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邊緣

夜色已經徹底籠罩了這片大地，四處都寂靜無聲，死氣沉沉。

黑暗和低溫在此刻成為了死神的幫兇，如同兩只張牙舞爪的魔鬼，向路燈下艱難前行的人吞噬而去。此時，路燈發出的昏暗的光似乎也帶着不祥的色彩，昏黃的顏色暗沉沉的壓下來，聊勝于無地照亮一小片被雪覆蓋的路面，仿佛只是為了襯托黑暗的深沉和幽深。

康納背着喬舒亞，在保證平穩的情況下盡可能快速的行走着，趕往最近的一家醫院。他能感覺到身後背着的人身體已經越來越不行了，他的體溫在短暫的升高之後突然下降，此刻已經到了一個非常危險的溫度。他甚至能感覺到溫熱的血從喬舒亞身上流淌出來，緩慢的浸濕了他的衣服。

喬舒亞撐不了太久了，即使康納已經做過了緊急的止血措施，失血和低溫依然會在十分鐘之內就奪走他的命。如果不是因為他即使生病了依然驚人的反應力和自我保護的本能，讓他在奔跑時避開了要害，此刻恐怕內髒的大出血早就已經讓他斃命了。康納嘗試過喊救護車，卻發現所有仿生人與公共設施間的通訊網絡都被切斷，或許本意是為國家和公民安全考慮，但此刻對于喬舒亞和康納來說卻無疑是雪上加霜。

從耶利哥一路走來，全都是廢棄的房屋和小巷，連一輛能開的車都沒有。

康納咬了咬牙，他從沒有感受到過如此焦急、恐懼甚至是絕望的情緒，從這裏趕到最近的一家醫院，即使是跑過去也需要十分鐘左右，何況他現在背着重傷的喬舒亞根本不能大幅度動作，不然只會讓他死得更快。

身後的人的呼吸越來越微弱，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了。

“喬舒亞！喬舒亞！不要睡！保持呼吸！”康納一邊走一邊對身後的人說道。

“……”喬舒亞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他的眼睛睜開了一些，卻很快又閉上了。

“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不要睡，不要睡……”康納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只能不斷地重複着這一句話。他知道人類的身體極為脆弱，在重傷的情況下一旦昏睡過去，生命體征只會越來越弱。

喬舒亞一動不動地躺在他的背上，康納甚至能感覺到他的體表溫度比自己還要冷。

“不要睡……醒過來，喬舒亞，求你了……”他的語氣裏幾乎都要帶哭腔了，聲音顫抖，完全是在懇求。

喬舒亞在意識極為模糊的狀态下聽見了康納的聲音，他很想睜開眼睛，但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

起初，他能感覺到劇烈的疼痛和刺骨的寒冷，可現在他覺得自己像是浸入了溫泉中一樣，迷迷糊糊的，什麽都感覺不到，像是回到了最原始的胚胎中，一切都歸于混沌。很舒服，就像是躺在壁爐邊的安樂椅裏，什麽都不用想，只需要聽着爐火哔啵的聲音，閉上眼睛睡一覺，一切都會過去。

直到他聽見了康納的聲音，一聲又一聲地呼喚着他，讓他不要睡。

不要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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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能睡，睡了可能就醒不過來了。

可為什麽康納會在他身邊？他在着急嗎？他是在擔心嗎？

不，他怎麽會有這種情感呢，他只是機器啊，只是一堆0和1構造成的人工智能而已。況且，自己落到這樣的下場還多虧了他那毫不留情的三發子彈呢。

——我果然是快死了啊，都出現幻聽了。

康納眼睜睜看着喬舒亞的意識越來越渙散，卻一點辦法都沒有。再這樣下去喬舒亞絕對堅持不到醫院，他會在半路上就徹底死亡的。

他仿佛完全沒有求生欲望，而自己作為害他至此的兇手，喚醒他的可能微乎其微。

就在他幾乎陷入絕望的時候，他的身後突然傳來一個略有些熟悉的聲音：

“哦，看看我發現了什麽……一個仿生人和一個通緝犯？”

康納轉過身，看見蓋文站在不遠處，手中舉着槍，一臉嘲諷地看着他和喬舒亞。

他突然理解了“屋漏偏逢連夜雨”這句話的含義。

“我知道你有問題，康納，”蓋文一邊向他們走來一邊說道，“你大概沒想到吧，從警局離開之後我就開車跟着你了，離開芬代爾車站之後你人不見了，我還懊惱了一陣子。不過，我運氣不錯，你再次出現在了街道上，順便還給我帶了一個驚喜——哦，我們的赫伯特先生這是怎麽了？睡着了？”

“蓋文，放下槍，現在不是争鬥的時候。”康納感覺自己心跳陡然加速，他知道蓋文非常厭惡仿生人，估計連帶着也不喜歡和他有過節的喬舒亞。萬一他在這個節骨眼上為難他們，那可就麻煩大了。

康納看了一眼周圍的環境，沒有行人，沒有監控，甚至連巡邏的無人機都沒有——這裏距離耶利哥太近了，馬庫斯他們早就處理掉了一切可能暴露他們的因素。也就是說，即使蓋文在這裏殺掉了他們，也不會有任何人目擊到。

“一個異常仿生人和一個通緝犯，多有趣的組合啊不是嗎？上次在審訊室，我就覺得你們倆有問題。嘿，你們是什麽時候勾搭上的？”蓋文沒有停下腳步，舉着槍，一步一步地向着兩人走去。

“聽着，蓋文……”

“閉嘴，你這個該死的仿生人！”蓋文直接罵了回去。

換做平時，對于蓋文的辱罵，康納大多會當作沒聽見無視過去，但現在情況不一樣了，他不能讓蓋文再繼續耽誤時間。

“喬舒亞受了重傷，他需要得到救治。沒有時間在這裏耽擱了，蓋文。”康納急切地說道。

“是嗎？”蓋文嗤笑道，“你以為我會相信一個異常仿生人和一個通緝犯的話？”

“我沒有騙你！”康納連掏槍直接崩了蓋文的心都有了，這個人類到底哪裏有毛病？

“行行行，沒有騙我。”蓋文依然是用嘲諷的語調慢條斯理地說道，“那你說，我為什麽要關心一個通緝犯的生死呢？”

康納立刻就明白了，這個人類估計是不可能幫他們的了，換句話說，他說不定覺得自己沒有立刻開槍都是一種仁慈了。

簡直不可理喻。

康納立刻推演出了數種保護喬舒亞的同時解決蓋文的路線，但每一種的成功率都極低。他的手|槍在剛才的爆炸中落入了水裏，現在相當于是手無寸鐵。如果他有槍，他有把握能在瞬間讓蓋文直接去見上帝。

現在不是猶豫的時候，康納立刻就選擇了成功率最高的一條路線，迅速執行了起來。

他一側身閃進了一個商家的廣告牌後面，蓋文反應也是極快，立刻扣下扳機開了幾槍，但都打在了廣告牌上。

“見鬼！”他暗罵了一聲，舉着槍戒備的向着廣告牌慢慢靠近。

康納小心翼翼地把喬舒亞放了下來，聽着蓋文的腳步聲，判斷着他離這裏的距離。

在蓋文離招牌還有不到三米的時候，康納直接沖了出來，躲過了蓋文打出的子彈，直接搶奪他的手|槍！

蓋文也是做了很多年警察的，身手不至于太挫，側身躲開了康納這突如其來的一擊，後撤了兩步，對着康納再次扣動了扳機——

“砰！”

康納的胸前爆出了一團藍血，他悶哼了一聲，自檢在一瞬間完成，還好，沒有打中要害。

蓋文擊中了康納後下意識的放松了警惕，他和仿生人作戰的經驗明顯不足，沒有料想到康納竟然會絲毫不受影響地再次發動了進攻。

這一次康納準确的抓住了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按在了槍托上，用力一扭，蓋文慘叫了一聲，但手依然是緊緊握着手|槍不肯放，他猛地撞了一下康納，後者後退了兩步，短暫的拉開了雙方的距離。

蓋文看了一眼廣告牌，毫不猶豫地向着隐藏在陰影中的另一側跑去，目标再明顯不過了。

攻擊喬舒亞·赫伯特那個該死的通緝犯，這個見鬼的仿生人就兩頭不能兼顧了！

康納看到蓋文的動向立刻就明白了他想要做什麽，來不及思考，他只能以最快的速度沖向了蓋文，在他開槍之前把他撲倒在了地上。

“砰！砰！”

又是兩聲槍響，一槍打進了康納的體內，另一槍打空了，與此同時蓋文也被撲倒在了地上，被康納死死壓着無法動彈。

“你怎麽敢……”康納覺得前所未有的憤怒在心裏陡然爆發，他用盡全力一拳砸在了蓋文拿着槍的那只手上，骨骼碎裂的聲音和蓋文的慘叫聲同時響起。

手|槍脫手而出，蓋文痛得縮成了一團，冷汗直冒地看向眼前的仿生人。

從他的角度看去，康納的臉藏在一片陰影裏，但那雙褐色的光學組件映着滿地白雪的顏色，竟帶着冷酷到極致的寒光。

“你怎麽敢攻擊一個重傷的人類——你該為此而感到羞恥！”又一拳砸在了他另一手掌上，這次蓋文連慘叫聲都發不出來了，直接翻了個白眼昏了過去。

康納見蓋文暈過去了，面無表情地一巴掌呼在了他的臉上，硬生生把他打醒了。

“你的車呢？”

“什麽？”蓋文痛到頭暈目眩。

“你的車！”康納又重複了一遍，“我知道你是開車過來的，車呢！”

“你以為我會告訴你？”蓋文嘴硬道。

康納撿起了蓋文脫手的那把槍，抵在了他的頭上：“那你可以選擇死。”

這樣兇狠的模樣是蓋文從來沒有在這個仿生人身上見到過的，他潛意識裏認為這就是一個不會反抗、不會生氣、乖巧到可笑的塑料垃圾，卻沒想到當他憤怒的時候，會是這樣的令人膽寒。

“等等，別開槍，我告訴你在哪！”蓋文趕緊說出了車的位置，他可不想在這裏被殺掉，仿生人作案很難被查到，更何況這裏沒有目擊者也沒有監控。

“車鑰匙。”康納說道。

“上……上衣口袋裏。”

康納很快找到了鑰匙，從蓋文身上站了起來。

他手上依然緊握着手|槍，槍口依然指着蓋文的腦袋。

“我已經告訴你一切了，別殺我！”蓋文慌了。

康納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将手|槍收好，轉身走到喬舒亞身邊，将他小心翼翼地背了起來。

“喂！”看着康納背着喬舒亞越走越遠的背影，蓋文喊道，“你不能把我留在這裏，這裏太冷，我會凍死的！”

他手骨被康納打斷了，痛到眼前一陣陣發黑，爬起來都成問題，就更別提自己走去車站了。

康納腳步停都不停，甚至連一個眼神都懶得施舍，徑直消失在了夜色中。

……

另一邊，被炸毀的耶利哥上空，數架直升飛機正在來回巡視着。

不遠處的一個隐蔽的角落裏，馬庫斯、諾絲、賽門和喬許正躲在陰影中，看向已經成為了一片廢墟的耶利哥。

“太晚了，馬庫斯。”諾絲看着面無全非的耶利哥和不斷降落到地面上進行搜查的FBI特警，嘆了口氣。

“不，現在說這話還為時尚早。”馬庫斯壓低聲音說道，“喬舒亞當時就在甲板上，他不可能沒來得及跳下去。”

“就算他跳下去了，也不一定還能起來。”賽門說道。

馬庫斯怔了一下，沉默了。雖然他心裏極不願意承認，但他還是清楚的，這條河的水溫太低了，人類很難承受，何況喬舒亞的身體還沒有恢複。

“通訊還是無法接通嗎？”喬許問道。

馬庫斯搖了搖頭：“那邊一直都沒有人回應我。”

這是最令他擔心的，如果喬舒亞沒事的話，為什麽一直都不回應他？

“那或許他真的已經……”

“我不相信。”馬庫斯咬牙說道，“我要下水去找他。”

“你瘋了嗎？就算真的能找到，現在也只是一具凍僵的……”

“別說了！”馬庫斯打斷了喬許的話，三人看見馬庫斯的眼神就知道，他們已經攔不住他了。

“我和你一起去。”賽門一如既往地站在了馬庫斯這邊，不帶半點猶豫。

“我們也一起。”諾絲和喬許也加入了，雖然要在FBI眼皮子底下行動，但他們沒有半點的恐懼和猶豫。

幾人借着夜色的掩護迅速轉移到了河邊，脫掉了礙事的外套之後，諾絲、賽門和喬許紛紛跳入了水中。

“諾絲和我負責東面，賽門和喬許負責西面。”馬庫斯在岸上快速地布置着任務，同時也脫下了外套。

他看着黑漆漆的水面，深不見底，像是有什麽怪獸藏在水底，吞噬一切膽敢跳入水中的生物。雪花不斷地飄落下來，落入水中，馬庫斯不用掃描都知道這個水有多麽冰冷，對人類來說是多麽極端的溫度。他心裏像是壓着巨石一樣不斷地往下沉。

他閉上眼睛，最後一次嘗試通訊連接。

“喬舒亞？你能聽見我說話嗎？聽到請立刻回應，我們很擔心你。”

說完後，他嘆了口氣，也沒有對喬舒亞能夠回應他的訊息做出任何指望。

就在這時，他突然接收到了通訊器傳來的訊號。

馬庫斯一怔，然後便是大喜過望，對着通訊器喊道：“喬舒亞？你聽見了嗎？”

已經下水了的諾絲、賽門和喬許紛紛擡起了頭，驚喜地看着馬庫斯。

對面沉默了片刻之後，一個聲音說道：“馬庫斯？是你嗎？”

馬庫斯聽見這個聲音之後也愣住了，半晌之後才說道：“康納？怎麽會是你？喬舒亞呢？”

對面再一次陷入了寂靜中，馬庫斯的心在這片沉默中越發的沉了下去，他壓制住自己心中極強烈的不祥的預感，問道：“喬舒亞在哪？告訴我，康納。”

諾絲、賽門和喬許從水裏爬了起來，擔憂地看着馬庫斯。後者一動不動地聽着對面康納說的話，臉色越來越難看。

“喬舒亞呢？”在馬庫斯的目光看向他們之後，賽門問出了三人最關心的問題。

“……走，去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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