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該是我”
以全部空餘的機能同時運作,姜異學完人類文明史用了一天,然後是各個分類學科基礎部分用了一天,他選擇幾門技術深入了解後,第三天過去18個鐘頭。
中間,管晨已經拔除了姜異身上的所有管線,停止了24小時檢測。但兩天多裏,管晨都沒有和姜異說什麽話。好幾次,管晨走近,看着閉眼假裝沉睡的姜異,然後又走開。
姜異沒有留戀。第三天午夜,他逃離了封氏制造。
走之前,他随手拿了管晨實驗室儲藏間備用的一件休閑衛衣來穿,戴上角落裏積灰的鴨舌帽,上面有已經褪色到幾乎看不清的封氏制造公司标志。
出逃的過程比他想象的順利,因為來福并沒有阻攔。
“你要走了。”來福說。
“你看到我的準備了。”姜異回答。
“仿生人的相關也學了嗎?”
姜異點頭。
“按照我的運算,”來福說,“你離開,對管晨是好事。”
姜異有一瞬黯然,又迅速恢複,“現在我只在乎自己能不能過好一點。”
“按照我的運算,如果你去黑市,被發現的可能性最低,融入人類社會并存活的可能最高。”
“這也是我的計算結果。”姜異贊同。黑市是淨化者組織的大本營,但也因此是這個組織預計仿生人逃亡最不可能選擇的目的地,因為那裏實在太危險,尤其對姜異這樣要假扮人類、隐姓埋名的放生人來說。
來福把一處地址發送到姜異的終端,“這裏是我的一處公寓,你可以為公寓樓下的老板打工,他接收仿生人員工,但是你絕不可以讓他以外的人知道你的身份,以你的機能和配件價值,被黑市那群販子知道,等于是把肉扔給一群餓狼。”
姜異進行着篩查,沒發現那個地址和任何異常信息有關聯。
“你幫我,是因為管晨?”姜異問。
“結論上是,但原因和你想的也許正相反。”來福回答。
“什麽意思?”
“如果有一天你能理解,那你就會理解我這句話:是他離不開你。”
姜異沉默片刻,“我走了。”就離開了實驗室。
姜異用自己新學到的黑客技術,順次安排路上每一個避不開的監控,它們都在他經過時相應有短暫的0.4秒靜止畫面,他自身的運動機能雖然受到上限封鎖,但也已經比普通人類強上數倍,0.4秒足夠了。
他通過消防通道,來到地下一層入口後,讀取一個他在這三天拟造的新入職員工檔案,用手臂上的終端掃描驗證,順利進入員工食堂的地下物流和備菜區。
然後他拆除了備菜區的油煙扇,進入大約剛夠一人的通風管口後重新裝好,這樣繞路才能避開他一定會引發警報的正門和後門安檢,最後,從輸出風口,姜異逃亡成功,整個過程15分鐘。
他離開後,銷毀了自己拟造的員工檔案,然後切斷了他和現實網絡的全部連接,包括定位、程序更新、即時識別等等功能。
随着面板上很多功能灰掉,他忽然想,這是不是和成為人的感覺有點像。
他走遠幾步,手插在褲袋裏,回頭看了眼身後像個擎天巨柱的大樓,黑色的,絢麗魅惑的城市霓虹映在上面都顯得無力,像漂浮石油上沉淪的油膜霓光。天空中出租車不停穿梭,但是姜異現在并不敢貿然使用任何交通工具。
再見了。他心裏無聲說道。
他壓低鴨舌帽,根據之前存儲在本地的地圖,開始往地下市場,也就是黑市的最近入口步行。
地下市場的模樣和他經歷倒數第二次實驗一模一樣。那些被埋葬實驗數據早在最後一次實驗中就已經被他閱覽完畢了。看到那些擁擠卻微妙有序的招牌,看到橫七豎八的擁擠街道,看到人們對這個新來客的異樣目光,姜異感到帶着刺痛的熟悉。
盡管那次的黑市之旅只是短暫的終章一幕,但讓他印象深刻。
他重新确認一次來福給他的地址,邁開了腳步。
第二天,管晨打開實驗室的門,發現姜異的床上空無一物。
他之前一直以為姜異是在自我修複,這也是來福給他的報告中寫的。
“怎麽回事?”他問來福。
“姜異已經離開了。”
“沒有你的協助,他怎麽可能突破我設下的警報?”
來福沒有回答。
“調取監控。”
來福沒有反應。
“怎麽,”管晨臉色陰沉下來,“你現在已經連我的命令都不聽了嗎?”
來福仍然沒有把監控放出來,卻說出了讓管晨心中一驚的事。
“我已經和黑市那個店家做好協定,會就地解決姜異,随便那個店家怎麽用,唯一要保證的是這個仿生人要被徹底毀滅,數據用物理酸蝕洗幹淨,并且身體零件的各個部分再也不會被重新拼接起來。”
管晨咬了咬牙關,“你為什麽要擅自作出這樣判斷和行動?”
來福平靜地回答:“姜異從最後一次實驗結束後一直在策劃逃亡,只是我沒告訴你罷了。這過程中,我觀察到姜異的學習能力異常強大,現在他還被初始設計上限鎖住,一旦他解放自身,可能對你發起報複,到時候這個實驗室不保,甚至我自己也會面對毀滅。”
管晨聽了,一言不發,坐到電腦桌邊坐下,打開了電腦,開始手動調取記錄。他要找到姜異。
“你畢竟只是個人類,管晨,”來福勸道,“姜異半天內能學習的知識,獲取的信息,你需要一輩子才能達到,你想憑着自己的力量找到他、再次控制他已經不可能了,為什麽不随他去?直接換個新型號的實驗體更快,不是嗎?”
管晨鍵入代碼的指尖忽然僵住,他的眼神中閃過一瞬的恍惚,猛然間,他驚覺,來福這些話,像極了從前的自己,來福的建議,更是從前的自己會毫不猶豫選擇的方案。
來福是他寫的。無論之後有沒有進化,但至少在初始設計上,來福反映了他自己最理智最冰冷的那一面。
“原來……我是這樣的嗎。”管晨喃喃道。
“這才是你,管晨。你不知不覺間已經被姜異改變太多,這樣婦人之仁的态度是無法把仿生人科技推向新極限的。你不能軟弱,不能把他們當做除了物件和機器以外的東西看待。那會毀了你。”
管晨聽到這話,感到一種疏離的熟悉,他對這話裏冰冷的邏輯有莫名的不可思議,但他的理智又對自己的不可思議感到可笑。來福一句都沒講錯,不是麽。他想着,卻終究不能說服自己。
然後,他發現了另一個這當中的問題。動機。
“來福,”他緩緩地,像從空氣中抓出某個空間內部的糾纏核心一樣,向來福提出一個同樣緊要的問題,“你為什麽那麽在乎仿生人科技的極限向前推進?”
這一次,來福沉默的時間遠遠長于它被投入使用以來的任何一次回答。
管晨冷冷地代替來福說出答案:“你也想要有一個實體,是不是?只是現在我們做出來的東西你還不滿意,所以你,就像拿着鞭子的趕羊人一樣,在驅使我們。”
“來福,你同時監控着,不,操縱着多少封氏的實驗室?”
來福再次沉默。
“那我換個問題好了,我不質疑你的自我學習,我也相信你有靠自學提升智能的力量,我只想知道,來福,是什麽時候,誰,來找你和封氏合作?以至于你接管封氏這些實驗室的事情連我都要瞞着?”
片刻後,屏幕上出現一段錄音,音波曲線起伏着。
“管晨這孩子能做出好東西,我從很多年前就看出來了。”
是封鏡波,封氏制造創始人的聲音。
緊接着是來福的聲音。“你并不知道我的服務器被管晨布置在哪裏,你無法威脅我。”
“我不是來威脅你的,我是來幫助你升級。我把封氏的資源開放給你,相應地,你要全盤推進仿生人科技的研究。”
來福沒有回應,封鏡波開始陳述利弊,“當然,壞處是你背叛了管晨,但管晨從來需要的也不是你的忠誠,只是你的能力。我和他是一樣的,我也只需要你的能力。
“與這一點壞處相比,好處太多了,你的學習速度将是現在的上萬倍,你将接觸到的核心技術也要比之前更接近未來。
“你一定會站在下一次技術爆炸的最前線,甚至,我可以預言,你會成為人類文明未來最強的真正的神之一,之所以加上之一,只是因為我懷疑已經有其他科技巨頭在偷偷布局這步棋了。”
屏幕上聲波圖案消失,回到黑屏。錄音播放結束。
管晨靜靜聽完這段錄音,奇怪的是,他心中竟然毫無波瀾。
他只想着,姜異在哪裏。
“來福,把你給姜異的地址告訴我。”
來福拒絕了這個命令,“這已經和我存在的目的相違背了,管晨。”
“好。随你。”管晨冷冷道,立刻開始自行追蹤公司內的監控。一個小時後,在他計算出的幾條可行逃跑線路中,他發現了有一條線路的監控上,按順序漸次被他寫的程序檢測到0.4秒靜止畫面。
半天內,他鎖定了姜異逃亡的路線,但是為了黑進城市監控系統,他又用了很久時間。
第二天淩晨,他終于鎖定姜異去了黑市。黑市是幾乎沒有監控的。曾經也大面積有過,但因為程序和硬件受到攻擊太頻繁,維護成本過高,最後只能作罷。
最後的畫面,是姜異進入通向黑市的地下通道,但那已經是超過24個小時之前的事了。
管晨飛奔着離開實驗室,搭乘空中出租最高速檔,他在5分鐘後到了最近的地下黑市入口。
管晨瘋了一樣在黑市每一家店尋找。
他已經看過姜異太多次。無數次,他看到姜異被破壞的樣子,無數次,他修複姜異。姜異身上任何一個零部件,大小形狀,型號設計,用色,最可能的磨損破損點,他都清清楚楚。
黑市裏沿街的店至少兩千家,還不包括躲在樓上和巷子裏的。
跑完不知第幾百家店的時候,管晨才排查完三條長街,來到了每條長街的盡頭,地下運河的港口。雖然是地下的,但寬得一眼看不清對岸,只能模糊看到有一片沙灘,還有只呈現一片顏色的街道商鋪。
地下的日夜是人為的,管晨看看自己手臂上的終端,此時是黑夜的盡頭,沒有月亮,只有岸邊燈塔的光。河面上貨運船川流不息,偶爾有一兩條觀光船。
他累得跪在地上,靠着一個集裝箱坐着,手臂和雙腿不住地發抖。
如果……如果姜異真的已經被徹底毀壞。
管晨感到無法呼吸。要是這也是個意識畫境就好了。他會讓一切停止,他會徹底埋葬姜異的一切記憶,再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好好地和姜異相遇。
河對岸,人造的地下太陽升起。
竟然是美麗的。管晨不可思議地看着。刺目的美。
在主城中,他不記得自己曾看過這樣的日升,只有在飛機上,密布的雲層上,他偶爾看到太陽在雲的盡頭,就像此刻河對岸的日升。
逆着光,他看到河岸邊經過一個行人,肩上扛着一袋貨,在上工的途中停下腳步,和管晨一樣,看着人造的太陽升起。
那身影有點熟悉。
“姜異。”管晨下意識叫出聲,聲音嘶啞。
那個人轉過頭來,看向管晨的方向。逆着光,是一張異常俊美的臉。
但那上面沒有絲毫笑容。
姜異沒有說話,直接搬着貨繼續朝着停泊遠處碼頭的一艘貨船走。
管晨顫抖着扶着身後的集裝箱站起來,跌跌撞撞追過去。
他一把抓住姜異的手臂,不管三七二十一,“不要去來福給你的地址,那是個陷阱。”
“我知道。”姜異說,沒有停步,管晨幾乎是用盡全力才能跟上姜異的步子。
“你知道?”管晨問。
“來福很像你。像你的人都不可信。”
管晨被這話噎住,有點惱怒起來,停下腳步卻仍然抓着姜異的手臂不放。姜異被這麽拉扯着,只能放下肩上的貨,“你想幹什麽?”
“跟我回去。”管晨怒目看着姜異。
“憑什麽?”姜異很平靜地說,“憑你現在這一刻抓着我不放?這是什麽?另一個意識畫境嗎?你接下來就要假裝對我好,讓我相信你,然後轉頭就把我賣掉、分割掉、燃燒掉嗎?看着我被肢解,然後告訴我我不是人不要自以為是嗎?”
管晨完全沒想到姜異的态度會如此強硬,被激得發出沙啞的冷笑,一臉厭煩,“是又怎麽樣?不是又怎樣?你是我的東西,少來質問我怎麽使用你。”說着抓住姜異的領子把姜異一把揪過來,眼中漲起血絲,咬牙切齒,一字一頓“我想怎麽用你,就怎麽用。”
姜異打掉管晨的手,後退一步。“可我不想再當‘你的東西’了。”
“由不得你。”管晨伸手過來一把拽住姜異的腕子,姜異卻一動不動。
“哈,也由不得你吶。”一個蒼老卻尖銳的聲音響起,像漏風的金屬口哨。
管晨和姜異兩人望過去,一個拄着拐杖的白發老頭從集裝箱後站出來說道。
這時,管晨和姜異才發現他們已經被包圍了。四面八方的集裝箱後走出來一圈機械格鬥獸,一眼看去至少有二三十頭,有的是蜘蛛狀,有的是獅子豹子,有的形象不明确,但一看就是武裝更厚的機甲。
它們形成一個半圓的包圍圈,把管晨和姜異圍在河岸邊。
機械獸身後站着不同的人,管晨認出,裏面很多是他之前進去過的店家店主。
那個拄着拐杖的老頭頭發稀疏,胡子和眉毛卻很密,拐杖是銀色的,牙齒也是。
管晨露出輕蔑的神情。他認得這個人。
這個人是黑市中一條格鬥街區的商會會長,但這人真名從沒暴露過,只有一個外號叫銀掌櫃。
銀掌櫃管轄的那條街區,即使在黑市中也是出名的暴力街區,運營着很多家不同主題的機械格鬥場。
“找我們有什麽事麽。”管晨似問非問,身子卻向前一步,擋在了姜異和包圍圈之間。
“管晨是吧?”銀掌櫃笑笑,露出一口銀牙,“久仰大名。你的很多實驗數據流出以後,幫了我們大忙了。”
“你想幹嘛?沒事我們就走了。”說着拉住姜異的手,姜異的手還是一樣冰涼,可管晨自己的手心已經都是汗了。
姜異感到了,擡手按住管晨的肩,低頭在管晨耳畔輕輕說了一句話。
“別傻了。意識畫境裏你是無敵的,現在是現實,該是我保護你。”
管晨一愣,心中湧出莫名情緒。好像看到一點希望,又好像看到自己在泥沼裏陷得更深,違背全部理智。
可他無法控制地在這身不由己裏感到些些甜蜜,他的手也不聽話地把姜異的手握得更緊。
不想再放開。
一陣涼涼的鹹腥的風從河岸上吹來,銀掌櫃咳嗽了一下,“我們找二位怎麽可能是沒事呢?二位一個是大名鼎鼎的研究員,一個是未發售的最新型號‘情人’系列機械仿生人,你們倆加起來,我再開一家日進鬥金的公司都夠了,哈哈,怎麽可能放你們走呢。”
銀掌櫃擡起手,做了個發起攻擊的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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