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好看就是好看

都說鬼剎帝左眼血眸殺神, 右眼黑眸殺人, 若黑眼像深潭幽黑, 雲隙尋摸着那只左眼怎麽來說都應當和這只兔子差不了兩樣。

他身子傾過去,執着的問, “一~樣~嗎~?”

和兔子一樣的紅嗎?

皇帝沒等他說完便站了起來, 朝月光落不進的黑林子中又走了兩步, 将自己完全罩在烏漆墨黑之中, 他聲音啞了七分,帶着三分苦笑, “雲公子莫問了, 時辰不早了, 早些休息。”說罷轉身走進刮着冷冷秋風的林子叢深處, 與黑暗融為一體。

雲隙直接盤腿坐在地上, 低頭戳着冰涼的大白兔,半晌後才自言自語道, “生~氣~了~吶~”

他随手一卷, 一股浸了潮濕土腥味的風卷落在他手心,待風卷消沒, 雲隙掌心上趴着一只暈頭轉向的小白兔。

這兔子在土窩裏睡的正香, 被卷過來時還迷迷糊糊,半阖着一雙紅潤的眼, 懵懂的耷拉着粉嫩的長耳朵,雲隙随手揉搓兩把,望着小兔子紅呼呼的圓眼睛, 慢慢說,“挺~好~看~的~啊~”

翌日清晨,一夜過了,林子叢裏的扇形葉片落了層細密的露水,天氣有些涼了,朝遠處望去,秋風起兮白雲飛,漫漫輕風出山林。

老黃牛吃飽喝足,哼哧哼哧哞哞低叫兩聲,牛蹄子倒是比這先前又快了些許。

雲隙坐在牛車中随車子左右搖晃,車中閉目養神的人換成了鬼剎帝。

行了半路,無人說話,唯有車轱辘碾壓枯草的窸窣聲和遠空偶爾落下的一兩句南雁鳴。

皇帝感覺到身旁有人湊近了些,他閉着眼沒說話。

雲隙調整了下坐姿,跪坐在皇帝身前,捧着什麽東西往他鼻尖上湊,一點一點挨了上去。

皇帝感覺到鼻尖的溫熱和麻癢,正想出聲,車轱辘壓住了一粒石子朝裏面猛地一歪,雲隙跟着下意識朝皇帝懷裏撲去。

暗衛在外面直呼贖罪,驚擾了陛下。

“你——”唇上被貼上了什麽軟熱的東西,皇帝連忙睜開眼,就見一雙又圓又亮的紅眼睛正震驚的看着他,兩只細長的兔子耳朵掃着皇帝額前,三瓣小嘴發出刺耳的啾——的一聲,然後張嘴朝皇帝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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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全是這只兔子的模樣時,皇帝在萬分緊張時刻心中稍稍分神覺得他可能是占了什麽便宜,這一絲便宜還沒占完,就被尖叫聲捏碎了,之後皇帝才看清楚掐着兔子腰的一雙修長好看的手。

雲隙的腦袋從兔子絨毛後露出來,認真問,“好~看~否?”

皇帝咽了咽口水,“好看。”

雲隙這才滿意的從皇帝身上坐了起來,挪到軟和的坐墊上,将小兔子擱在皇帝平常批閱奏折的紅木小茶幾上,好似有趣的擺弄起小白兔來。

皇帝臉色很複雜,抿着唇湊了過來,好一會兒也尋不到什麽說詞。

雲隙望着兔子的紅眼睛,恍然大悟轉過頭,問,“你~剛~親~了~它~?”

皇帝大駭,連忙解釋,“撞了,只是撞了!”他擺正神色,“雲公子從哪裏弄來的兔子?”他問完就覺得自己傻了,本身就是兔子精,估摸着也能和話本中寫的孫猴子般,随手揪一把毛毛就能化成千千萬萬的兔子兔孫。

幸而雲隙沒說什麽,只道了句,“我~的~”便捏了皇帝的幹茶葉去逗兔子玩。

皇帝往他跟前挪了挪,看雲隙這般喜歡兔子,心說還不是兔子精嗎,哪哪都覺得很像啊。

雲隙逗弄了一會兒,目光注視着指間雪白的絨毛,用又輕又慢的調子說,“兔~子~的~紅~眼~睛~好~看~”

皇帝一愣,心髒忽然漏了一拍,跳動的音律被打散,調不成調曲不成曲,在他心頭不清不楚的踩踏,讓一顆心不上不下不酸不楚起來,喉嚨也不知緣由收緊了三分。

“為何?”

雲隙想了想,眸子挪上皇帝覆了黑金面具的左半邊臉上,“就~是~好~看~”需得原因?

皇帝苦笑,擡手覆上臉上的面具,搖頭笑道,“雲公子這般寬慰孤倒是獨有幾分特色,但奈何這只眼若長在兔子臉上,便是好看,若長在人身上,則是大兇之兆。”他不等雲隙接話,便說,“雲公子莫急否辯,且想一想,若是人生狗頭蛇身貓尾魚鱗還可曾好看?反而來說,若是貓兒長了一雙人耳,恐怕也會在生下時便被打死處置了吧。”

“人便是人,人若長了不屬于人的物什,再怎麽好看,也會被處以異類。”皇帝說。

雲隙想狡辯,但又不知從何處說起,他心下細想了幾分,也是,若是人長了蝸牛的觸角,恐怕也猙獰的狠。

縱然他覺得皇帝說的沒錯,卻總歸喉嚨裏憋了口氣,悶悶的,他揣着小兔子含糊抱怨,雖說什麽東西都最好不要亂長為妙,可亂長是亂長,這人的血眸又不是娘胎裏自帶的,作甚子非要往自己身子上按?

他嘟嘟囔囔道了句,“好~看~就~是~好~看~”

皇帝唇角勾了勾,第一次和對方談論起自己的血眸時沒覺得駭人自卑,他再一次加固了心裏的猜疑,這妖定然就是兔子精的,否則怎會這般喜歡紅眸子。

老黃牛連着趕了四五天的路,到了第六天就再也不肯挪蹄子了,生生把老牛餓瘦了一圈,他們只得棄了牛車,讓老黃牛田間悠閑去了。

眼見着就快要走到文白山下的晉安鎮了,兩人一蝸牛連夜沒休息,雖然動作不快,但挑的是捷徑山路,除了難走,也好歹在又一日黎明升起時抵達了鎮子上。

臨安鎮背臨綿延起伏的山脈,青山遠岱缭繞的文白山最為拔高,遠遠瞧去,四十四座佛羅寺廟藏在蔥郁竹林子裏,只留香爐一股清淺白煙霧袅袅升上雲霄。

作為皇家陵墓之地,山下的城鎮也跟着繁華,皇帝帶着兜帽,從朦胧紗中向遠處望去,心口一時不是滋味。

感覺到有人扯他袖子,皇帝收回目光,“雲公子?”

雲隙啃着糖葫蘆上的糖渣滓,“想~什~麽?”

皇帝嘆口氣,探手過去幫他拂掉肩頭的碎發,“只是想到再過不久就能見到先皇了,有些事不知該怎麽交代。”

雲隙沉默的看着他。

皇帝壓低聲音說,“文白山中有一座我的陵墓,想去看看嗎,已經修的差不多了。”

估摸着,他也快能用得上了吧。

雲隙聽他說的,不知怎麽就惱了,一腳踩在皇帝黑緞子鞋面上,慢吞吞許久才挪開,“不~去~!”

皇帝,“……”

好吧。

山中很是陰涼,土路上落了一路斑斓光點,暗衛藏在不近不遠處跟着,一路上遇到了不少燒香拜佛的信男信女。

小寺廟前很熱鬧,香爐染着青煙,雲隙走着走着步子就歪了。

皇帝忍笑,忽的想起養在琉璃蠱中的小蝸牛,也總是歪歪扭扭的爬來爬去。他拉住雲隙,“這些都是小寺廟,半山腰處有一座大的,比這裏的佛更靈驗,你若想去拜拜,我們去那裏。”

雲隙含着青梅果子瞪他,皇帝改口,一邊幫他将青梅的果核剔除掉,“不拜不拜,那雲公子是想去見……同僚?”

這妖不是正努力修煉成仙呢。

雲隙嚼吧嚼吧青梅果子咽了,理都不理他,徑自沿着狹窄青石小路往山上爬。

皇帝在後面摸摸鼻子,跟上。

暗衛躲在暗處托着腮幫子,很不想承認現在的主子是主子。

越往上人煙逐漸少了,青石小路像條小青蛇盤着,路兩面種着孩兒臂粗翠綠的竹子,雲隙正走着,忽然竹林子裏竄出一串黑影直直朝他撲了過來,還沒摸到雲隙的青衫就被皇帝拽了頭發反剪手臂壓住了。

那黑影是個人,身上破破爛爛,散發着惡臭,蓬頭垢面,哎呀呀叫着,“這位公子長得這麽好看,給瘋乞丐些吃的吧!”

雲隙斜眼倪他,皇帝擋在乞丐與雲隙身前,掏了一錠白銀,“拿了就去別處吧。”

瘋乞丐看都不看那錠銀子,饞兮兮往雲隙身上蹭,“不要,我就要這位公子手裏的青——”他話沒說完,眼睜睜看着雲隙迅速的将手中的果子塞滿了腮幫子。

雲隙鼓着臉蛋嘟囔道,“唔~不~給~!”

說實話,這天底下還沒人、妖、仙、鬼敢搶他的吃的,小蝸牛可小氣了。

皇帝忐忑的看着雲隙費力的嚼着,伸手過去,好心道,“要不然吐出來吧。”

雲隙一聽這話,趕緊嚼了幾下全都咽了,酸的嘴裏直流口水,很想探出觸角來抖上一抖。

見他吃的幹淨,瘋乞丐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哇哇叫着這人把他的東西給吃了,長得這麽好看怎麽還搶瘋乞丐的吃的啊!

要說別人遇着這事定然覺得掃興,要麽給上幾兩完事,要麽理都不理繞路走,但雲隙不是別人,是別蝸牛,蝸牛氣性大,法術高,一個封口咒加定身術就将這人給捆住了。

瘋乞丐被他捆了,委委屈屈的坐在地上,此時正好是晌午,路上行人都趕回去吃飯了,來往人不多,很僻靜。

雲隙讓暗衛去擡了桶水,暗衛哼哧哼哧從最近的寺廟裏借了個不算大的水缸,裝滿了水,很沉,扛着晃晃悠悠,腳步都陷進土裏一寸。

雲隙等不及暗衛走來,直接走過去單手托起水缸,又快步走到瘋乞丐面前,絲毫不費力。

皇帝扭頭看暗衛,暗衛活動着手臂,不知怎麽,也突然很想委屈,真的很沉啊,雲公子力大無窮,真的不能怪他。

雲隙單手托着水缸,不等瘋乞丐求饒,兜頭嘩啦啦澆了下來,然後随手将缸子一扔,說話也不慢了,氣勢洶洶道,“先前沒看出來,你這竹子精也膽敢來搶我的東西?!”

皇帝環胸站在一邊,覺得還是說話慢吞吞的兔子精比較可人愛。

瘋乞丐哆嗦幾下,應當是沒吃過這麽大的虧,本想逗這妖一逗,卻不料脾氣竟然這般兇悍。

它嘴唇蠕動,喃喃說,“不是……沒吃嗎……”

雲隙撅嘴,“想~也~不~能~想~!”

竹子精心頭一動,“你……到底是什麽……”瘋乞丐自認為頗有些修為,但竟然看不透這妖的精元到底是什麽,猜不出雲隙的原形。

皇帝聽雲隙說此人是竹子精,才想清楚心頭這團怪異是為何。他從未見過雲隙對人使過什麽法術妖道,這人功夫好,能砍暈的就砍暈,從未真正下過死手。得出這一結論,皇帝不由得對雲隙小妖好感又增加了幾分。

不會傷人的小妖吶。

後來瘋乞丐好說歹說,才說服了雲隙,讓他相信它真的不會搶他的吃的了,雲隙這才解了定術。

瘋乞丐跟着兩人來到了半山腰的寺廟前,這寺廟名叫緣非寺,殿堂的飛檐前綴着一連串銅色鈴铛,在風中叮叮當當清脆亘遠飄入耳畔。

皇帝先前讓暗衛遞過了帖子,所以此時廟中無散客,一灘泉水靜靜折射着銅錢的光澤,雲隙蹲在祈福臺子上看小魚游來游去,默默在心裏想,游得這麽快,不會暈嗎。

瘋乞丐蹲在他旁邊,小聲說,“你知道你身邊的人是誰嗎?”

雲隙不理它。

瘋乞丐道,“這人是祁沅國的皇帝,人稱鬼剎帝。”

看雲隙還是沒有興趣,它又湊了過去,說,“你知道鬼剎帝和柒空主持去哪了嗎?”

雲隙擡眼,皇帝一進來進讓他去轉轉,自己到跟着金光閃閃的和尚走了。

瘋乞丐揪了揪雲隙的袖子,“你告訴我你是什麽精,我就告訴你皇帝的秘密,怎麽樣?”

雲隙眯起眼睛,活動了下手腕,瘋乞丐趕緊抱住腦袋嚎道,“別打別打,我不說了還不行嗎!”

怎地這麽兇殘不講理呢。

雲隙站了起來,攏了袖子,慢慢道,“帶~我~去~”

寺廟的後院很大,一扇青墨色小木門輕輕掩着,從門縫中傳出念訴佛經的聲音,雲隙疑惑的擰眉,瘋乞丐得意道,“聽不懂了吧,我能。你知我怎麽修煉成精的嗎,我可不是普通的竹子,我那竹子原形上被上一任靈佛親手寫刻了一副《法禪經》。”

所以竹子得了靈佛的恩澤,常年沐浴在佛語禪心中,對佛家之道頗有幾分與天自來的靈性,久而久之便修成了精。

瘋乞丐道,“這寺院後是一片無妄花,紫花海中坐着四位德高望重的僧人,花海下藏着數千葬紅木制成的牌位,上面刻着死在鬼剎帝手中的人的名字,由僧人日夜為其超度念經。”他摸着下巴得意的說,“若我沒猜錯的話,皇帝應該是去看前些日子送來的十七只小牌位去了。”

雲隙聽他說完,一揮袖子,毫不猶豫的推開了後院掩着的小木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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