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兔子精鬧心

老黃牛車走了兩日, 壓着滿山開始轉秋的落葉向那天高海闊的地方走去。

雲隙靠在車壁閉目養神, 一呼一吸之間慢吞安靜, 若不是胸口久久輕微起伏一兩次,皇帝都要忍不住上手去摸一摸這妖到底還活着沒。

他盤腿捧着暗衛連夜加急送來的奏折批閱, 從朱紅漆墨中擡眼, 剛和與雲隙的眸子對上, 從裏面看出些若有所思的打量, 便想張口詢問,卻又見着雲隙重新閉目休息只好作罷。

被裝進靈幡袋中受了打擊的翠芬水鬼安靜了許多, 雲隙暗中坐定入神, 在神識妄海中游走探尋, 片刻後, 從數萬萬神思中尋到了阿團模糊的神識, 他毫不猶豫的探出神思,在小刺猬的神識中慢悠悠溜達一圈, 發覺小刺猬最近的修為大有長進, 便還算滿意的戳了戳小刺猬的神識,讓它找個洞, 吃好睡好喝好, 不用擔心他。

默默團成一團修煉了一晚上的小刺猬做了個夢,夢見他家公子變成了一株參天大樹, 枝幹交錯的盤根下不是泥土,而是一朝碩大幽森的黑洞,烏漆墨黑的, 滲着寒風,他家公子晃悠着滿頭枝條聲音慢吞吞從黑洞下的寒風中飄來,朝他招呼,阿~團,快~進~來~我~的~殼~裏~~~

小刺猬咬着小短手被吓怕了,在夢裏哼哼唧唧起來。

餘卓晨上起來就聽見屋內屏風內裏藏着的小籃子中傳來斷續的輕哼聲,聽起來頗有幾分小委屈,他打開漆紅小竹籃,掀開兩段綢子布,見到小刺猬将自己團成刺球,小爪合抱着一截小小的東西,撥開小爪才發現原來是它的小到看不見的尾巴。

小刺猬閉着眼睛輕輕哼唧,徹夜修煉又加上黎明前的噩夢讓它看起來有些疲憊,黑色的鼻頭泛着潮濕,一副楚楚可憐的小模樣。

餘卓的手指被沒了尾巴抱的小刺猬拉住,讨好的将小臉貼過去蹭了蹭,乖順可愛。

餘卓望着它,眼中無意間浮現幾縷平靜。

門外傳來腳步聲,他縮回了手指,捏起丁點大的尾巴重新塞進小刺猬手中,推門出去。

書房內,七王來回走動顯得很是煩躁,餘卓走到桌邊看了眼攤開的奏折,上面胡亂批注了幾句不着調的話。

餘卓說,“鬼剎帝十三歲能帶兵殺敵,十五歲平定外敵內亂,穩固祁沅國的百年大業,我從未聽過民間有傳聞此帝天賦過人雲雲,卻知曉鬼剎帝兵書陣冊,國史律戒等書日夜不曾離手,即便在用膳時也習于不倦。”

七王氣的跺腳,“本王讓你來是聽你誇我皇兄的嗎!他是很好,可要不是我爹,他根本活不到現在!餘卓,你可要看清楚你的身份!”

餘卓淡然一笑,“殿下聰慧,鬼剎帝遠不及殿下,若他都能坐穩江山,殿下又怕些什麽。”

七王頹然坐到桌前,抓起朱毫,望着那碟暈開血色的朱砂墨,“你倒是說的好聽,讓本王安心回宮,安心當皇帝,可你主子允諾的呢?為何皇兄平安無事,還下旨隐了蹤跡,只說是微服私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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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王身邊的奴才常菁低頭沏茶,餘卓轉着茶杯,“時辰未到,便是容他過兩三日又有何不可?”

七王甩掉筆墨,悶坐不語,餘卓想起殿前跪着的左丞相,便問起了緣由。

邊境軍中傳來消息,西境接壤臨土白漓國近日有所騷動,十四年前該國曾在祁沅內亂時盤踞占領西境十三座邊陲城鎮,後經鬼剎帝領兵攻戰,奪回十座,今還有三處老祖宗留下的疆土在他人手中,白漓國不知餍足,每隔上一段時間就要鬧出些事虎視眈眈的盯着這到口又丢的肥肉。

對于記吃不記打的小國,鬼剎帝從未手軟,躁動一次打一次,一直到如今,七年來,白漓國再也沒敢再瞧一眼祁沅的疆土,但最近卻又有了異常。

而對于異常這種事,七王批閱的奏折上只有胡亂幾句話,根本沒把異常放在眼裏,于是左丞相一瞧奏折,便惱了,打算拼了老命來勸一勸谏。

吏部尚書劉文等人苦心蹲在左丞相身邊勸他,何必呢,別讓這黃口小兒給氣着了。

殿內,七王滿不在乎的說,“愛跪就跪着吧,真當本王看的上這群老頭子。”

左丞相跪了一個時辰就受不住了,最後被劉文給攙扶了回去,走在素冷的王宮內,“丞相大人沒收到陛下的回複?您就是跪死了,王爺也不會動容,還害得陛下心疼,錯失良臣。”

左丞相雙腿直發顫,懷裏揣着鬼剎帝的親筆書涵,勒令西境統帥雷晏暗中從自衛軍中調取兵力加大邊防的防護,同時啓動探子監視白漓國的動靜。

左丞相從懷裏摸索,掏出一只油亮大餅顫巍巍吃起來,邊吃邊說,“王爺回複的奏折早就被老夫燒了,你當我跪的是他?!我跪的是十七爺,求他在天有靈保佑陛下。”他說着不知怎的喉嚨一酸,握緊手中的油餅,“十七爺不是最疼陛下了嗎,怎麽能忍心看着王爺糟蹋陛下的心意呢。”

吏部尚書嘆口氣,揪了一口左丞相的油餅咽下去,左丞相瞪眼,收起自己的油餅嘟囔道,“這可是陛下專門為老夫請的做油餅的夥夫,這次看劉大人扶老夫的份上才給的,下次吃就要掏錢了!”

撒了大芝麻粒的油餅又薄又香,在口中香味不散,丞相大人愛餅成癡,日日都要啃上幾口的,劉文攙着左丞相,嘴裏嘀咕,也不知道是誰向陛下抱怨的,說吃不上好餅,壽命都要少活幾年的,害得陛下派出去數人,才終于帶回來了祁沅國最會做餅的廚子。

老黃牛在路上慢騰騰折騰了五天,路程走了一小半。這黃昏還沒落下,老黃牛就紛紛低頭啃起荒山野嶺的幹草堆來,暗衛軟硬兼施,卻一點效果都沒用,牛蹄子就是一步不動。

雲隙踏出車外,見暗衛正苦心勸慰老牛多走幾步,等找到落腳地兒再吃。

他走了過去,暗衛眼裏一喜,雲公子肯幫忙真是再好不過了。

雲隙拍着老黃牛的硬角由衷贊嘆,“這~牛~甚~合~我~意。”

雖然他是蝸牛,但似乎很合得來的樣子,都慢吞不好動。

暗衛,“……”

皇帝出面讓暗衛獵些吃的來,今夜就暫且在這裏露宿一夜。

天色将黑未黑,像洇了水的濃墨渲染了整個天幕,四周僻靜,草影憧憧,皇帝臂上搭着綢子袍,“雲公子冷嗎?”

雲隙蹲在老黃牛面前悠閑的喂它吃草,老黃牛吃的慢,細嚼慢咽,幸而雲隙公子也不快,配合起來有種莫名的默契。

沒等雲隙說話,皇帝的袍子重重落在肩膀上,與他同蹲在老黃牛面前,“你不吃?”

雲隙撓撓下巴,看着老黃牛悠然肆意的咀嚼,喉嚨裏發出滿意的吞咽聲,“有~點~想~吃~”

皇帝,“……”

他就說嘛,兔子怎麽會不喜歡吃草。

但雲隙還是沒吃,雖然都是牛,但他不是随便的蝸牛,不能随手地上拔一捧野草就吃。

暗衛悄然出現,手中掂着獵物,皇帝眼風一掃,頓時心裏直道不妙,一只滿是彩羽的野雞和兩只肥碩的胖兔子被放在了跟前。

暗衛還未說話,就被皇帝打發去尋溪水清洗野雞,然後他拎過兩只奄奄一息的兔子朝雲隙面前挪了挪,“雲公子,抱歉,孤忘了囑托侍衛了。”

怎麽就獵來兩只兔子呢,這不是讓面前的兔子精鬧心嗎。

雲隙擡眼,皇帝動了動嘴唇,“要不然孤就吃一只吧,這一灰一白你覺得吃哪一只比較好?”他想了想,既然已經抓來了,眼看着都活不成了,那他就吃一點,然後讓另一只入土為安,想必他就吃了些許,這兔子精也不會太難受。

再者,雲隙若選了灰兔子,就說明他本體便是白兔子,才會不忍看白兔子被吃。這樣一來,皇帝還能從中推出這只兔子是什麽毛色。

雲隙有些無語,凡人都這麽挑嗎,他也就是嘗味道,可從來沒嫌棄過那一只花木長得不旺顏色不好就不吃的。

但這人看起來甚是認真,雲隙琢磨了會兒,慢悠悠指了下雪白雪白的大白兔,“這~只~。”

“好。”皇帝眼中複雜,他總覺得這人白白嫩嫩,也應當有身有如雪的皮毛,卻不料這人毫不猶豫的選擇讓他吃白的,看來,這妖修煉成人也不一定會受原形的影響。

這麽想着,皇帝将灰兔子擱置一邊,打算處理大白兔時,雲隙卻好奇的蹲了過來,伸手掰開兔子尖尖的門牙。

皇帝笑道,“怎麽?雲公子舍不得這對牙?”

雲隙從兔子口中扣出幾粒黑豆大的灰黑色草粒攤在葉子上,沉默了會兒,說,“這~是~油~睨~果~的~果~核~”

油睨果并不能吃,厚實的皮囊裏含着一口滋滋油水,這汁水富有油脂,遇火能燃,并且耐燒,所以當地的百姓常會用此物替代昂貴的油脂蠟燭在夜裏照明用。

皇帝握緊了拳頭,眼中發暗,雲隙擡頭望了望頭頂浩瀚的星海,“我~們~繞~路~走~”

三鬼煞魂陣的最後一次與火有關,他們能避則避,如今他手中只有一只厲鬼,抵不過皇帝身上的陣法,陣法一旦發動,連他也不敢确認自己是否真的能救出來皇帝。

并非是抗不過火勢,而是若這人注定要湮沒在祝融火中,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而他也便不用勞心勞神剔除皇帝身上的冤魂釜了。

這般想來,雲隙尋摸着是不是要找一找掌管三界淵源的青瀛來查上一查,看看此人的命格到底是怎麽的悲慘。

皇帝見雲隙若有所思的捏着已經死了的兔子不知在想些什麽,眼中倒也沒看出來幾分痛心扼腕,才悄悄将心揣回了肚子裏。

雲隙捏了個決,送兔子的魂魄進入修羅道轉生,然後思慮百轉,無所事事邊想邊捏兔子,撩開小東西的眼睛,微微一怔。

兔子的眼是血紅色的,如今沒了鮮活氣更顯得幽深寂靜,像一只上好的紅瑪瑙緋石,他慢慢擡眸,瞧着面前覆着半張面具的男人,說,“血~眸~。”

皇帝身體一僵,錯開了頭,将身子藏入墨色深夜漆黑之中。

雲隙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和~兔~子~一~樣~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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