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造化弄蝸
雲隙彎着觸角抖掉上面沁着的一兩滴霧水, 說實話, 和他定親的那只妖不提也罷, 他探着觸角瞅着牧單溫柔的眸子,仔細想了想, 那提兩句也是可以的。
和他定親的那只妖名字叫欽封, 因為德行和修為上好乃至絕佳, 被四界封為妖中神子, 與人界仙界鬼界三大神子齊名,卻是其中最年輕有為俊美非凡的那個, 所以妖界中, 欽封種種流傳的花事逸聞多的數都數不過來, 當年他師父就拿着一大摞妖中小傳記疊放在青白玉大理桌上, 笑着對雲隙說, 這些個書你也別看了,你就是能從書角爬到最頂上, 且不借用法術的話, 為師明日就放你一假,允你好好休息一場。
雲隙直愣愣的探着觸角往那聳入雲端的四四方方的書柱上瞧去, 哀怨的背着小背殼直接滑下了青白玉大理石桌上, 在最底下那本名叫《妖神百花史》的書角邊緣留下一道歪歪扭扭濕乎乎的印子。
這等糊弄蝸的事他就是縮着觸角也能看得出來了,雲隙是不會輕易上當的。然而縱然他不輕易上當, 瞧着那一摞密密麻麻的妖神欽封的名字,從心底無緣無故怨起了這只妖,害他白白損失了一整日的休息。
所以雲隙對欽封的第一印象就這麽被他師父敗壞光了, 以至于後來他每每再見到欽封,總是生出一股莫名的幽怨,而對于這一點來說,另外一位當事妖也甚是無辜。
雲隙平日裏不好動,頂多是懶洋洋趴在他師父一樽裝酒的冰裂紋藍瓷長頸酒壺上睡覺,連觸角都懶得伸出來一下,然而事有兩極,而他師父就是另一極,好動的厲害,大話簍子一個,特喜歡找哪位神子來扯上一段閑話,這段閑話中回回必能扯到他的身上,
說他的徒弟生的怎麽個乖巧溫順,長得多麽個春花照月,那時雲隙還不知曉人界有這麽一句話,叫王婆賣瓜自賣自誇,後來曉得此話時,他已經被他師父‘崇虛嫁蝸自嫁自誇’給嫁走了。
說起嫁這件事,雲隙從前也未曾怨過他師父,只是近日來遇見了單兒,再将此事談起的時候,見到牧單傷心難受的表情時才發覺當初同意他師父與欽封定親此事也不當一方好主意。
但不管正不正确,這樁親事本就有些離奇和詭異。那是奎避惡獸剛被擊退魂飛魄散的那段時日,他趴在仙淩山上的一株木上準備了十八碟天南海北的精致小菜,等候神子勝戰歸來,卻不料等來的是三界神子慌忙和焦慮的神情。
崇虛跑過來捏住雲隙的小殼,着急對他說,欽封可能出事了,在最後一擊奎避時受了重傷,奎避死後的留下的污濁瘴氣趁機鑽了他的神識中,控制了他的心智,一路朝他們追殺而來,怕是要控制不住了。
若對方是奎避,打便是,可對方是妖神,這打了傷了妖神,是他們不仁不義,可不打,就只能眼睜睜望着欽封瘋魔下去,被奎避侵占了神識,污了靈智,入了魔道大開殺戒,将妖神大義毀于一旦,重新令四界進入天地惡障遮雲閉月的危機之中。
雲隙化了人形被他師父晃得頭暈,在暈乎乎迷瞪之際聽崇虛說,欽封倘若過來,你在他前面誘上一陣,試試可否能喚回他的神識,莫讓奎避毀了這妖。雲隙先前是不信他師父這番話的,但見他身後的釋尊和鬼王也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模子,便在心中打起了問號。
那只威嚴沉靜端正的妖也會瘋魔嗎?雲隙說句真心話,他曾想過若是這四界的神子也選出個領主來做的話,極有可能便是妖神欽封。縱然他年紀較輕,但為妖格外正直嚴謹高情遠致,沒有仙界釋尊的悠閑懶散,也不像鬼王老實本分,更沒有他師父老不正經颠三倒四愛占小便宜。
雲隙還不大明白為何崇虛讓他誘一誘欽封時,天邊出現滾滾灰煙,煙霧覆蓋之地陰郁蕭蕭,詭異至極。
他負手而立仰頭望去,在那團肅殺銳利的灰煙中察覺到了一絲與他身上同根同源的修為,等那團灰煙徹底滾落到他的周身時,只見天地黯淡,三十三重天的子明光也被密不透風遮了起來,周身的花木盡數枯萎,飛沙走石之中,他望見那常年一身青衫沉靜的男人眼中多了幾分他從未見過的瘋狂和淩亂。
雲隙頂着風沙清了清嗓子,剛欲張口,便被這股濃煙鑽了喉嚨,忍不住扶着枯敗的花徑咳了起來,含糊不清朝天上喊去,“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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欽封瘋狂的眼睛覆着濃郁的血色,因這一句淡淡的‘喂’而稍稍暗了幾分,于灰煙雲頭冷冷的望着他。
雲隙想了想,啞着嗓子道,“那~一~日~你~說~要~教~我~一~方~決~,讓~我~不~要~告~訴~師~父~,如~今~還~算~數~嗎~?”
欽封一怔,身後忽的出現三尊神子朝他襲來,一張鋪天蓋地的天辰網帶着紫藍閃電自天幕墜落,震耳欲聾欲将欽封埋了起來。
雲隙清楚的看着欽封用盡全力祭出殺器攻擊其他三位神子,而那三位顧忌欽封的身體幾乎不敢使出全力,能躲則躲,商量着先将欽封扣押下來,不讓他興風作浪之後再商讨出個解決之法。
但入了魔道的欽封顯然沒有那麽好糊弄,這近二百場打鬥之中趁機使出一招同歸于盡之法朝崇虛撞去,雲隙眯眼瞧着,在萬分緊急之刻閃身沖上風雲殘卷的厮殺之中替崇虛擋住了身前的惡決,順手扶住天辰網缺失的一角,低頭咳了口鮮血,朝其他三神子大喊了一聲收,天辰網瞬間從遙遙天幕落了下來,兜頭将欽封罩嚴實的罩在了裏頭。
崇虛吓得趕緊撲過來查看雲隙的傷勢,氣呼呼的大罵他太蠢,欽封的惡決怎能用身體來擋!
雲隙皺着眉擦了擦唇角刺眼的鮮血,并未覺得這惡決有崇虛想象的厲害,除了胸口剛開始有些窒息的淤堵外身體竟出奇的平靜,他聽見釋尊低喊了一聲,擡眼穿過蕭索邪性的灰色瘴氣,看見欽封猩紅的雙眼定定的瞧着他,手掌緩緩扶住胸膛大口大口吐出黑血,血水灑落在他青色的長袍上,像那一日赤紅夕陽下他在妖神府上望見的一池碧綠血蓮花。
後來崇虛告訴他,幸好欽封還殘存了清明,在他擋過來的同時盡力收回了惡決,縱然自身受到了反噬,但好歹沒傷着雲隙。崇虛說這段話的時候,與釋尊和鬼王在荒蕪十境之地傾了不少的修為幫欽封蔔上了一卦,卦象極為複雜離奇,崇虛與二子推算了近三十日後,終于算的了欽封将來的下場。
在得到欽封的下場時,崇虛敲醒雲隙,讓他去尋些珍貴物什,最好是天地之間絕無,而又出自他手,送禮能比較體面的那種。
雲隙默默瞧着崇虛,崇虛被看的尴尬笑了兩聲,第一次真的心裏發了虛,在其他二子催促之下才道出了實情,說,師父打算将他許給欽封了。
雲隙當即便繃直了觸角,震驚的連抖都不會抖了,崇虛摸着鼻子道,“妖神此時只是暫時被壓制在天辰網中,等他傷勢痊愈定然能沖破天辰網出來,此下唯有兩種方法能避免四界受瘴氣滋擾之苦,其一是讓欽封魂飛魄散,此方法定然不行,欽封是為了師父才被奎避惡氣侵入,若我等将他打的支離破碎,着實有失道義之名,妖神手下的一幹小妖也必然會憤憤而起,擾亂四界安定。”
“其二便是由你借着定親的借口将他引入魁臨盒中,我們趁機将他封印在青西海之下。”崇虛繼續補充,“但這封印也遲早困不住他,等他再出現于四界之中……”他看了眼釋尊,沉下了聲說,“荒蕪十境中欽封之卦顯示的是他将死在你的手中,而且與你是伴星之系,你懂什麽意思嗎?”
雲隙誠實的搖頭,欽封為何會死在他的手中?又何是伴星之系?他捋順僵硬的觸角在荒蕪十境中抖啊抖啊,抖得崇虛心裏又再一次發了虛,撩開大嗓門道,“伴星之系就是你與他将來會有這麽一段姻緣!懂嗎,小隙兒,你和欽封有姻緣,然後他又是死在你的手中——”崇虛煩躁的捂住光禿禿的腦袋,半晌之後問釋尊與鬼王,“這卦會不會算錯了?”
他的小隙兒怎會這麽苦,将有一日會親手殺了與自己有姻緣那人,真是何其的悲哀,何其的造化弄蝸。
雲隙沒他師父反應那麽大,只是想着天辰網中靜靜注視着自己,為他受了惡決反噬的男人,風輕雲淡的哦了哦,轉身晃着小殼去尋能做定親之物的東西去了,早日找到早日才能将此事徹底解決不是。
他尋來的定親信物是十二枚渾天透亮的墨海玉珠,玉珠中氲着淡淡雲似霧紋,又像青西海翻騰而來的海浪,取曬幹了的紫銘藤編制成一串墨色腕珠打算送給欽封。
崇虛酸溜溜的在一旁問他是不是将定親此事當了真,可別忘了他是要用美蝸計的,送珠子絕非是主要。
雲隙點點頭,又垂下眸子繼續編制墨海玉珠,崇虛蹲在地上瞧了他一會兒,四下望了望,見沒人打擾,便從懷中掏出一本破舊的古書,小聲道,“讓你用定親之事引欽封上當可能是師父做的最魯莽和最沒有把握的事,雖然為師不曉得為何他日你會和妖神扯上姻緣,妖神該怎麽死在你的手中。但為了此事,為師日夜睡不着覺,翻了翻《無極錄》,忽然發覺也許你當真是能殺了欽封的。”
“真的,這書我看了幾遍,終于尋到了你這一物的特點。”崇虛的表情很微妙,微妙的雲隙很想捂住耳朵不再聽下去,可他還沒捂上,就聽崇虛壓低聲音說,“蝸牛這一物是天地絕無的雌雄同體,交尾奇特,時間極長,比起四界各物來說都算的長的了。”崇虛摸着下巴,“所以為師突發奇想,覺得可能是你将欽封榨幹了,使他精盡而亡,最終倒在了你的手中,你說為師想的有道理沒有,你又打不過他,我——哎喲!”
雲隙真恨自己沒早些捂上耳朵,這等師父早該被打死才好,他氣呼呼的站起來哼哧哼哧望前面走,聽見崇虛在身後吆喝,讓他別擔憂天辰網,釋尊與鬼王會看守在此雲雲。
雲隙挑重點将定親的緣由告訴了牧單,牧單喂他吃了片小花,道,“只是為了尋個借口将那位妖神引入機關之中?”
“嗯~~~”雲隙啃着花花點頭。
牧單苦笑一下搖了搖頭,問道,“他中計了?”
雲隙理所當然的搖着觸角,這一美蝸計着實好用的很,自然是成功的将欽封關在了魁臨盒中,又封印在了青西海之下。
故事講至天色昏暗,牧單喂飽了雲隙,泡夠了溫泉子,帶着蝸回到了寝宮中,讓他先睡下,他還有些重要奏折還未批改,無需等他休息。
雲隙乖乖點頭,趴在微涼的青玉石枕上滑來滑去,捏了個決查查青瀛那頭的動靜,打算明日尋他問問關于餘卓的審訊結果,嗅着牧單特意為他點上的水丁香熏香舒服睡着了。
殿外夜涼如水,月光灑在粼粼波光之中,泛着漣漪銀光,于述望着負手立在湖心亭許久的皇帝,低聲詢問可是有何煩心之事,願意為陛下分擔。
牧單望着滿池冰涼,心頭也慢慢涼了,他的小蝸牛看不懂那妖神所作所為,他卻看懂了,如果不是真心憐愛着這只小蝸牛,怎麽會在入了魔道心思狂亂之際寧願自己受傷也要護下雲隙,又怎麽可能信了對方定親這一突兀借口,從而中了機關被封印起來。
牧單心中不好受,此時的小蝸牛怕是還未明了那位妖神的心意,可一旦有一日雲隙看透了自己的心意,悟通了妖神的情意,怕是就會立刻便離開吧。
即便最後雲隙所說欽封将會死在他的手中……牧單微微閉起眼,聽見潇潇夜風如哀如泣,拂過湖面,落在他的臉上,留下一層潮濕冰涼的霧氣,他自以為能為雲隙去死,能讓雲隙成為四界之中最清閑的妖,可比起那位妖神來說,終究是差了太多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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