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蝸很慫

“我好喜歡你……”牧單昏昏沉沉睜開眼望着懷裏的人, 縱然臉色蒼白卻無比的堅定和認真, 他是病了, 病的是只有眼前這個人能醫治的相思病。

雲隙抿着唇沉默起來,他活了的這麽多年來也曾遇到過這般向他表明心跡的人, 當時他還跟着師父在仙淩山修行, 在一次大雨中救起了一名年輕的僧人, 那人額心泛着一點金色, 如同姑娘家用朱砂點上的一枚朱砂痣般耀眼,他在僧人身邊陪了五日, 待他助那人尋找一處靈山寶剎時, 僧人站在佛心禪語的袅袅青煙中問他, 他若願意歸家還俗, 問雲隙可否長情相依。

身後的黛山清溪中鐘聲杳杳, 佛音朦胧,雲隙持了一支青梅枝朝他笑着搖搖頭, 低聲道了句, 快些進去吧。說罷他看見那人額心的金色婉轉如泣慢慢化成了血紅色,在這落寞的光芒中, 那人淌下一滴眼淚, 于雲隙的目光中轉身走進逶迤清淨的佛塔之中。

直到如今再想起此人此事,雲隙發覺心境大有不同, 那時他能雲淡風輕的拒絕僧人,只在他離開寶剎的最後留下一株青梅枝桠,現在瞧着将他抱在懷裏的男人, 竟是生生說不得半分否決之話。

雲隙想了想,估摸着是自己先前見過這小娃娃,後來又因為過失而心存歉疚,所以聽來他這番真情才心裏百轉糾結拒絕不得,他垂眸說道,“單~兒~,你~病~了~。”

病了,就會說胡話的。

牧單神志不算清楚,渾渾噩噩的抽疼之中剝離出雲隙的這句話,便閉了眼将雲隙往懷裏收的更緊了,喑啞道,“我病了,但我愛你,雲隙別離開我,你是我的。”

雲隙在他懷中倏地睜大眼睛,口舌發幹,在發覺這人說的不是胡話時心頭呼的刮起一片狂風暴雨,将一顆蝸牛心吓得砰砰直跳,不等牧單尋來他的唇去吻,眨眼間在這人懷中化成了一只銅錢大的小蝸牛,然後慫巴巴的躲進了殼中。

牧單将吻落在那只透白小殼上,手心攏着小殼無聲的笑了笑,他的雲隙小妖何時這般慫過,何時這麽膽小怕事畏畏縮縮了。

他閉着眼昏沉睡着,因為風寒而渾身無力,手心貼着一動不動溫涼如玉的東西,牧單喃喃說,“……雲隙,我不會對你做什麽的,你且出來吧。”

出來讓他抱一抱,就像當年四歲的小奶娃受了委屈抱着他的雲哥哥一般,撒個嬌,讨個笑。

雲隙在小殼裏電閃雷鳴,轟轟隆隆的心跳聲将他震的耳畔發疼,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這一顆極小的蝸牛心跳動起來是怎麽的震天撼地,激烈的差點将他吓死。

可就算心跳如鼓,雲隙還是從紛纭雜聲中聽到牧單對他說,你且出來的,聽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

雲隙掰着觸角想,出來就出來,他活的這麽大什麽風浪沒見過,什麽事可曾怕過,可就這麽氣勢洶洶的想着,雲隙仍舊慫的一團蝸牛肉怎麽都不肯探出來,直到牧單藥性上來,幾乎快睡着時,雲隙才在小背殼裏悶悶的說,“你~會~恨~讓~你~毀~容~,遭~受~日~夜~鬼~哭~狼~嚎~折~磨~的~人~……或~者~是~妖~嗎~?”

牧單眉間緊擰,額頭發了一層冷汗,聲音卻溫柔有些沙啞,“如果是你,就不會”

雲隙在殼裏長舒一口氣,伸出一根觸角探了探牧單的手心,“睡~吧~,等~你~病~好~了~,我~就~告~訴~你~所~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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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瀛揣着阿團要往大理寺中爬時,在路上遇到了個黑臉擋路神,“将他給我。”緒卿口氣發冷。

“讓阿團陪同聽審可是雲隙的意思,你若不願意,找他說事去,”青瀛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閑閑的揣着阿團,還在緒卿越來越黑的臉色下撫了撫躲在他手心發顫的阿團。

“阿團,你真要去見他?”緒卿放緩自己的聲音望着那一團小刺,“別去見他好嗎,我……不想你見他。”

阿團要見的人他知道的,能讓他的小刺猬在與他纏綿之際喃喃喚出的名字定然不是緒卿想的那麽簡單,當時他還是項薛棱的時候就發誓要讓這小東西忘掉那人,徹底斷了與那人的恩怨,現在緒卿望着青瀛幸災樂禍的臉,心中暗暗更改誓言,最好能讓小刺猬忘了這些所有人,只一心一意看着他才最為妥當。

阿團抖了抖胖乎乎圓圓的小屁股,翻個身子扭過來,爪子握住青瀛的手指,忐忑害怕的說,“公子答應我了……大人不能阻攔……”

緒卿眯起眼朝青瀛逼近一步,青瀛笑呵呵用一只手挽起袖子道,“哎,打一架,來,好久沒活動過了。”

阿團叽叽叫兩聲,“不要打。”

緒卿環胸居高臨下的望着他,“你是擔心我,還是擔心他?”

阿團撅着嘴,嗚嗚嗚含了半晌,一陣深秋涼風從大理寺前的幽谷中襲來,兩只小青鳥叽叽喳喳落在青瀛肩頭,緒卿與青瀛皆是極有耐心的等着阿團回話。

阿團想了好大一會兒,想起前些日子大人給他做的糖醋魚肉,糖醋排骨,糖醋茄子,糖醋肉丁,然後吸了吸口水,突然問,“大人,你是不是只會做糖醋的?”

原本正深情款款等阿團回答的緒卿得到這只問題,忍不住一愣,抿唇咳了聲,“嗯。”

阿團了然點點頭,小模小樣的抱着爪子含蓄說,“都擔心的。”

“最擔心誰?”

阿團仔細又想了想,咬着小爪嘟囔說,“擔心大人。”

緒卿冷硬的唇角劃開一抹春心蕩漾般的笑容,青瀛在心裏直呼三聲沒眼看,老樹要開花了,然後将阿團輕輕抛了出去,看着緒卿小心翼翼的接住飛過來的刺球。

緒卿抱住阿團,使出一招絆子咒将青瀛絆摔倒,冰冰瞧着他,再扔一個你試試!

青瀛從地上站起來,攏了長袖,姿态俊美不是風雅,好像剛剛狗啃泥的不是他,風度翩翩的朝大理寺中走,說,“阿團這小東西本仙真心喜歡,知曉本仙功夫卓絕,打起架來不會吃虧所以才不擔心本仙。”青瀛笑盈盈,“哎,這不就是承認本仙的神力比你更勝一籌嘛。”

緒卿黑着臉低頭看了眼阿團,阿團捂住軟軟的肚子,黑豆小眼瞅着他,可憐兮兮說,“我餓了。”為了表達自己真的餓了,他還把白色茸毛的肚子露出來給緒卿瞧,瞧見了嗎,是真的餓了,都要餓扁了。

青瀛瞥一眼阿團胖乎乎的肚子,甩手往前走,眼風掃着悶聲不響從懷裏掏出來一只蘋果喂阿團啃的男人,感慨一聲,明明冬天已至,為何周身處處春風洋洋。

雲隙慫了吧唧在小殼裏輾轉一夜,直到天色大亮才醒了過來,他醒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趴在皇帝手心裏,溫熱的手掌因為趴着個他所以被粘了不少蝸牛特有的粘液,濕噠噠的。

他自顧自的檢查了一遍小殼的花紋,瞧瞧那只墨色束繩挂的流雲珮還在不在,翻出來等候化成人形時帶上。他聽着皇帝壓抑着咳嗽與朝中幾位大臣低聲交談,大理寺卿将兩個月前牧單在去往文白山時在驿站遇到的那個女子被鬼殺害刨出成年男人臉的胎兒的案子重新回禀給皇帝。

雲隙聽他說着扯到了朝廷中的臣子的名字,心中思慮幾番,在殼中捏了個決召喚鬼大鬼二回來,協助牧單查清此事。

他懶懶散散在牧單手心趴着,過了會兒,寝殿的門吱呀一聲掩住了,殿中染的木槿香氤氲飄入小背殼中,雲隙正想事想的出神,聽見小背殼外有人輕輕敲了敲,牧單略帶沙啞的聲音帶着木槿的香味傳了過來,“有妖在家沒?”

雲隙抖着觸角無聲的笑,朝外面伸出去一只觸角,望着臉色還有些發白的男人,“沒,出遠門了。”

“那孤能進屋中等候他嗎?”皇帝一手持着奏折,邊看邊問。

雲隙笑着化出人形坐在床側裏面,将青絲攏在肩後,拂了拂袖口,端正道,“擅入者,死。”

牧單将柳山黃芽泡好的茶端給雲隙,微笑的望着他,眼中有幾分欲說還休的靜谧。

墨色紗帳被秋風微微掃起,雕廊窗臺中跌落進幾縷浮動的闌珊光影,雲隙把一杯茶葉都幹幹淨淨吃了下去,又趁着牧單喝藥的時候眼巴巴的喝了半碗,才意猶未盡的說,“還~想~喝~”

“不喝了,讓于述送進來些花骨朵做的花糕你嘗嘗,沒有放米,你看看能吃的下嗎。”牧單扯了方小毯披在雲隙肩上,“還冷嗎?”

雲隙捏着小毯搖頭,垂眸嘆了一聲單~兒~,他指尖覆上牧單的左臉,微微撅起嘴,慢慢道,“一~百~年~前~我~做~了~錯~事~。”

雲隙說起這件錯事時懊惱的厲害,在心中将千面王佛羅鬼扒拉出來颠三倒四的摔打一番,才算稍微解了氣。

若非這鬼當年挑釁他,害得他在海澤花的腥濕的沼澤叢中睡了近五十年,睡得頭腦發昏渾渾噩噩,一擡眼就瞧見了擺在殼門口擋光遮風的挑戰書。

雲隙想,千面王佛羅鬼下戰書的日子不湊巧,而自己這般醒來也不湊巧,若他晚上五年十年的醒,或許冤魂釜也不會落在了牧單的身上。

那會兒,他勃然大怒,卷起三界滄海吞沒鬼王宮殿,将世間殘存的千千萬萬怨鬼厲鬼的鬼魄澆的支離破碎,修羅道中刮出無數裂痕,浮生世生鬼無門可入,堆積在人界與鬼界交錯之處日夜啼哭嚎啕不停。

伫立在東決之境的冤魂釜為了避免人間鬼界的不平衡,開始大肆吸收冤魂怨鬼,為民間清出一方清淨之地。

雲隙被青瀛揣回宮住了兩三日,等怒氣消失之後,青瀛才拉着他的手坐在小塌上認真對他說,他中了海澤花的毒,神識受了幹擾,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氣幹了不小的錯事,不過幸好他師父千年前煉制的冤魂釜幫到了作用,幫他吸納天地之間的怨魂,才讓人界鬼界不至于大亂。

但冤魂釜因為怨鬼厲鬼積聚太多出現了裂縫,現在三界神子早已不知下落,唯獨留下的妖界妖神還在青西海下封印着,若這道裂縫不及時修補,釜中千年萬年的厲鬼遲早會将冤魂釜毀于一旦,到了那時,雲隙這錯就更加無法彌補了。

雲隙知曉自己脾氣不好,還氣性大,卻也從未做過如此出格之事,連累了無辜鬼魄,海澤花的花香能使修行的人妖仙神識錯亂,出現幻癔,他原本是小心翼翼的等着的,卻誰也沒料到出了千面王佛羅鬼這檔子事,讓他忘了海澤花的毒,暈乎乎的睡了近五十年,出來之後便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意了。

秉着自己做的事哭着也要解決完的精神,雲隙在青瀛宮中消耗了近千年的修為煉制了一道封閉符帶着青瀛專門為他求來的往生咒下凡去了東決之境修補冤魂釜的裂縫,為無辜的鬼魄超度往生,将其送回修羅道中轉世為人。

他的修為與妖神欽封頗有淵源,而他又一脈相承人界神尊崇虛門下,理應來說煉制的這道符定然會修複好冤魂釜的裂縫,卻哪知他貼了裂縫,坐在東決之境休息并超度鬼魄之際,一道青光尤然炸裂,自那道符咒中央穿了過去,青光頂天立地如洶洶天柱下踩陰陽兩界,上耀三十三重天的娑羅生門。

雲隙被這道青光刺了眼,半晌之後眼前望景還帶着朦朦黑影,等他徹底能看清楚時,只見金光閃閃的冤魂釜上露出個手指尖大小的洞,據他面前排隊等往生的鬼魄說,有一道青煙帶着冤魂釜的碎片逃跑了,它們都瞧見了,真真的。

他連忙将那小洞下了符咒暫時封好,将所有需要往生的鬼魄送入修羅道轉世,蝸不停蹄的趕往天上的淵源宮中請青瀛幫忙尋找那枚破碎的冤魂釜碎片所去何地,青瀛籠統一查,給他了二十九個名單,上面皆是青煙炸裂冤魂釜破碎之際人界出生的嬰兒,嬰孩是四界最純淨之魄,那道青煙該是藏在了嬰孩體內,借人身還于陽世。

向來慢吞吞的雲隙拿着這二十九個名單在偌大的凡間尋找了一年,日夜探尋冤魂釜的碎片下落,就在他尋到第二十九名嬰孩,瞧見一歲多的胖娃娃樂呵呵的坐在他身前朝他伸出小胖手時,雲隙這才知曉,這二十九名嬰孩竟無一與冤魂釜有關。

他哀怨的躲了一處閑涼之地想法子,還未想到法子,就被一群不知從哪裏來的道士和捉妖之人趁他愣神之際捉了去藏在一樽酒葫蘆中,而所帶的地方,便是祁沅大國的都城王宮。

牧單曾說過先皇有段時間曾邀請各色清修道人到王宮講經習法,也就是那時的誤打誤撞,讓雲隙在踏入皇宮那一刻,就知道自己可能已經找到了要找之人。

那人坐在金碧輝煌的大殿中,十丈紅毯一路鋪到殿外,殿中燃着清淡的香壇,朦胧煙霧随佛經道法飄了出來落在雲隙手中,他擡頭望去,看見四歲大的牧單攤開手接住一位高僧灑落下來的祈福好運的冬青水。

雲隙低頭望着指尖下的面具,抱歉的望着牧單漆黑的右眸,他在這裏待了半年,治好小牧單的病,夜夜為他洗滌魂魄,他離開之際原以為冤魂釜已從牧單魄中消失,卻哪曾想,自他離開之後,才是牧單真正受冤魂釜折磨的開始。

他垂着眼道,“單~兒~,對~不~起~啊~。”

若他不吃海澤花就不會有那麽多事了,若他脾氣再好些,是不是就不會受了千面王佛羅鬼的挑釁而被海澤花擾亂神志犯下錯事。雲隙後來一直在想,如果知道将來有一日自己犯的錯會降臨在牧單的身上,他早就該讓自己戒了吃花這一瘾,自此辟谷,寧願餓着,也不貪吃了。

牧單将雲隙額間垂下的一縷青絲別在耳後,握住他的手,須臾之後,牧單溫聲道,“我以為我上輩子做了什麽大奸大惡之事,才得讓今生容貌盡毀,遭受厲鬼夜夜索命折磨之苦。”他笑了笑,道,“如今知曉是為了你,我竟生出一分心甘情願之意。”

雲隙有些驚訝,定定望着牧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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