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休想撒野

古早的時候老人們有一種說法, 說是每逢盛夏和隆冬都是墓園與火葬場最繁忙的時候,那是因為大自然在淘汰無法渡過苦夏與嚴寒的生物。

謝國平死在這一年夏天的尾巴,走的時候沒有太大的痛苦, 他對謝雲說他有點兒疼, 但是走的時候唇角卻帶着微笑。

很難說清楚那是什麽感覺。

謝雲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 望着她的阿爸, 年過半百的男人除了有點兒瘦了,頭發還是烏黑的, 他身上所有的監控儀器、管子都拔掉了, 看上去像睡着了一樣。

在謝雲伸手将謝國平有些冰涼的手放進手心時,她聽見病房內外其實忙的人仰馬翻,許湛在安排人去買壽衣用品,還要聯系火葬場。

換壽衣的時候謝雲親手給謝國平換了上衣,便被許湛半拖半抱地帶離了病房。

火葬場的車來了。

火葬場的車走了。

醫院後門的人們看見這一幕見怪不怪, 對于他們來說,不過是又有一個人去世了, 并沒有什麽特別。

謝雲全程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沒有哭也沒有叫,只是被許湛牢牢固定在懷裏眼睜睜地看着火葬場工作人員關上後車門,“砰”的一聲的時候,她抖了抖。

感覺到緊緊握在自己肩膀上的大手緊了緊。

謝雲回過頭, 看着從醫院後門到走廊上整整齊齊地站着很多馬仔,一部分是謝雲的人,還有一部分是許湛帶來的人。

他們其中大多數眼中肅穆而擁有真正的悲痛。

在這世道上,能讓一些想法很多的年輕人徹底的誠服、忠誠并不容易, 可見她的阿爸是個有錢人,也是個好人。

“姐, 節哀順變。”

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謝雲伸手将握着她肩的手拿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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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始終未掉一滴眼淚。

這天是個難得的晴天,連續幾日秋雨之後居然放了晴,也許是天氣好的緣故,靈棚擺出來之後便陸續來了很多人,靈棚擺的很大很氣派,滿當當的居然也差點站不下。

靈棚裏已經堆滿白色鮮花。

花圈層層疊疊堆了過道兩旁差點都要擺不下。

來的所有人都穿着黑色的正裝,個別富太太還戴上了黑色的遮臉紗帽,他們三五成群站在一旁小聲說話,三言兩語無不關乎這位白手起家、後來成為江市傳奇的包租公大佬。

“年前還同他喝酒,精神很好的。”

“可惜了,留下個女兒,都不知道怎麽辦?”

“能怎麽辦,人都走了。”

“哎喲,那個謝國昌蠢蠢欲動,怕是不好搞。”

……

“謝國平終于還是放不下他的好兄弟許言,現在追着他的步伐去啦,兄弟兩在下面團聚,話兒女如今這樣優秀……想必也是很好的場面。”

這話一出,不知道為何很是讓人唏噓,一些心軟的太太們已經哭了起來。

哭聲遠遠傳入謝雲的耳朵裏。

謝小姐回家之後換了一身黑色的連衣裙,戴着黑色的墨鏡,細跟的黑色高跟鞋很端莊,也很有氣場。

只是即将落下的夕陽之下,巨大的墨鏡露出的面頰皮膚蒼白的近乎于透明,絲毫沒有血色,唯獨一雙唇用了濃烈的正紅色,與那黑色形成了強烈又鮮明的對比。

明眼人一眼可以看出其實她疲憊又憔悴。

在一道道同情的目光刺在背上時,躲在墨鏡後長長的睫毛不為人知地輕輕抖動了下,女人臉上卻是不動聲色麻木地接受着長輩、同輩與她講“節哀順變”,接過禮金,順手遞給身後的馬仔。

她腰挺得很直。

偶爾有小時候見過的世伯來,她才微微彎腰與長輩擁抱,其餘時間,就像一座雕像似的站在那裏。

那副墨鏡始終沒有拿下來。

直到前方吵吵嚷嚷地鬧了起來,那近乎藏在墨鏡後的眉微微一皺,她伸手叫來一個馬仔:“什麽事這麽吵,去前面看看你們湛哥又搞什麽鬼。”

在前面街口第一道等着接待的人是許湛,謝國平人緣不錯但是到底還是一方大佬,平日裏得罪的人也有一些,許湛帶着人守在外面免得有人鬧事。

沒過一會兒,那個區前面看發生了什麽的馬仔回來了,看上去支支吾吾。

謝雲的目光透過墨鏡平靜地望着他。

“是,是三叔和謝珊小姐,他們,呃。”

然後一副難以啓齒的樣子閉上了嘴。

謝雲懂了。

微微揚起下巴,她伸手推開了橫在自己面前的馬仔,擡腳踩着高跟鞋向着前方走去,然後一眼便看見了兩手空空而來的謝三叔,還有他的妻子和女兒。

此時此刻謝三正在同許湛講話,許湛微微蹙眉似乎正在勸他什麽,前者一臉無所謂甚至在笑,大嗓門說:“搞什麽,我親兄弟走,誰還比我更有資格送他一程?我還不能給我親愛的弟弟上一柱香!這種天經地義的事難道謝雲不讓嗎,她敢?!”

謝雲無視了他的大嗓門。

她的視線直接停在了謝三叔的身後。

那輛他們開來的火紅色、十足喜慶氣息濃郁的保時捷911還沒熄火,謝珊坐在駕駛座上探出一個頭來,看見她爸被攔,嚼着口香糖,“轟”地一腳踩下油門,猶如炸街。

然後開始“啪啪”地按喇叭。

許湛蹙眉,只是警告性地用低沉聲音喊了聲“謝珊”,謝珊似乎還是有些害怕許湛的,看了他一眼。

她猶豫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

謝雲的老爸死了,她的老爸還活着呢,以後謝氏指不定落在誰手上,她怕個鳥啊!

“湛哥,你們不能讓我阿爸送不了我叔最後一程!”謝珊壯着膽子說着,又轟一腳油門,“你們怎麽不怕今後被人戳斷脊梁!”

謝國平擺靈棚前同官方部門申請了合法的清街封路,此時街上沒有嘈雜也沒有車流,秋風中只有花圈上的紙花被吹的“嘩嘩”作響裏,跑車驚天動地的轟鳴響徹整個街道。

那一秒,謝雲至始至終平靜得幾乎要停止跳動的心髒,就像是被野獸的利爪狠狠抓住,壓榨。

然後憤怒有力地跳動。

“謝三叔。”

女人略微沙啞低沉的聲音伴随着晚風傳入争執中的人們耳中,争執中的人們紛紛回過頭,看見站在斜上坡、背對着光源的年輕女人。

謝雲摘下墨鏡,平靜地注視着眼前的一切。

那跑車的紅色刺痛了她的眼。

“謝雲,你來的正好,是否是你讓阿湛攔住我們不讓進……”

謝國昌逼逼叨叨中,她伸手,從身邊的某個馬仔手裏接過了他手裏的破爛鐵棍,衆人錯愕的目光中踩着高跟鞋“嗒嗒”疾步走來,然後在所有人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的情況下,來到那輛跑車前舉起了鐵棍——

“啊啊啊!”

坐在駕駛座的謝珊第一時間驚恐地把頭埋進方向盤和自己胸口之間。

伴随着“啪”地驚天巨響,鐵棍将跑車後視鏡打得稀碎,火紅的後蓋飛出,鏡面碎裂,只剩幾根電線鏈接着耷拉在那。

“姐!”

“謝雲,你瘋了!”

“來個人拉住她!”

驚聲尖叫聲中,謝雲伸手一拽掰下整個後視鏡,對準駕駛座上謝珊的腦袋砸去!

她“啊”地一聲發出慘叫,捂着腦袋開始嚎啕大哭,頭發絲裏挂着後視鏡玻璃的碎片,她手抖得沒辦法把它們拿下來……

後視鏡滾到副駕駛李秀蓮那,在女兒崩潰的哭聲中,中年女人被吓到一動不敢動,驚恐地瞪着眼仿佛看瘋子般望着車外的瘋女人!

“謝雲!你這是做什麽!”

“我阿爸的靈堂不是你們可以撒野的地方。”

“你在說什麽啊蒼天啊,我們好心來悼念……珊珊,你有沒有事,有沒有受傷?”

謝國昌的嘶吼和李秀蓮驚恐的指責混在一片混亂之中。

謝雲将手裏被敲彎的鐵棍還給那個傻了眼的馬仔,重新戴上墨鏡的時候,她嗅到從自己的手掌心傳來的血腥。

她面不改色淡道:“阿湛,送一下三叔。送不走的話,你也一同滾蛋便是。”

謝雲回到靈棚,很多人都不知道前面發生了什麽。

謝雲只是笑了笑禮貌地說:“封路沒做好,前面來了不懂事的人開車誤闖,已經讓人趕走。”

衆人不多懷疑,三言兩語罵了缺德鬼,散去。

晚上太陽落山,江市的大佬們散去一些,來悼念的多是醉仙樓為中心往外幾條街的街坊鄰居,謝雲叫來馬仔們支起牌桌,靈棚前坐滿了人,倒也算熱鬧。

八點不到,王井龍帶着軟妹來了,大概是一放學回家換了衣服就來的,可能還翹了晚自習。

軟妹身上穿着黑色的外套和黑色的裙子,人來人往之中被王井龍一路護着來到謝雲面前,站在她面前雙眼微紅,又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謝雲已經摘了墨鏡,靈棚昏暗的燈光下她的黑眼圈看上去沒那麽濃重,她沖着手都不知道往哪放的軟妹笑了笑,拉着她,帶她去靈棚裏面給謝國平上了香,燒了值錢。

軟妹上了香之後,低頭看看謝雲的手,“啊”了一聲,伸手飛快地碰了碰她的手腕。

謝雲卻不以為然,輕描淡寫似的躲過了她的手,拉着小姑娘在一個角落裏坐下,給了她一顆話梅糖,然後摸了摸她的頭發說:“軟妹,如今我同你一樣,也成為了沒有阿爸的人。”

軟妹眨眨眼。

“但是要記住,哪怕是沒有了父母,我們也不是随便什麽阿貓阿狗都可以欺負的人。”

她語氣很淡。

軟妹望着她,沒說話卻出了神。

此時王井龍已經拜完三下,在火盆裏燒完紙錢,轉身過來便看見妹妹罰站似的站在那瞪着謝小姐,後者坐在椅子上,半個身子藏匿在陰影中……

不經意掃過她的側臉,他愣了愣,從未覺得眼前的女人有一天也會與“冷硬”二字挂鈎,記憶中她總是在微笑的。 此時此刻她的氣場卻與以往不同。 不同到有那麽一瞬間王井龍幾乎不敢立刻上前。

站在旁邊,過了一會兒他才走上前牽起軟妹,同眼前的姐姐講“節哀順變”……她輕輕颔首,讓王井龍帶着軟妹離開之後,她又獨自坐在角落裏發了一會兒呆。

耳邊是各種手搓麻将洗牌、扔牌的聲音,她走神得厲害,什麽時候面前站了個人她都不知道。

無力耷拉着放在膝蓋上的手腕忽然被一只溫熱粗糙的大手拉走,她微愣。

擡起頭,只看見半蹲在自己跟前垂眼的漂亮年輕人,他冷着臉動作利落地用牙撕開酒精棉包裝,取出沾了酒精的消毒棉。

“手怎麽回事?”

他語氣不太好。

相反的,手上動作卻很輕柔。

消毒酒精滾過手上被車玻璃刮出的細細傷口帶來一陣陣螞蟻啃噬的刺痛,謝雲沒動,乖乖地讓他替她擦拭傷口,貼上創可貼。

“你怎麽來了?”她不答,反問。

“嗯。”他依舊惜字如金地回答。

“什麽時候來的?”

“剛剛,和王井龍一起。”

看見她手上的傷口,就又轉頭去了趟藥店。

謝雲“哦”了一聲,見他貼完創可貼了,還捏着自己的手沒放開,她也沒有急着立刻抽回來,只是顯得有些遲鈍地盯着他高挺的鼻梁問:“那你要上香嗎?”

陸鸾不置可否地望着她,看着她雙眼無神,知道此時她的情緒并不對勁,想了想他卻什麽也沒說地站起來,拉着她一起。

謝雲從椅子上站起來,搖晃了下,陸鸾眼疾手快扶住她的腰。

溫暖的掌心隔着衣物貼着她,很快又禮貌地松開。

謝雲便帶着他到了謝國平的遺照前,其實在此之前,她雖然引客在此處來來回回很多趟,但是一直不太有勇氣擡頭去望……

如今站在冷着臉的小孩身邊,大概是他話少人也存在感很強,讓人有一種安心的感覺,她終于鼓起勇氣看了一眼。

謝國平的遺照照的很好,是他最近最滿意的一張證件照,藍色的底,烏黑的頭發,臉上還有點中年發福的肥胖,笑得十分燦爛……謝雲記得照完這張像,謝國平曾經開玩笑講:這張照以後要用來當遺照放墳墓上才可以。

如今一語成谶。

謝雲收回目光,将三柱香放入年輕人手中,站在旁邊看着他跪在蒲團上鞠躬第一次的時候,謝國平在世時鮮活的形象前所未有地湧入了她的腦海中,然後如同流沙迅速褪去。

這感覺來的突然,又迅猛。

讓謝雲的心髒開始毫無征兆地抽痛起來。

手上酒精帶來的刺痛像是将她從一場不願意睜開眼的噩夢中強行驚動,當周圍的一切仿佛被抽空,窒息的感覺排山倒海而來,是世界末日降臨的絕望……

那麽後知後覺。

“陸鸾。”

在年輕人第三次鞠躬時,謝雲聽見自己帶着哭腔的聲音突兀響起——

“我沒有了阿爸……意思就是,從今以後,我再也見不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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