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俺~驕~傲
深山林子中容易起風, 一起風, 樹影婆娑沙沙作響, 搖擺嗚咽,與那鬼哭狼嚎有幾分相似, 皆讓人渾身發顫, 毛骨悚然。
雲隙撐着腮幫子斜依在一塊皓白月淨的大石頭上, 微仰着頭與樹影枝杈間的暗衛一上一下面面相觑。
半扇雲朵掩住月光, 天地暗了三分,竹林子中的風刮的更大, 過了會兒, 樹桠上的人受不住了, 艱難道, “雲公子, 還是回殿中入寝吧。”
他被皇帝派來保護下頭的這位公子,內心驚濤駭浪翻了一翻, 暗衛抽着鼻子, “屬下,屬下有些怕鬼……”
雲隙咦了聲, 換了個姿勢舒服的倚着石塊, 仰着頭認真道,“怕~鬼~是~病~, 要~治~。”
暗衛聲音又顫了三分,“怎麽治?”
竹子林長生竹擺的更加劇烈,一股卷着冰渣子的風吹了進來, 雲隙慢騰騰道,“多~吓~幾~次~就~好~了~。”
暗衛頓時一僵,很是凄苦,還未凄苦完,就聽雲隙慢慢從陰風中送來句話,“你~到~底~去~不~去~摘~朱~梨~果~?”
“去!”他去還不行嗎,不就是剛剛否了這人的意思,應了皇帝的旨令要寸步不離的跟着他嗎,怎麽就惹着這好看的公子了,暗衛在聽鬼嚎啕和摘朱梨果上掙紮一番,好歹朱梨果就種在三醒殿前,那地兒還有白嫩嫩的守衛兄弟陪着他。
暗衛想罷,哀求兩句千萬莫要告訴陛下他怕鬼所以先走了,雲隙笑眯眯的揮手,一擡眼,暗衛身姿矯捷的消失在了深深竹林子裏。
等只剩下他一個時,雲隙一揮手,那股陰風才逐漸顯出了形,一形挨着一形,親親密密正做着什麽不可說的事。
雲隙又換了個姿勢,趴在石塊山的橫斜上,下巴底下墊着手掌無辜的瞧着它倆。
鬼二眼風一掃,這才發現自己顯了形,連忙把口中鬼大的舌頭推了出去,低頭用袖子含羞遮月的擦着唇角。
雲隙似笑非笑道,“若你二鬼說不出什麽,借着差事戲耍風月,我不介意向無常讨一讨這鬼界的條律薄,看看玩忽職守是個什麽罪責。”
鬼二立刻凄凄慘慘伏在雲隙腳邊,“嗚嗚嗚嗚都是鬼大強迫二二的,上仙一定要明察秋毫,千萬要将大大浸在油鍋中炸上一炸。”
做個桑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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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大臉色不改,朝雲隙行了禮,從懷中取出一方血跡斑斑的帕子,上面畫着複雜的梵文經咒,“這是在一處名曰失陰城中找到的,在祁沅國極北之境,尋到的時帕子上的梵文已經被毀了。”
鬼二從腰間摸索出個細長的青黑色銅戟,“這東西壓着帕子,白大大讓二二告訴上仙,這是三鬼煞魂陣的第一個陣法,他想錯了,三鬼煞魂陣分了三地,各地放着一尊能讓鬼剎帝遭受刀亡啃噬火融的殺器,前二陣法已經皆因他失效,如今只要找到第三處火融,趕在陣法啓動之前毀掉它,就能救下皇帝。”
哦。
雲隙看着鬼大鬼二,鬼大道,“但第二處陣法雖已失效,若有心挽救,極有可能會再次啓動,所以屬下與鬼二會分開尋找第二、三處陣法。”
雲隙點頭,接過它手中的帕子,擰眉瞧着上面的梵文符咒,帕子上隐約還能感覺到一絲銳氣。
這絲銳氣太過于微弱,可卻讓雲隙起了些許熟悉之意,腦中思索好大一會兒,也想不起到底是誰慣用的,只當自己是多心了,他收了帕子和青銅戟,還算滿意鬼大鬼二的差事,心下一悅,扔給兩鬼各一只小青瓶。
鬼二激動的捧着小青瓶話都說不利索了,雲隙撩着礙眼的發絲慢慢道,“只~是~空~瓶~子~。”
最近蝸牛很幹涸,那啥要存一段時間才好。
鬼二仍舊雙手托着小青瓶高興的吹了一股陰風,“空的也好,空的也好。”
只要是經由上仙的手中,啥都是寶物。
深夜過半,皇帝在九歌行宮側殿中批閱完了從王城送來的奏折,熄滅蠟燭,脫下袍子着素白的裏衣剛躺下,身上忽的朝床中沉沉壓了三分,他控制着表情,冷靜道,“雲公子的出現方式每一次都讓孤驚喜。”
雲隙不慌不忙把屁股從皇帝大腿上挪走,盤腿坐在床裏側,拎着手中的東西喜氣洋洋道,“看~個~好~東~西~。”
他慢吞吞将血跡斑斑十分滲人的絲帕鋪了出來,上面壓上青銅戟,探手過去默默念起了決。
皇帝喉結動了動, “你打算在孤的床上招鬼?”
這是個……什麽癖好。
雲隙取出靈幡袋,将翠芬水鬼的鬼魄覆上絲帕,嘴裏輕輕念着什麽,皇帝見他有模有樣興致勃勃,也不忍心打斷他,只是随意扯出些閑話,“雲公子這幾日與王大牛走的約莫有些近,不知是為了什麽原因,若是覺得這人有趣,孤可将他賞給你,但粗人比起宮中的奴才伺候起來不精細,雲公子——”
“俺~滴~娘~嘞~,俺~不~要!”雲隙拉着淡淡柔柔的嗓音,頭也不擡,字正腔圓。
皇帝,“……!!”
皇帝一臉驚愕,好似被三十三重天的驚雷從頭到腳劈了個透徹。
雲隙挑眉瞧他,陣法還沒開始這人怎麽就好似被吓死般?
他慢條斯理道,“恁~瞧~恁~這~啥~樣~子~”
皇帝,“……!!!”
雲隙擺好了陣法,道了句,“恁~瞧~好~”
只見屋內忽的揚起瑟瑟陰風,凄風苦雨,青銅戟上泛着猙獰幽光,駭人恐怖。
皇帝悶哼一聲,捂住心口,身子好似被一柄勾劍一寸一寸割破肌理插了進去,鑽心的疼正準備從百駭湧上靈竅,雲隙及時的停止了陣法,見面前的人臉色慘白,發覺自己好像獻寶獻過了頭,抱歉的望着他。
皇帝靠着床欄深喘兩口氣,勉強笑道,“孤這就去将王大牛抓起來。”
竟然教雲公子這些亂七八糟陰晦的東西。
雲隙,“……”
喂——能不這麽傻嗎。
皇帝噗嗤笑出來,“逗你的,王大牛怎麽會這些呢,莫要擔心,孤沒事,現在便請雲公子講一講這是個甚子東西吧。”
哦。雲隙小~心~瞥~他,看這人神色已經恢複了正常,才簡單講這兩件東西的來歷和作用告訴了皇帝。
皇帝聽後半晌沉默,最後嘆了嘆,“若沒有你,孤便死在這方帕子和青銅戟中了,有多謝雲公子多次相救,你若想要什麽,孤便去為雲公子尋來,只要不傷天害理,孤都答應你。”
雲隙挑眉,賞~賜~是~定~然~要~的~,雖然他細想一下覺得自己挺沒臉的。
獻完了寶,雲隙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眼睛一瞥,瞥到了絲帕角落還未被血遮蓋的字,驚訝道,“你~是~花~妖~托~生~?”說罷就去尋摸皇帝的手腕。
皇帝連忙将手藏在被子底下,幹咳一下,“唉,不是。”
“這不是你的名字~~~?牧~單~,花之雍容~~~,花王是也~~~。”怪好聽,怪好看,和他凡人的身份怪像,都是統領族群的。
皇帝,“……”
你再叫一遍試試?!
雲隙,“牡~丹~”
皇帝被他氣笑,雲隙瞥見皇帝質疑他的文化水平,便有模有樣道,“雖說讀音一致~~~,但字錯了~~~,沒料~~~,陣法還能啓動~~~,怪~哉~奇~哉~。”
皇帝,“……”
皇帝直接将雲隙按在床裏側,拉過一床被子将雲隙蓋住,側身俯望他,“雲公子可別再說話了。”他都要被憋出內傷了。
“此時天色已晚,雲公子暫且在這裏歇息一晚吧。”
雲隙莫名看着他,張嘴,“俺——”
皇帝拉過被子蒙住自己的頭,表示自己很累已經睡着了。
雲隙,“……”
他睜眼望着玄色紗帳,眼前不由自主浮出些許斷續歡聲笑語,他從那片記憶中挑挑揀揀,來回琢磨那人含糊不清的唇語。
到底是,扇兒還是蛋兒來這?
黎明剛至,雲隙立刻醒了過來,他一動,身邊的皇帝輕捂住他的唇,使了個眼色,讓他往雕欄窗下看去。
窗棂下的青銅卧虎燭臺正發出滋滋聲響,一縷白煙袅袅直上,蠟油大顆大顆往下滴,皇帝低頭看雲隙。
雲隙指了指,過去看看。
皇帝颔首,拎起小茶幾上的茶壺朝窗邊走去,沒走兩步,窗外呼的刮進一陣疾風,卧虎燭臺哐當倒在桌上,桌面落得星星點點火星噗噗着了起來,皇帝潑上一壺茶水,火苗卻絲毫不見滅。
雲隙心下了然,擡手捏了個決,憑空落下幾滴小青瓶中的東西,房間頃刻間彌漫朵朵馥郁花香,他凝神輕喝,“恁~娘~的~腿~兒~,還~想~燒~俺~呢~!”
話音落下,皇帝腳前噗通一聲掉出個蒙面刺客,刺客摔在地上,全身迅速燃起大火,火人踉跄爬起來朝皇帝撲過去!
“冥火還能怎麽熄滅?!”皇帝喊到,拉住雲隙躲過火人,“別施法。”
前兩日小妖施了大法,現在還沒恢複好的吧,別浪費這小妖的法術了。
雲隙搖頭,眼睛一閃,伸手去解皇帝的腰帶,“尿~他~~~!”
皇帝,“……”
冥火來自陰間,盛年男人的血氣正旺,興許能試上一試。
皇帝苦笑不得趁暗衛攔下火人的瞬間帶着雲隙跑出卧房,朝趕來的李易高聲道,“脫褲子!尿!”
李易稍稍一愣,瞬間反應過來,毫不猶豫帶着人齊齊扒掉褲腰帶。
身後傳來水注澆在火堆上的滋滋聲。
皇帝帶着雲隙一路朝林子深處跑去,直到聽不見喧鬧人聲後才微微喘了口氣。
清風徐來,初秋的清晨天高雲淡,偶爾有飛鳥越過碧藍的天空,腳下銀緞似的小溪潺潺。
一人一蝸牛都沒說話,片刻對視後,朗朗笑聲回蕩在竹林中。
“唔~哈~~哈~~哈~~,為~什~麽~不~讓~我~施~法~?”
皇帝給他整了整衣襟,笑道,“你這小妖不是說了孤定會死在火中?既然如此,注定是這一次的話,就給你省些法術,好讓你有力氣自己去尋水喝。”
這麽慢的小兔子好不容易修煉成人,為了他耗盡法術也太不值得,就算沒耗盡,渴死了渴壞了,他想想也是怪心疼的。
雲隙看着他,唇角蕩來一抹笑意。
這抹笑皇帝第一次見,柔柔的,安靜的,真心的,笑意染上眉梢,清透的眸子好似落進了斑斓破碎的點點陽光。
有了對比,他才發覺過去這小妖的笑是怎麽的漫不經意雲淡風輕,縱然好看,卻少了幾分真心。
他蹭了蹭手指,發覺自己竟還握着小妖的手,他拎了他的手放眼前,“你這手也太細白了,這讓姑娘家可怎麽活?”
明明也是練武之人,怎麽養的這一身好皮囊。還有這一肩如水般墨色青絲,皇帝忍不住學起竹子精啧啧兩聲,又想到白嫩的王大牛那一身壯碩腱子肉,連忙搖了搖頭,還是雲公子這般好看,身材颀長,清隽溫潤。
雲隙眨眨眼,傲嬌的哼一聲,這是自然,否則仙界妖界鬼界,現在人界王大牛為代表都想要他那小青瓶呢。
皇帝笑着看雲隙,雲隙一甩頭發,慢悠悠道,“俺~驕~傲~!”
皇帝無奈一笑,追上去問他見過他那小蝸牛沒,也是這般喜歡甩觸角。
三鬼煞魂陣的最後一陣,欲害人不死絕對不會善罷甘休。
來自鬼界蒼茫境的冥火非一般人能引來,而施陣人竟有這般能力,雲隙猜測,也說不定不是人。他早些時候以為是為了牡丹花背後的皇位和權貴才要害他,可現在倒是有些遲疑,區區凡人需得這般精心狠厲麻煩嗎,若按雲隙的性子怕是早就持了劍幹脆利落的解決掉對方了。
所以,牡丹花是因他過失得了這般慘痛過往,自己定然要還的,但他的過失頂多是折磨了這朵花掉些麽花瓣失了點顏色,再怎麽倒黴可憐,人還是活着的。
而牡丹花那蠢弟弟背後的人要做些什麽,是要折花,還是要怎麽,雲隙暫且想不出,也懶的想,只得走一步看一步,跟他那多管閑事的師父學學什麽叫該出手時就出手,風風火火闖凡界,嘿呀依兒呀,嘿哎嘿嘿依兒呀……
雲隙趴在床上看占了他一半床的人。
皇帝的寝宮由于要熄滅那炤日的火人被一幹大老爺們用尿澆透了,現在雖然宮殿沒燒起來,但遠遠就能聞到一股味兒,只當做燒毀重建罷了。
而整個陵宮為了彰顯後代子孫的勤勉,除了太廟外一切從簡,除卻皇帝那間不能住的,最好的就是雲隙這處住處了。
他其實并不喜歡睡床,但想起自己竟然要給皇帝讓位,着實顯得太大方無私了,非小蝸牛風範。
這朵牡丹花便說了,昨夜是他收留了他,今夜也該有床同睡,有被同蓋。
雲隙一琢磨,把這朵容易引火上身的牡丹放在自己身邊才算穩妥,也便應下了。
冥火一旦着起來,凡界的水是無用的,好歹今日是燒的小,聽牡丹花講,四十多名虎贲軍輪着尿了好幾回,才……漆黑的夜色裏,皇帝在被子裏翻了個身,低沉道,“雲公子可否能不要再想今日的事了?”
雲隙趴在枕頭上,“你~怎~知~我~在~想~?”
皇帝沉沉笑了笑,這小妖藏不住什麽的。
雲隙歪着腦袋瞧他,“睡覺也不摘嗎?”
皇帝右眸如墨,“嗯。”
雲隙在心裏道,帶着這冰冷的面具不難受嗎,這樣能睡好嗎?
他想,紅色的眸子在夜裏是什麽樣子?深夜能使天地失色,自然也會遮住駭人的血眸,何必再擔心被人看着。
一提及此事皇帝便不大再會與他揶揄,牡丹花替他拉了拉被子,遮住雲隙的肩頭,“雲公子,睡吧。”
在陵宮又停留了兩日,交代完太廟的修建,雲隙與皇帝一先一後,中間隔了整個白日,回到了半山腰的緣非寺。
離別前夕,鄭重的給先皇父皇王叔磕了頭,皇帝說不清心頭的澀意,只是在重重磕下去,額頭抵着冰冷的青磚路時想到這大概是他最後一次見他們了,自此別後,這一世的恩情将在他死後也就此消沒在凡人短暫而延續的輪回之中。
遠山寂靜,夜色沉沉,秋寒漸至,烏啼落霜。
因為回來的太晚,皇帝直接回了自己的廂房沒去打擾雲隙。
廂房內站了四個高低胖瘦穿着夜行服的人,其中一個略胖的人噗通跪了下來,抱住皇帝腿,戚戚道,“陛下,奴才可是見着陛下了啊!可要把奴才擔心死了!”
皇帝,“于述,多日未見,孤怎覺得你胖了不少?”
于述動了動嘴,喃喃了幾句,身邊最高的黑影禁衛軍統領林子鞍替他解了圍。
自皇帝被劫後于述便着急上火,病了好幾趟,別看是胖了,身子是積了水,虛弱的很。
皇帝扶起于述,“辛苦你了。”
于述顫抖着手從懷裏掏出個白淨的琉璃盅,悲聲道,“陛下,奴才該死,這這這靈物丢了!”
自從陛下被劫,這小東西好像也跟着弄丢了,于述吃不好睡不好,身上陛下交代的一件事都沒完成,根本無顏再見皇上了。
他抖着手心如死灰,打開琉璃盅的小蓋,等候陛下雷霆萬鈞的怒意。
皇帝往裏一瞅,玉白透亮的小蝸牛甩着觸角朝他歡喜打了個招呼。
俺要吃三春水泡好的蒲葉青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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