東西吧,天氣寒,我讓他們煮了些羊雜湯……”
“……辛苦了,你也歇會吧。”
“嘿嘿,應該的……”張淮傻笑了下,低頭吹開湯面上的蔥花,喝了一口。
過了幾秒,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似的,猛然擡頭,“羽哥……你、你是不是要跟公司解約了?”
淩羽聞言,定定地看他一會兒:“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張淮是他的貼身助理,有什麽動向都是第一時間知道的,何況他也沒想過防着對方——只是這小子反應天生慢半拍,這會兒終于記得問了。
“我以前只是猜測,畢竟你……”和表哥,他吞下了後面幾個字,卻就此沒了下文。
就連他找不到淩羽留下的借口。
淩羽看得清楚,也不想讓這個真心對待自己的後輩難堪,輕聲安慰道:“就算我走了,你表哥也會罩着你的,不用擔心。”
“……”可我更擔心的是你啊。張淮勉強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有些難看的笑,“羽哥,我是真心,仰慕你的……我真覺得你是個天才,特別酷特別帥。”
淩羽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重,小孩兒倒是瞬間紅了眼眶,“……我是真舍不得你。”
“……我知道。”
“……既然你已經決定好了,那、那我只能祝你成功……”抽了抽鼻子,張淮狠狠喝了口湯,“我也會繼續努力的,到時候要是有人欺負你了,就、就來找我!我不是表哥,我會給你出氣的!”
聽到這話,淩羽一個沒憋住,笑出了聲。
他斷斷續續的笑了一會兒,眼睛裏有一閃而逝的水光,最終輕輕道了句好。
窗外的雪依然再下,寒風挾着冰碴敲打着霧蒙蒙的落地窗,砰砰作響。
淩羽喝光了溫熱的湯,窩在沙發裏刷了會兒微博,被首頁上的段子逗得直樂,還特地念給張淮聽。
兩人嘻嘻哈哈的笑作一團。
後來張淮笑得狠了,眼角開始掉豆子,他一邊抹一邊上氣不接下氣的說,羽哥其實你能給我個簽名嗎?我老早就想要了,一直開不了口。
淩羽沒忍住,在他有些嬰兒肥的臉上掐了一把,說你都叫我哥了,能不給嗎?
張淮捂着被掐紅的部位,嗷的一聲,一把抱住了他。
“羽哥我老喜歡你了嗚嗚嗚嗚……”
淩羽有些無奈的替他順氣,“行了行了,我身份證手機電話地址微博賬號密碼你都知道,做粉絲做成這樣的也沒誰了吧?”
張淮說不出話,只顧着揪紙巾擦鼻涕,一雙眼眼睛水汪汪紅彤彤的,像只大兔子。
不知為什麽,對上這樣的目光,淩羽心頭一緊。
一個被時間消磨到幾乎不見的身影逐漸清晰起來,卻霧裏看花似的,轉瞬又散去了。
“羽哥……羽哥?”
淩羽恍惚回神,發現這小子不知什麽時候翻出了一件襯衫,在沙發上鋪開。
“你給我的簽名……就、就寫這吧。”
“……好。”
幹脆利落的下筆,收尾後,淩羽問他,要不要合個影?
張淮傻兮兮的道:好啊。說完就把上衣脫了,當着淩羽的面換上那件簽了名的襯衫,轉了一圈。
“帥不帥?”
“……帥。”
“……嘿嘿,沒有羽哥你好看。”
“……你小子嘴還挺甜。”
兩人對着鏡頭拍了幾張,張淮一臉寶貴的修圖去了,一邊修還一邊感嘆,我們羽哥怎麽拍都上鏡。
淩羽開玩笑說老了老了,記得幫我把皺紋P掉。
張淮一邊反駁一邊感嘆:“我要是再大個幾歲,認識年輕時候的你就好了。”
他這話發自真心,淩羽聽了卻是一愣,本能道:“那你還是不認識的好。”
年輕時候的他,心高氣傲,根本不會将任何人放在眼裏。
更別說,一個小小的助理了。
張淮沒能聽懂言下之意,但也沒有糾結這個話題,只是眨眨眼,不偏不倚的避開了。
這倒是讓淩羽松了口氣……他發現自己真的是越活越回去了,竟然會在這小子身上看到了趙恒川曾經的影子。
但他也比誰都清楚,那樣的趙恒川不會再有了,就一如曾經的淩羽,将永遠化作追憶的往事,總結起來也不過輕飄飄的四個字。
年少輕狂。
那時候的他們都太幼稚,太偏激,太自以為是……
可惜世界上沒有如果,他們偏偏都在這個彼此都不完美的時候相遇,以至于如今兩敗俱傷。
比起不死不歸,淩羽選擇了提前退場。
這場戲他演的太長了,從溫情到心灰意冷,從傷心到視而不見,兜兜轉轉牽扯了一大圈,當初那顆真心不知什麽時候被消磨幹淨了,剩下的只是争一口氣。
可從天而降的一紙婚約,将這最後一口氣也打散了,他終于找不到任何繼續的借口,若是還想在這場博弈中留下一丁點兒自尊的話,抽身是再好不過的選擇。
時間是最好的良藥……再深刻的傷口都會被撫平,而當初那樣銘心刻骨的感情,也總有放下的一天。
他會等。
……
可是有另一個人等不住了。
趙恒川坐在辦公室裏,桌上堆着小山似得文件,處于通話狀态的手機擺在最上面,屏光映得他臉色慘白,眼睛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來。
距離接到那通電話直到現在,他已經有六十多個小時不曾合眼,身體和精神都已經瀕臨極限,丁點兒的風吹草動都有可能讓他倒下。
李彥的聲音從電話中傳來,夾雜着輕微的電流音,有些失真。
“已經……暫時壓下去了,但是趙家那邊的壓力太大,這件事遲早要被曝光出來的……”
“……您要做好最壞的打算……絕對不能承認……”
“我還沒有告訴于家……對……這一點您親自去說會比較好……還有,您跟另一位當事人暫時不要見面了……”
像是猛然回過神來,趙恒川舔了舔幹燥開裂的唇,嘗到了絲絲血味兒。
他清了清嗓子,将滿口苦澀咽下,用嘶啞難辨的聲音緩慢道:“最長可以壓多久……?”
“半個月……不,一個星期吧,那邊逼得太緊……”
趙恒川望着電話,酸脹的雙眼被屏光刺激,連帶着視線都有瞬間模糊,李彥又斷斷續續的說了些什麽,他卻已經聽不清了。
耳膜發出陣陣翁鳴,那是來自大腦的警報——按着微鼓的太陽穴,趙恒川幾乎是咬緊牙關,從齒縫裏艱難擠出幾個字。
“我知道了。”
李彥在吞了吞口水,緊張道:“那趙總,接下來……?”
“……我自有打算,你辛苦了,先休息一下吧。”
對方說完就挂斷了電話,沒留半點餘地。
随着最後一聲忙音結束,趙恒川腦海中的弦終于崩斷,他近乎是脫力的趴在桌上,閉眼等那一陣難忍的心悸過去之後,長長吐了口氣。
他記不清自己是如何睡着的,等清醒時卻已經身在夢裏。
淩羽還是年輕時候的樣子,舉手投足都是傲氣,卻又偏偏生了張漂亮至極的臉,就連挑起眉梢不耐煩的樣子,也好看得要命。
趙恒川低下頭,發現自己穿着龍套的戲服——那是他們正式相遇的第一個片場,他所要扮演的只不過是滾滾人流中的一個影子,一個為襯托那人存在的影子。
再擡頭時,淩羽邁着步伐向他走來,修長的身形筆挺,飛揚的眼角帶笑,薄薄的唇勾起恰到好處的弧度,深色的瞳孔中仿佛包含了整片星空……
心跳驟然加快,不安分的器官躁動着,仿佛要在下一秒沖破胸腔,全數撲在那人身上。趙恒川的手在抖,開拍前導演的囑咐全都忘了,就連表情都僵硬的不像自己……他就這麽木頭似的定在原地,直到那人與他擦肩時,揚起的發梢蹭到了趙恒川的下巴。
很柔軟的觸感……像是某種暖洋洋的小動物。
本能的,趙恒川偏過頭來,看見了那人淚痣下方凝結的汗滴。
他突然有一種将其舔掉的沖動……被這樣的想法臊紅了臉,高大的少年站在鏡頭前,羞澀的幾乎擡不起頭來。
而淩羽卻在他身後停下了。
“導演,這個群演不行,換一個我再來一次。”
那聲音像是一道驚雷,狠狠劈在趙恒川身上,他打了個哆嗦,慌忙道:“對、對不起……請再給我一次機會……”
看着連話都說不清的少年,淩羽滿臉都是不耐煩,甚至連口也不開了,只比劃了個離開的手勢,導演立馬上前賠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這小子新來的,您別介意……”
趙恒川沒再來得及說些什麽,就被拖了下去。
被迫換下戲服,離開鏡頭——只是做着打雜的零工,轉眼就是好幾個月。
可趙恒川依然覺得幸福……因為他可以每天見到最喜歡的人,雖然搭不上話,隔着鏡頭與人群,但僅僅是那麽遙遙一眼,他就滿足了。
相比之下,淩羽可不會注意到這一抹異常熾熱的目光,他依舊我行我素的高調着,心情不好的時候耍耍大牌,整個劇組都圍着他轉。
可就算如此,淩羽對演戲的熱忱也是人盡皆知——他從不用替身,堅持配用原音,一句臺詞翻來覆去的念,一個表情來來回回的改。他是如此熱愛這份事業,熱愛到近乎偏執。
後來因為一個幾秒鐘的鏡頭,群演的演技始終不到位,淩羽在片場發了脾氣,甚至直言罷工不演,弄得整個劇組人心惶惶,沒人敢開口去碰他的黴頭……
只有趙恒川鼓起勇氣站了出來,紅着臉細聲細氣的問了句,“可以給我一次機會嗎?”
那時候的他甚至已經做好了被掃地出門的打算。
可淩羽竟然同意了。
趙恒川滿心歡喜的擡起頭來,眼睛裏的光芒藏都藏不住;他抖着嘴唇剛想說句謝謝,就聽一陣刺耳的鈴聲傳來……
辦公桌上的男人渾身一震,茫茫然擡起眼。
劇烈的心跳還未停歇,臉上的熱度還未散去,趙恒川揉着泛紅的臉,良久後,發出一聲抽噎似的低吟。
夢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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