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願得蝸牛心
青陽山有着別處見不着的風景。
春末剛過,小河邊荷塘上立了青綠的蜻蜓,遠處的山脈起伏綿延,漫山遍野淺粉色的碎沫蝶花在夏日中搖曳,為炎熱的夏季添了幾分幽幽餘香。
山腳下的小鎮上今日可熱鬧了,遠遠就能聽到歡喜唢吶喇叭聲,滿山花海中一處小木屋燃着袅袅青煙。
張伯家的丫頭抱着一籃子的紅雞蛋朝那歡歡喜喜的地方去。
“黃丫頭呀,你可停一停。”丫頭扭頭笑吟吟道,“嬸嬸,我去給小喬哥送紅雞蛋,去晚了就趕不上了新娘子發喜糖了。”
戴着碎布頭巾的嬸嬸背着竹筐拉住丫頭,朝她指了一指,壓低聲音說,“那山裏有妖啊!”
丫頭取出兩枚雞蛋塞到嬸子手裏,“這青天白日裏的怎麽會有妖啊。”
“嬸嬸親眼見到了啊,就離嬸嬸那麽遠。”嬸子用手比劃着,她剛剛就離那妖那麽近吶,兩個巴掌的距離,可是吓壞了老婆子了呢。
黃丫頭驚訝,“離得那麽近,如果真的是妖,嬸嬸您怎麽還能站在這裏和我說話吶。嬸嬸,我去晚了就真的趕不上了小喬哥成親了。”
嬸子朝袖子上擦去一早殘留的露珠,哎喲一聲,“是哦,那不是妖哦。”她嘆嘆氣,“碎沫蝶花開了,嬸嬸老眼昏花了,晨上那半山腰蹲着個細嫩的青年,長得可俊了,拿着小罐子正朝那花骨朵上抹東西呢。”
“抹什麽呀?”聽到着,黃丫頭忍不住問一句。
嬸子道,“不知道,在日頭下亮閃閃的,聞起來甜的比花還香呢。我見他蹲在花邊仔細的抹,就問他呀,哪家的孩子呀,大清早怎麽來這裏了。”
“那他怎麽說的?”黃丫頭收拾好小籃子裏的紅雞蛋。
“他沒說呀。”嬸子嘆氣,“我當他是餓了,眼睛滴溜溜盯着花骨朵看呢,就順手給了他一個窩窩。”
黃丫頭已經打算要走了,這哪裏是妖啊,嬸嬸看錯了。
嬸子說,“我正納悶呢,走到小溝壑邊離那邊老遠老遠了,突然聽到背後有個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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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聲音?是誰說話的?”
“估摸是那書生。”嬸嬸壓低聲音,顫着音,捏起嗓子,“他說,我~不~餓~呀~不~過~謝~謝~您~”
和那話本裏寫的冤死鬼出來報仇,我~要~吃~了~你~,一個調調,這才吓到了嬸子了。
黃丫頭咯咯直笑,嬸嬸說,“多吓人呀,你走的時候可當心些。”
啪嗒。
眼淚滴在青陽山上最嫩的小山棗上,紅彤彤的小棗像濺了露珠,在陽光下折射耀眼的光芒。
一只圓滾滾的小刺猬踩着枯木朝山下望去,只有小孩指尖那麽小的小爪捧着一枚剛摘的野棗,綠豆大的眼淚啪嗒啪嗒滴在上面。
不遠處有聲音慢悠悠從風中送來,“哭~了~?”
小刺猬馱着一背青青紅紅的小果果轉過頭,灰色小爪摸摸黑豆小眼,失落的坐在一片枯葉上,難過的說,“他成親了。你瞧見了嗎,那是我的心上人呀,他今天成親了。”
山腳下青灰嶄新的小木屋前熱鬧極了,木屋的主人扯了兩匹紅緞娶了新媳婦了,屋門前燒着淺白的煙,散發着淡淡的苦香味,寓意着跨過去了,就是兩個人一輩子的酸甜苦辣。
小刺猬努力的笑一下,“他成親了,我替他高興呀。他呀,一個人住在那裏,也該娶媳婦了。”它說着又忍不住掉下眼淚,“可他門前燒的門檻火,是我這十年來從山上摘來的南山木啊。”
十年了啊,它為了他摘來人參娃娃,看着他拿到集市去賣,養活自己,陪在那人身邊,從垂髫小孩長到年輕俊年,它為他無數次爬上碎石崖,掉下泥潭坑,被同類打罵。
它只是個小刺猬,默默的守着他,清早抱着南山木一路滾下來,滾到他的腳邊,當成珍貴的禮物小心翼翼送到他手中。
它身上有多少傷它都忘了,可那個人也忘了,他娶親了啊。
十年的南山木為什麽沒有用呢,小刺猬吧嗒吧嗒掉眼淚,笑着問和它說話的人,“為什麽沒用呢。”
不是它聽人說的嗎,摘來了南山木,心上人也來了嗎。為什麽它沒等到呢。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這是騙刺猬的吧。
風中傳來喇叭聲漸漸小了,有婆婆喊着,送入洞房吧。歡喜聲傳遍了青陽山的腳下。
小刺猬閉上黑豆小眼,那個人,真的成親了呀。
夏季的淺風悠悠穿過樹林,吹起滿山碎沫蝶花,說話的青年蹲在花骨朵旁托着腮幫子動了動蹲麻的腿,小刺猬問,“您在做什麽呀?”
青年慢悠悠轉過來,他眉目極為清秀,面如冠玉,皮膚細白如凝脂,說話細聲漫語,拉着淡淡柔和的音調,“我~瞧~見~了~呀~”
小刺猬,“……”
這個問題是他天亮的時候問的吧。
“您在做什呀?”小刺猬抱着小棗走了兩步,仰着頭,心裏說,這人可真好看吶。
青年撐着腮幫子,小刺猬坐在地上,等天邊徹底黑了,一輪明亮皎潔的月光灑在青年的青絲上,泛着淡淡如夢如幻的光澤漣漪。
等啊等啊等啊,青年才笑呵呵慢慢扭過頭說,“我~等~它~開~花~呀~”他說完,已經月上柳梢頭了。
青年面前有一株半人高的碎沫蝶花,滿山的花都開了,只剩下它了,孤傲的屹立在漫山花海中,青年正拿着一只青玉瓷瓶,用一只細長的梨花木勺均勻的塗着花骨朵。
小刺猬,“……”
小刺猬想了想,“您是不是雲隙上仙吶?”
這說話溫聲細語慢慢悠悠,一語落下,冬雪化繁花,一個季節都過去啦。
這模樣俊眉修眼,顧盼神飛,美如冠玉。
這肌膚嫩的好像能滴出水來,恰似皓腕凝霜雪。
不正是《妖神錄》中記載的雲隙上仙嗎。
雲隙慢慢吞吞認真的塗着花骨朵,好久好久之後,才悠悠說,“你~怎~麽~知~道~呀~,不~過~我~是~妖~呀~”,等他說完,扭過頭,小刺猬哭了一天,已經抱着小山棗團成巴掌大的一團子睡着了。
雲隙輕輕笑了笑,目光望向山腳下最後一抹燭光也漸漸熄滅了,星辰銀輝灑遍了平靜的青陽上,嘆口氣,山有木兮木有枝,騙的是有情物,不只是人吶。
雲隙将視線落在眼前這一株驕傲的碎沫蝶花上,靜靜等候着,等天地寂靜,萬物沉睡。
黎明的第一抹霞光落在青陽山上,絢爛溫和。小刺猬醒了過來,急急忙忙爬起來打算去尋人參娃娃,剛走一步,卻突然想起來那個人再也不需要人參娃娃和南山木了,它都忘了,它的心上人成親了啊。
小刺猬低頭咬了一口抱在懷裏的小山棗,苦澀化在口中,這棗洇了它的眼淚,所以才苦着這般難咽下。
雲隙道,“要~嗎~?”
小刺猬踩着落葉,背着一身的青紅小果來到雲隙腳下,小爪舉得高高的,看着雲隙在它的小棗上塗上一層透明泛着光澤的東西。
“上仙,這是什麽?”
雲隙,“蜜。”
藍田蜜,采數千藍田花,用通天河的泉水制成的藍田蜜,一滴就能甜到心裏,甜而不膩,餘香繞口。
小刺猬啃着小山棗,在地上撿起個小野棗随手紮在自己後背上,看見雲隙,想了想,扭過身子背對着雲隙,向他展示自己後背上背着的青青紅紅的小野果,說,“上仙,我給您個棗吧,您挑吧。”
雲隙指了一下,剛轉過頭,只見天邊驕陽灑下萬千金光,光芒落在他面前的花骨朵上,碎沫蝶花在風中抖了抖,慢慢張開了花瓣。
“啊~~~~”雲隙小小歡呼一聲,在花朵裏面也趕緊塗上藍田蜜,小刺猬看着他塗蜜的姿勢行雲流水,眨眼間完成了,然後低下頭摘下最後一朵綻放的碎沫蝶花用牙齒輕輕咬着花朵吃,看起來美滋滋的。
小刺猬感慨,上仙可真會吃啊。
天邊一道青雲流光轉瞬即逝,伴随着清脆的莺啼聲,小刺猬一晃神,眼前就多了三個人,其中那個一身白衣,俊美潇灑,手持一把折扇,望着坐在地上美滋滋吃着花朵的雲隙。
這人頭戴羽冠,舉手投足之間氣度不凡,他握着折扇端詳雲隙,潇灑的一開折扇,朗聲道,“雲隙啊,我請你上九重天淵源宮一聚可是什麽時候,你還記得嗎?”
小刺猬瞅瞅那人,黑豆小眼眨巴眨巴,這也是個上仙啊。
那人旁邊的童子笑道,“兩天前。”
天上兩天。
“那他走了多久了?”
童子十分配合,“三個月,雲隙上仙在人間走了三裏地。”
那人幽怨的搖搖頭,“我們到這裏用了多長時間?”
童子道,“片刻。”
雲隙吃完了花朵,将小刺猬揣在手裏,慢吞吞認真說,“可~我~是~蝸~牛~。”
蝸牛三個月走了三裏地,已經走了好遠好遠了。
有首歌不是唱了,蝸牛爬到葡萄架上,葡萄就熟了嗎。
那人心塞的用折扇捂住心口,俊美的容顏上眉頭一皺,“感時花濺淚,恨別蝸牛心,我青瀛日日夜夜想你到淵源宮一聚,想的簡直是,夜闌卧聽風吹雨,蝸牛冰河入夢來。”
雲隙,“……”
青瀛捋了捋青絲,眼中含着一抹熱淚,哀怨道,“對我而言,春眠不覺曉,處處聞蝸牛,你從初春走到初夏,難道真的沒有想過兩只黃鹂鳴翠柳,一只蝸牛上青天嗎!”
雲隙抿了抿唇,不太想說話。
小刺猬趴在他懷裏,順勢将自己的小果果都下來送給雲隙,用灰色小爪爪拉住雲隙的小拇指,小聲說,“他是不是——”
青瀛旁邊的童子立刻訓道,“你這個小妖連人形都沒修煉成功,休得說青瀛大人的閑話,大人只是最近在那仙山角撿了本唐宋詩詞大全而已!”
青瀛十分配合的轉過頭,捏一個落花決,微風鼓動他的衣衫飄飄,漫天碎沫蝶花飛舞,他站在落花中深情念道,“願得一牛心……”
小刺猬開口提醒,“他是蝸牛。”
青瀛深情款款,“願得一蝸牛心,白首不相離。雲隙,你且與我走吧。”
作者有話要說: 一裏地500米,三裏地1500米,對于蝸牛而言真的很遠啦。
講一個網上看到的段子:
蝸牛麻麻帶着剛出生的小蝸牛去相親。
小蝸牛着急:麻麻麻麻,我還沒長大呢。
麻麻慈愛道:傻蝸牛,等我們走到呀,你就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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