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敢動我的人

小蝸牛一惱, 後果很嚴重。

雲隙氣勢洶洶的趴在皇帝的手上, 一揮觸角, 給我找刺猬去!

溫泉殿外傳來敲門聲,皇帝将雲隙攏在手心, 披了袍子出門, 見林子鞍持着長劍朝皇帝啞聲道, “人已投入大理寺, 嚴加把守,不會出錯。”

皇帝颔首, 背過身去攤開手掌, 小聲問縮進殼裏的小蝸牛, “要去看看嗎?”

雲隙大致将他被抓和阿團與餘卓的關系講了大半, 現在想來小蝸牛這般在乎阿團, 也定然惱餘卓的厲害。

這小蝸牛是什麽脾氣,皇帝這段時日的接觸已經摸清了大半, 能惹着雲隙的, 下場多半不會很慘,只會更慘。

皇帝摸摸下巴, 餘卓這個人有問題, 說不定不是人也有可能,既然如此, 倒不如将審訊交給雲隙來,憑小蝸牛的脾氣,也該是有一番好戲來看了。

想着這處好戲, 皇帝用琉璃盅把雲隙帶進了大理寺中特制的精鋼天牢中。

精鋼天牢以精鋼打造,嚴絲合縫,無處可逃,唯有牢門口半扇小門打開時能瞧見裏頭的景象,因為不知餘卓是什麽托生,皇帝又招了仙山道士取回來些鬼畫符貼在精鋼牢外,以鎮陰邪入侵和來襲。

雲隙一眼瞧見這天牢,朝皇帝抖了抖觸角,傲嬌的說,“關~不~住~我~”

不說法術精絕,單是這半扇送飯小門窗,他晃着背殼也是說爬出去就爬出去了。

皇帝瞧着他說話慢吞吞,忍不住在心裏笑道,也不知是他爬的快,還是獄卒鎖門的快,再看見雲隙這副慵懶的模樣,皇帝為前些日子自己那些可笑的推理汗顏三分,為何要将這‘慢’按在兔子身上,即便喜好吃草,白白嫩嫩也不是兔子的。

原先他以為雲隙這只兔子精因為慢而活成了妖,雖說萬事有理,但也不是事事絕對,就比如不是每只兔子都飛奔如馬,總會有一兩只例外,生來便溫吞什麽的。

看來他錯了,縱然世間之大無奇不有,可也沒一只生性慢吞吞的兔子,亦沒有動如瘋兔的蝸牛。

說到瘋兔,皇帝忽然之間就明白了那一日雲隙禦馬将他劫走是用了多大的勇氣,那撒丫子亂跑的大馬可比兔子快了百十倍了,想到這裏,皇帝遲來的同情和心疼浮上心頭,滿心感慨的拂了拂雲隙的小背殼。

雲隙疑惑的瞥他一眼,捏了個決丢到精鋼牢中,沒用多久,就聽到了裏面傳來的悶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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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雲隙闊氣說。

“會跑嗎?”皇帝問。

雲隙仰着兩只觸角,雲淡風輕道,“有~我~在~”

能跑我跟你姓。

這種傲視群雄,滿不在乎的态度讓皇帝深感滿意和莫名的自豪,自家養的蝸牛果真不一般,他笑道,“開鎖。”

按照皇帝旨意,林子鞍上前開門,然後令一幹侍衛衆數退下,只餘他站在牢外随時等候傳旨,以備不時之需。

餘卓跌坐在精鋼壁角落,神情蒼白,胸前洇出一片褐紅色血漬。

雲隙化出人形站在餘卓身前,居高臨下的望着他,慢悠悠拎着袖子,冷淡道,“我~這~妖~,不~喜~歡~啰~嗦~,今~日~我~且~告~訴~你~,不~論~你~的~主~子~是~誰~,他~能~這~般~不~長~眼~動~我~的~人~,他~日~相~見~,我~定~讓~他~悔~不~當~初~,生~錯~娘~胎~!”他這一番話說的很慢,故意要讓餘卓聽得清清楚楚,一字不落。

餘卓嗤笑,擡眼望着他身後的皇帝,“你的人?”

皇帝挺直了脊背。

雲隙不緊不慢的更改,“動~我~的~刺~猬~”

皇帝哀怨的洩了氣。

餘卓神情微變,藏在袖中的手靜靜握了起來,用力之大,指節泛出青白,他勾了勾唇角,“不過是只刺猬,能得到皇帝的命,就算是死,也死得其所——”

一道白光倏地抽在餘卓的胸口,逼得他悶頭吐了兩口血。

雲隙在他身上下了噬骨咒,冷冷道,“我~等~的~,便~是~你~這~句~話~。”

不過是只刺猬。

可以,這句話之後,阿團那只蠢刺猬就當這人已經死了,從未存在過,也好在他日想起,心寒如冬。

雲隙離開大理寺時天邊晚霞染透了半幕夜空,橘光凄凄,火燒雲霞,皇帝從他甩手的動作中察覺出了一絲絲對自己的幽怨,于是狗腿的湊上去詢問他原因。

雲隙瞧他一眼,噘着嘴道,“你~怎~的~這~麽~多~事~”

皇帝一噎,雲隙扭頭道,“聽着了嗎,餘卓是要殺你,而我妨礙了他的事,所以才要阻止我。”

這說明餘卓的主子一開始就是針對皇帝而來,雲隙因三番五次救了這人,擾亂了他們的事,才導致連累了小刺猬也遭人利用,傷了心。他本是想來彌補自己的過失,卻不料牽在這朵牡丹花身上的事越來越複雜,越來越難纏,害的他勞心費事,害的小刺猬傷心難過。

皇帝身子僵硬,擋在雲隙身前。

此時夜幕剛好低垂,黃昏落下,一層層風至天幕飄蕩而來,吹得兩人衣衫鼓鼓,發絲飛舞糾纏,像是這一環扣着一環莫名其妙的事。

皇帝幫他撫齊了發絲,溫聲道,“雲公子,我已經派人去尋了小刺猬,等找到小刺猬後,雲公子便離開這裏吧。”他笑了笑,“不用再救我了,也無需擔心,生世間的事我已安妥穩當,就是現在死了,祁沅國也應當不會出事。你說的沒錯,餘卓的主子是想讓我死,我死了,興許就不會再出這麽多的事了。”

他笑着望着他,黑金面具遮掩的臉龐上是成熟男人特有的穩重與堅韌,即便被雲隙這麽怨着,卻仍舊将心底的澀意藏得隐隐秘秘,不着一痕。

還能再見他一眼,牧單已經很高興了,縱然說不清這高興的緣由,說不清自己想要什麽,但他唯一可以确定他不想雲隙會受傷,不想他煩心,只想他的小蝸牛無憂無慮便好。

自年幼起離他太近的人都不會有什麽好下場,現在連妖也受了牽連,蒼天不過是想要他一條命,他區區一個凡人,何得這般多的照顧,要命就要,給他便是了。

皇帝手指纏上雲隙的一縷青絲,嘆了口氣,“抱歉啊。”

不是他的話,就不會有這麽多事了。

雲隙默默看了會兒他,抿了抿唇,微微撅起個弧度,像天邊朦胧裹紗的金黃月勾,“我~不~是~那~個~意~思~”,他低着頭想了想,回味一下自己可是說錯了什麽話,傷了別人的心,心頭兜兜轉轉,猶豫了好久,他才道,“要~不~然~我~變~成~原~形~和~你~解~釋~”

說罷一陣清風蕩月,煙籠寒沙,雲隙小蝸牛就已經趴在皇帝手心朝他揚了揚觸角,嗨~~~~~

皇帝好笑,“這樣說話會快?”

雲隙上上下下抖着觸角,彎起一根向後撓了撓軟肉,幽幽道,“不~~~師~父~說~,我~這~模~樣~比~較~俏~。”

皇帝,“……”

明明什麽樣子都很俏。

雲隙搖頭,說起了經年過往的一段閑事。

有一年的夏季雲隙聽說無境海邊上生出數片碧青色的小花,那花似一盞燭燈,柳葉似的五片細長葉兒含着一捧淨白的花蕊,每到無境海起風,花盞迎風擺動,從那燭燈小葉中蕩出一層層酒香似的雨露。

聽他師父說,這花名叫千碧醉,落了雨含着花苞中,沒兩三日就能化成一灘酒香四溢的花酒,崇虛鼓動雲隙去嘗嘗這四界難見的千碧醉,作為一只喜好吃花的蝸牛來說,總要見見更大的世面,他日有人說起,也能驕傲的說,這花不常見,但我吃過雲雲。

雲隙對崇虛的說詞不感興趣,但幾日聽他師父說起這花有多好,心裏慢慢生了癢,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于一日夏夜就慢悠悠捏了個決,爬到了無境海邊上。

無境海有多大,四界是沒人知曉的,但平白出了這麽一片空地,平白長上一片千碧醉,平白也沒個妖仙鬼人什麽的看着,那丢了的話,也就不能怪他了吧,說不定是老天沒事長着玩玩呢。

仗着老天沒事長着玩這個念頭,雲隙歡歡喜喜的爬上碧綠碧綠的葉莖上,先從千碧醉的花骨朵邊緣往下啃去,僅是嘗了一口,周身便生出無窮無盡氣澤醇厚的修為,這絲修為有些熟悉,但礙于清冽可口的厲害,雲隙來不及想這花為何有這種修為,便大快朵頤的啃完了一大朵千碧醉。

千碧醉中含着的一抹雨露浸到口中,好似烈酒入喉,先是灼熱,下肚之後花香味含在舌尖尖上好久都消散不去。

這片有修為的千碧醉吃了長修為,花苞中含着的天釀花酒喝了解渴,朵朵花瓣啃了解饞,雲隙抖着觸角歡心極了,從未見過有這種好事,幸福的兩根觸角不受控制的花枝亂顫起來。

雲隙就在這畝千碧醉中半睡半醒的啃花瓣,沒啃幾下就因喝了花苞中含得酒露而昏昏沉沉醉了起來,他越醉,動作倒是越快,啃的不亦樂乎,啃的昏天暗地不記時日,等他再次醒來時,頭頂驀地出現三只腦袋。

釋尊帝釋天笑眯眯的瞧着他,鬼王有幾分幸災樂禍,倒是他那老不正經的師父一臉嚴肅,将人形雲隙從殘花海岸邊揪了起來,一路踉跄拎到幻化出來的五角涼亭中靜坐的青袍男人身前。

雲隙打了個嗝,軟綿綿趴在桌子上,望着他師父。

崇虛痛心疾首道,“妖神,是老頭管教徒兒不嚴,竟然讓他吃了你的修為,現在雲隙就在你面前,要打要罰你來處置,我絕不插手。”

雲隙臉頰紅紅,披頭散發,醉酒還未清醒,傻乎乎的看了看他師父,打了嗝,笑着道,“好~吃~,千~碧~醉~,好~吃~!還~想~吃~!”

最後那三個字帶着花香酒氣噴到妖神欽封的臉上,欽封眉宇冷冷一挑,崇虛頓時哀嘆悲號起來,說雲隙年幼不懂事,平日裏作為一只蝸牛從來沒幹過傷天害理之事,前幾日不知怎麽就尋到了這畝千碧醉,他這傻蝸牛就知道吃吃吃,哪知道這千碧醉是妖神您為了洗滌妖界污濁,防止反噬自身,才專門将身上萬年修為寄放在千碧醉中,養出這麽一畝天地絕無的花圃,以等妖界污濁散盡,收回原身。

而這雲隙好死不死就在您去洗滌妖界時,啃了您那萬年修為花,一啃還啃醉了,竟然貪吃給您全吃了啊!您大人有大量就放他一條生路,他那身上多啃您的萬年的修為您想拿走就拿走,莫要傷了他這小徒兒的性命啊。

崇虛捂着袖子痛哭流涕,其中為了表達他這徒兒真的人畜無害,很傻很天真,便催促雲隙又化成了小蝸牛,去給妖神老老實實認錯,供妖神責罰。

欽封身上所剩的修為與千碧醉中的修為同承一脈,雲隙暈乎乎嗅到熟悉的味道之後便努力順着欽封放在碧玉桌上的手指爬了上去,在四界神子衆目睽睽之下爬上欽封的手臂,肩膀,脖頸,爬過那凸起的喉結時還稍稍費了些力,只把剩下三位神子看的無比揪心。

而被爬的那位神子一動不動,頗有風浪在前雷打不動的王者風範,雲隙沿着俊美的下巴爬上那張冷清的臉龐上,腹足抓着欽封筆挺的鼻子,一整只蝸牛都乖乖的伏卧在妖神的鼻尖上,他晃着觸角,暈乎乎笑道,“你~聞~起~來~好~好~吃~哦~!”

崇虛在旁邊驚嘆,西子捧心般無比憐愛的贊嘆道,“你瞧瞧我這小徒兒,真真可愛至極,每每犯了事我教訓他,他都會化成小蝸牛朝我可憐兮兮的擺觸角。”說罷,他高聲喊了句,“雲隙,看師父!”

吸引來小蝸牛的注意,崇虛将兩只手彎成圈舉在頭頂,擺出了個心形的樣子,道,“快做給妖神瞅瞅,這麽可愛誰能下得去手教訓啊!”他忿忿對身邊的釋尊帝釋天說,“是吧,誰忍心啊!”然後得到了釋尊和鬼王百分百的贊同。

雲隙醉呼呼的扭巴着觸角,把兩只細嫩的觸角來來回回擺弄,弄了好久,才終于舒了口氣,仰着用觸角搭成的心形卧在妖神的鼻尖上朝他比劃,嗨~~~~給你一顆小心心。

“哦!太可愛了!”崇虛在一旁激動。

欽封酷酷的不為所動,從鼻尖上揪開蝸牛小殼,拎着雲隙把他懸在空中,探出神識查了查雲隙身上的修為,小蝸牛的修為突飛猛進,純淨澄清,其中三分之一都來源于他那千碧醉中放置的修為。

雲隙在半空中還在努力扭巴着觸角擺小心心,欽封剛想開口,手指卻突然一滑,這一滑速度太快,四界神子就這麽眼睜睜看着雲隙噗通掉在了青石磚上,發出清脆的一聲‘啪嚓’。

崇虛驚慌的撲過去,抱住小蝸牛,扭過頭憤恨說,“欽封啊欽封,小隙兒不就啃了點你的修為嗎,你身為一介妖神就這麽小心眼嗎,竟然這般殘忍的傷害小隙兒!”

仙界鬼界神子配合的在旁邊咋舌,就是就是,啃了你的修為你拿出去就行,幹嘛傷害小隙兒,簡直有辱妖神之名。

于是,原先十分有理的欽封突然就繃不住了,皺着眉去看小蝸牛殼摔壞沒,崇虛氣呼呼的将他趕走,說道,“明日我就将小隙兒身上多餘的修為抽了給你,哼!不要也罷,知道我家小隙兒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小螺殼,還狠心給他弄掉,簡直沒妖性,這樣妖的修為不要也罷,不要也罷……”

崇虛邊說邊走,在三界神子快離開無境海時,欽封嘆了氣,沉聲道,“罷了,就當是給小蝸牛的禮物了,神尊莫要惱了,本神并非有意傷他。”

崇虛不情願扭頭,手心裏的小蝸牛探出殼外醉醺醺的朝欽封擺着飄飄忽忽的小心心,迎風招展,欽封望着他這小模小樣,冷硬的唇邊劃開一抹笑意。

崇虛背過身朝仙界鬼界神子挑眉,樂滋滋的,又故作抱怨道,“笑什麽笑,就你自己長得好看一樣,哼,我家小隙兒才最好看……”

雲隙挑重點和皇帝講了講自己化成蝸牛的原因,他師父說這樣對方看見他的模樣就不會太生氣了。雲隙這輩子因為怕對方生氣所以要化成小蝸牛來認錯只幹過兩次,第一次是在幾千年前的妖神欽封面前,第二次便是如今。

他朝皇帝扭巴了會兒觸角,終于把自己兩根細嫩的觸角扭成了一只小心心對着皇帝,慢悠悠道,“我~并~非~此~意,你~莫~要~生~氣~”

吶~~,送~你~一~顆~小~心~心~。

他~師~父~說~這~樣~子~最~萌~啦。

皇帝對雲隙這般模樣當真沒有任何抵抗能力,心底藏着的澀意盡數消失,他本就沒有生氣,只不過想起自己總是在連累他,心裏不大舒服,他說的也是心中所想,這次找到小刺猬,便勸雲隙離開自己,別為了他再涉險了。

他肩上趴着小蝸牛,從大理寺往王宮回,天邊夜幕低垂,星辰漫空,皇帝忍了好大一會兒,終于忍不住朝肩膀上的玉白小殼上瞅,擔憂問道,“雲公子,你的背殼真的沒有碎嗎?”

那怎麽會有清脆的‘啪嚓’聲呢?

雲隙正在神識海中尋找阿團,聽他這麽一問,探出一根觸角,理所當然道,“無~,碎~的~是~青~石~磚~”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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