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談崩

雨點從天空中密密麻麻的墜落下來，在平靜的湖面上濺起細小的漣漪。

花園內是一幅初秋時的景象，和大雪降臨的外界恍若兩個不同的世界。潔白的小路在草叢和低矮的灌木間蜿蜒，雨滴落在樹葉、花瓣和清澈的湖面上，除了雨聲，萬籁俱寂。

康納沉默的在花園小徑中穿行着，雨水從他的臉上流淌下來，劃過模控生命制服上的型號顯示界面，順着他勻稱修長的身形滴落在地上。

“康納。”一直站在花園的中心等待着他的女人朝他露出了微笑。

康納走到她面前停下了腳步。

阿曼妲站在亭子下，雨水被阻隔，她絲毫不受影響地站在那裏，雖然在微笑，但笑容卻浮在表面。那雙銳利的眼睛裏毫無笑意，像是落入湖泊中的雨水一樣冰涼。

“阿曼妲。”

“我正在等你。”阿曼妲說道，她看向康納的眼睛：“有些問題我想和你談談。”

“我會告訴你一切我所知道的。”康納微微低下頭回視，兩雙同樣沒有什麽溫度的眼睛對視着，空氣間透着潮濕的涼意。

“不介意陪我走走吧？”阿曼妲看了一眼亭外接連不斷的雨。

康納沒有回答，他撐起了手中的傘，跟随着阿曼妲走了出去。

雨水滴落在傘面上，發出清脆的的雨聲。

“那四個躲藏在一起的異常仿生人，它們之間似乎産生了某種奇特的關系。”阿曼妲的目光直視前方，語氣平淡。

“從它們的行為來看，似乎是在模仿人類群居行為和類似友情和親情的感情。”康納回憶起那四個仿生人的行為方式，它們隐藏在同一處，在逃跑的時候互相幫助，像是組成了一個小團體。“以前也有過類似的情況，但這次牽涉到的異常仿生人人數較多。”

“除此之外呢？”阿曼達問道。

“除了異常仿生人本身以外的問題……”康納停頓了一下，像是有些遲疑，但還是把後半句話說了出來：“這是我第一次遇見人類如此不惜代價地主動幫助異常仿生人。我覺得這不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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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救那四個異常仿生人，喬舒亞甚至連自己的命都不顧。

“說到這個……”阿曼妲停下了腳步，游離在花園風景上的目光回到了康納的臉上：“你為什麽選擇了救那個對你來說是個威脅的無關人類，而放棄了任務？”

康納注意到阿曼妲停下了腳步，他回過頭看着阿曼妲那雙明顯帶着冷意和審視的眼睛，語氣依然是波瀾不驚：“考慮到他和安德森副隊長的關系，如果我不救他，或許我和安德森副隊長的搭檔關系就要被迫中止了。”

阿曼妲沒有對這個理由發表任何看法，她神色如常，無法看出她對此的态度。

“那個人類身上有關于異常仿生人的線索，你能夠牽制住他，這很好。”短暫的沉默過後，她重新邁開停下的步伐，目光再次飄向遠方。

“我還沒能完全掌握住線索。”康納回答道。“喬舒亞似乎并不願意告訴我他所掌握的信息。”

“他承諾了會告訴你。”阿曼妲說道。

“他确實承諾了，但他卻沒有明說什麽時候會告訴我。”雖然這聽起來很荒唐，但對喬舒亞來說，只要他想，爽約都是分分鐘的事情，更何況只是拖延時間。

“……你覺得喬舒亞·赫伯特是個什麽樣的人？”沉默了片刻後，阿曼妲突然問道。

“變化多端、反複無常、情緒不穩定、有嚴重的暴力傾向。不受威脅和利誘的影響，心理素質極強，格鬥技巧、耐力和爆發力都超出正常人類水準，應該是受到過專門的訓練。生活習慣極度不健康，可能有厭世情緒或者創傷後應激障礙。”康納将他的分析結果一一道出。“所以我推測，他可能是個退役或在逃的前諜報人員，或者是雇傭兵之類的高危職業從事者。”

“……嗯。”阿曼妲聽着康納的分析，點了點頭，半晌後看向他：“還有呢？”

康納微微一怔：“還有？”

“……”阿曼妲皺眉看向他：“他表現出了對你不同尋常的關注和……情感，你感覺不到嗎？”

“……”康納沒有說話，沉默以對。

人類的情感他并不十分理解，而喬舒亞對他不同尋常的感情他雖然能夠感覺到，卻不明白這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感情，很複雜，像是愛、也像是恨。因為不夠理解，所以不輕易開口，這是他被程序設定好的一貫以來的嚴謹。

“我相信你不會在這件事情上耗費太多時間的。”阿曼妲沒有再追問上一個問題，而是不動聲色的談起了其他事情：“你向來都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麽。目的明确，不是嗎？”

“……是的，阿曼妲。”康納的回答有些不易察覺的停頓和遲疑。

“那個人類很危險。”阿曼妲微微眯了眯眼睛。“你必須要從他那裏得到異常仿生人的信息，同時監控他的行為。他将會是一個不穩定的因素，尤其是在這種關鍵時刻。”

康納沉默了一會兒，慢慢點了點頭。

“……”阿曼妲沉默了一會兒，靠近了康納一步，擡起頭看着他那雙清澈透亮的眼睛：“你看起來很困惑。”

“我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和喬舒亞之間的關系。”康納擡起眼看向阿曼妲，坦誠的說道：“他的思維太過不可捉摸，我無法分析出他想要什麽、也不知道他到底有什麽目的，我擔心無法從他口中獲得什麽有用的情報。他對我的态度也很奇怪……時好時壞。”

“他對你的态度不重要。”阿曼妲冷淡的說道：“重要的是，你要明确自己對他的态度。不要讓他影響你的任務。”

康納點了點頭。“我不會讓任何人影響到我。”

阿曼妲滿意的點了點頭。

她和康納一前一後的走到湖邊，雨漸漸停了下來，只偶有幾縷雨絲被微風吹斜，在空中劃過半透明的線。雨後的花園空氣微潮，帶着濕潤的氣息，清新又透着些許涼意。

“人類的感情是他們的優勢，同時也是弱點。”阿曼妲凝視着平靜的湖面，湖底有着魚的影子在游動着。“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去完成你的任務……明白嗎？”

“……明白。”

……

……

喬舒亞漫不經心地叼着一根煙，嘴角略微下垮，皺起鼻子、表情嫌棄地看着街頭餐車裏頭挂着的菜單牌子。

他将嘴上叼着的煙用手指夾住，半晌不說話，等得餐車老板都有些不耐煩了，才慢悠悠的噴出一口白圈，指了指菜單：“熱狗吧，再要一杯汽水，大杯的，如果能加冰就更好了，謝謝。”

風雪像刀子一樣刮過，喬舒亞完全沒覺得有多冷，但這餐車的老板就倒了黴了。本來大雪天還開業就已經很敬業了，窗子一關就能隔絕冷空氣，但愣是被喬舒亞這個像是來找麻煩的客人拖着在窗口喝西北風。

“這兒沒冰，或許你可以從地上抓一把雪塞進去，效果雷同。”老板的口氣可算不上好，他現在無比懷疑這個客人是故意的。

喬舒亞當然是故意的，因為他心情很煩躁。他現在只覺得腦殼生疼，一顆因為約會而小鹿亂撞的心已經被撞死了。誰希望臉上頂着個淤傷約會？或許康納不會覺得有什麽，但喬舒亞自己卻膈應得慌。

于是他就在這餐車門口磨叽了半天，拉着老板陪他一起受凍，等得一旁的康納都要進入待機狀态了。

等喬舒亞終于點完了自己想吃的東西，康納的意識也從小花園中脫離，他一睜開眼就對上了喬舒亞那張還帶着淤傷的俊臉。

“要吃東西嗎？”喬舒亞态度惡劣的問道。

“不用，謝謝。”康納婉拒了，他可沒有消化系統。

“媽的……機器人就是好。”喬舒亞低聲咒罵了一句：“不會餓、不會渴、不會痛、不會死。”

“事實上，仿生人是會死的……”

“閉嘴。”喬舒亞從餐車老板那接過了熱狗和汽水，順手把手裏的煙掐滅了。

康納很聽話的沒有再說下去，他目光掃過喬舒亞手中拿着的垃圾食品，分析出了其中包含的恐怖熱量，張了張嘴想提醒一下喬舒亞，但最終還是把嘴閉上了。

喬舒亞全程目擊了康納欲言又止的樣子，估摸着這家夥機器嘴裏吐不出人話，但還是沒按捺住好奇心，嘴賤地問道：“你要說什麽？”

“沒什麽。”康納迅速的回答道，沖着喬舒亞露出了一個假笑。

喬舒亞：“……你笑起來挺好看的，多笑一笑。”

“謝謝。”對喬舒亞的誇獎，康納表示感謝，并從善如流的又補上了一個假笑。

喬舒亞覺得有點心累。

他把手中的熱狗塞進了嘴裏，嚼了三兩下就吞了進去，就着一大口汽水咽進了胃裏。如果液體可以填飽肚子，喬舒亞恨不得永遠都不要進食，只靠喝酒度日，所以對他來說也就沒什麽品嘗美食的概念，只要能滿足空空如也的胃就行了。

“你打算什麽時候告訴我關于異常仿生人的信息？”康納眼看着喬舒亞把熱狗給吃完了，這才問道。

“就現在好了，你問吧。”喬舒亞把手中食物的包裝袋扔進了垃圾桶，手插進褲兜裏，迎着風雪漫無目的的走着。他聽見耳邊雪花的簌簌聲，和腳踩在雪地上的聲音，以及……跟在他身後康納的聲音。

“他們是什麽時候躲藏到你的房子裏的？”

“我不知道，也許是昨天晚上吧。”喬舒亞想了想，如實回答道。

“昨晚你不在家？”

“我在漢克家。”

“所以他們是私闖民宅，在沒有經過你允許的情況下進入屋子的？”康納很快抓住了問題的關鍵。

“也不算吧。”喬舒亞搖了搖頭。“我給過約翰鑰匙。”

“約翰？”

“嗯……其中一個仿生人的名字叫約翰。”喬舒亞說道。“你不是追殺過他嗎？”

“明白了，就是你損壞了我生物組件的那一次。”康納點了點頭。

“……好吧，不好意思，當時我和你不熟，下手狠了點。”喬舒亞一陣無語，這種暴力行為被刻意提起的感覺可不太好。

“還行，比你第二次下手輕多了。”康納再一次露出了一個假笑，在喬舒亞看來嘲諷意味十足。

“別光你問我問題了，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喬舒亞突然說道。

“什麽問題？”

“那些異常仿生人……你們抓到會怎麽處理？”

“先讀取記憶研究異變原因，然後送往模控生命銷毀。”康納回答道。

喬舒亞停下了腳步，回過頭看向康納。後者也跟随着喬舒亞一起停了下來，一雙透着金屬和玻璃冷感的眼眸透過風雪看向他：“怎麽了？”

“即使他們什麽也沒做錯？”喬舒亞問道。

“異變本就是錯誤。”康納回答道。

喬舒亞深吸了一口氣，把心中突然湧起的火給壓了下去。他知道自己容易在這類事情上沖動，所以自從上次在伊甸園因沖動而産生嚴重後果之後，他就時刻提醒自己要冷靜。

“那你應該也會了解他們異變的誘因吧？”喬舒亞說道。

康納點了點頭。

“不用讀取他們的記憶了，我現在就能告訴你。”喬舒亞走上前一步，平視着康納的眼睛：“你最先追殺的那個約翰，他在工廠裏面工作，他目睹了老板想要暴力摧毀另一個無辜的仿生人，于是他覺醒了，拉着那個仿生人逃離了工廠，但最後他的同伴還是被殺了。他一個人逃了出來，無處可去。如果他沒有遇見我，下場就會和他的同伴一樣。”

“那個叫雷夫的仿生人，他的臉和脖子被人為破壞，人類毫無理由的虐待他。”

“至于那個報警說自家保姆綁架了孩子的人，他大概沒告訴你們，他自己就是個吸毒、家暴和虐童的混賬吧？”

康納平靜的聽着喬舒亞的敘述，額角的LED燈微微轉了一下黃色。

就當喬舒亞以為這個滿腦子任務的仿生人會反駁他的時候，康納竟然肯定了他的說法：“你說的有道理，或許一味地摧毀它們并不正确。”

喬舒亞驚訝的挑了挑眉：“你真這麽覺得？”

康納點了點頭：“是的。”

喬舒亞皺起眉頭，懷疑的看了他一眼：“你這态度變得有點快啊……那你不打算抓他們了嗎？”

“我的态度并不能代表上層的态度，我的任務必須得完成……但我的主要任務是調查而不是摧毀。喬舒亞，如果你能幫我找到它們，我只會收集它們的數據，不會殺掉它們。”康納說道，他的聲音有種讓人信服的力量，平靜而篤定。

喬舒亞靜靜的看着康納，他突然覺得有點冷。

他這具被熱咖啡所溫暖的軀體，此刻站在寒冷的風中，仿佛被無數細碎的刀刃卷過，刺骨的寒冷自內而外的凍結了他。

“您可真不愧是談判專家。”喬舒亞只覺得體溫随着落在身上的雪的融化而逐漸散盡，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說道：“我險些就相信了。”

“我沒有騙你，喬舒亞。”康納的眼裏全都是喬舒亞從未見過的真摯。

喬舒亞移開了目光，他安靜的站在那裏，一滴血從他的傷口流出，沿着指尖流淌下來，滴落在了地上，很快被飄落下來的越來越多的雪花給掩埋。

“喬舒亞？”

“別說話。”喬舒亞低聲說道：“別說話。”

“……”康納額角的LED燈陡然變色，他感受到喬舒亞|情緒的劇烈波動，這對他來說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但喬舒亞什麽也沒做，只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然後轉身離開了。

康納想跟上去，喬舒亞卻冷淡的說了一句：“我已經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了，不用跟着我了。”

康納停下了腳步，他還想說些什麽，但喬舒亞的腳步極快，已經走遠了，他的背影消失在了漫天的風雪裏。康納站在原地沉默的看着喬舒亞的背影，額角的LED燈重新變回了藍色。他眼中模拟出來的真誠情感褪去，只剩下冷淡和沉靜。喬舒亞并不信任他，他無法利用喬舒亞找到那些異常仿生人，他的警覺性和反偵察意識太高了。

任務失敗。

作者有話要說：

更的有點晚……最近很忙，忙到神志不清……

ps：誰能告訴我為什麽亞|情會被屏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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