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決堤

馬庫斯和諾絲從控制室走了出來,順着另一頭的階梯直接走了下去。

“我們需要把耶利哥給炸毀。”馬庫斯說道。掩蓋線索的最好方式就是毀掉線索,在這場戰争中,異常仿生人作為弱勢的一方,唯一可以倚仗的優勢就是敵在明、他們在暗。

“好。”諾絲點了點頭,“耶利哥上已經裝滿了炸|彈,設定好時間就可以引爆了。”

“還有多少人沒有撤離?”馬庫斯問道。

“最後一批了。”諾絲回答道。“你需要通知剩下的所有人盡快撤離這裏,人類的軍隊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過來。”

馬庫斯點了點頭,閉上眼群發了一條通知,告知了所有耶利哥的仿生人距離爆破剩餘的時間,通知他們立刻撤離。

諾絲突然想到了什麽,問道:“你通知喬舒亞了嗎?”

“嗯,不過他沒有回應我。”馬庫斯說道,“問題不大,他應該和賽門他們在一起。”

諾絲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麽,兩人快速的離開了耶利哥,走到了陸地上,向着約定好的集合地點走去。

……

甲板上的戰鬥還在繼續。

喬舒亞在剛開始的一小段爆發之後,體力已經開始明顯不支。他察覺到了這一點,但也沒有辦法,畢竟他帶着傷病,沒辦法和以前相比。

康納微微側過身,避開了喬舒亞的拳頭,輕而易舉的繞到了他的身後,一個肘擊就擊中了他的肩膀,骨骼碰撞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聲響。

他皺起眉,喬舒亞的速度比他生病前慢了太多太多,換作他的完美狀态的話,自己這一下是不可能打中他的。

喬舒亞被這一肘擊打得眼前一黑,半跪在地上,劇烈的喘息着,那些冰冷的空氣就像是刀一樣在肺裏絞動着。他感覺到自己身體上被康納打中的地方像是破了一個又一個巨大的洞一樣,體力瘋狂的流失,哪怕是最簡單的站起身的動作都變得無比艱難起來。

但他知道現在還不是認輸的時候,只能盡力調整着呼吸,緩慢的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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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一刻,喬舒亞突然開始羨慕起仿生人來。

同樣是被拳頭招呼了幾下,康納卻一副不痛不癢的樣子。雖然還在生病,但喬舒亞的拳頭砸下去可不是開玩笑的,康納硬挨了他幾下居然只是趔趄了幾步就站穩了,這給喬舒亞一種他的戰鬥力又大幅提升了的感覺。

痛覺能讓人保持清醒的思考,喬舒亞一直都這樣認為。但他現在卻覺得這些話通通都是放屁,如果現在把他的痛覺剔除,他——他似乎也不能拿康納怎麽樣。

這個仿生人每次見面似乎都比上一次更強了,一個實力超群、沒有痛覺、沒有恐懼的對手是最可怕的,更無奈的是,喬舒亞自己一點戰意都沒有。

他根本不想打。

康納也看出喬舒亞體力不支,便說道:“讓開吧,喬舒亞,我不想殺你。”

喬舒亞沒有說話,他知道康納的确是有能力在這裏殺掉他的,他有槍,而憑借自己現在的體力,能躲過子彈的概率非常非常低——那畢竟需要高度集中的注意力、驚人的反應速度和協調能力才能做到。

而現在喬舒亞的身體狀況就像是生了鏽的刀一樣,出鞘時都可能卡住,就別提削鐵如泥了。

但他也不能放康納過去,馬庫斯不知道還在不在控制室,他不能冒險,只能選擇盡量拖住康納。

他在地上撿起了一根生鏽的鐵管,握在手中,一步一步地向着康納走了過去,用實際行動告訴他——想要從我這過去,先徹底打倒我再說吧。

康納輕輕地皺起了眉,他了解喬舒亞,這個古怪的人類有時候根本就是個死腦筋的利他主義者,而且還一點都不在乎自己的命,如果不徹底打倒他,恐怕是無法見到馬庫斯了。

他看着喬舒亞向自己走來,看着他臉上疲倦卻堅定的神情,突然冒出了一個想法:

要不,算了吧。

放棄吧。

他已經毀掉了太多人的幸福,他手上沾染了太多同類的鮮血,他讓那些對我抱有期待和希望的人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他讓愛他的人眼裏的光芒逐漸熄滅……

可他的身前總像是有一堵牢不可破的堅固牆壁,将他的這些在心底萌動的思想牢牢鎖住,他想沖破這面牆,可每次他要跨越的時候,都總會一股無形的力量将他拉回去。

這次又是這樣,他心底的這個微弱的聲音再一次消失了,被淹沒在了無窮無盡的數據海洋之中,像一朵不起眼的浪花。

時間已經不多了,他不能再耽擱下去。

除了任務,一切都不重要。

康納無視了喬舒亞揮過來的鐵管,硬挨了一下,這看起來氣勢洶洶的一擊落到身上卻沒多大力氣,康納甚至動都沒動一下,反而把喬舒亞手裏的生了鏽的鐵管給打斷了成了兩截,掉落在甲板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喬舒亞來不及收招,被康納一把握住了手腕,猛地一扯就讓他失去了平衡。

他一個趔趄差點直接摔到在地上,還沒來得及穩住身形,康納就毫不猶豫的一腳踹在了他的脊背上,把他直接踹倒在地上。

喬舒亞悶哼了一聲,這一腳真是沒有留絲毫的情面,他感覺自己的肋骨都要被踹斷了,一時竟爬不起來。

如此輕易的就打倒了他,讓康納也有些意外,他的眼前突然浮現了那個風雪之夜,喬舒亞推開門走進來的樣子。他看起來比現在還要狼狽和虛弱,但卻有什麽東西在支撐他走完最後一段路——也許是信念,是承諾,也許是別的什麽。

可是現在他如此不堪一擊,那個曾經能支撐着他的東西大概已經消失了吧。

“咔嚓。”

一聲極輕微的金屬摩擦聲響起,康納掏出了槍,對準了喬舒亞的頭:“最後一次警告了,喬舒亞。再妨礙我,我就開槍了。”

……

馬庫斯和諾絲兩人走到了約定集合的地點,這裏已經有很多仿生人了,賽門和喬許也赫然在列。

“馬庫斯,諾絲。”賽門先看到了他們,打了聲招呼。

“所有人都撤離了吧?”馬庫斯問道。

“嗯,确認過了,你們倆是最後到的,耶利哥的所有仿生人都在這裏了。”喬許答道。

“所以,等會兒人類找到耶利哥的時候,就能看見我們給他們留的禮物了。”諾絲笑着說道,“希望他們喜歡這難得一見的煙火表演。”

“煙火表演?”喬許眼角一跳,這個暴力女真是沒救了,“我倒覺得挺可惜的,那裏怎麽說也是耶利哥,我們曾經的家園。”

“耶利哥并不是一艘船。”賽門說道,“耶利哥是仿生人自由的象征,任何沒有奴役,仿生人能自由生活的地方都是耶利哥。”

“聽起來好像還挺像那麽一回事的。”諾絲點頭說道。

“我說你們,對生活了那麽久的地方一點感情都沒有嗎?”喬許有點無奈。

耶利哥三人組又開始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着,三人針對人類的态度不盡相同,有時候互相溝通起來還挺費勁的。

馬庫斯則一直沉默着沒有說話,他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但一時又沒能想起來。

他的目光飄向仿生人群中,看了半天之後,有些疑惑地問了一句:“喬舒亞呢?”

賽門怔了一下,用同樣疑惑的語氣問道:“他不是和你們呆在一起嗎?”

馬庫斯感覺自己心髒漏跳了一拍,諾絲已經搶先說出來了:“他不在這嗎?”

所有人都明白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喬許愣住了,說道:“我和賽門以為他和你們在一起的!”

“……我的天。”諾絲看向馬庫斯。“別告訴我他現在還在船上。”

“見鬼!”馬庫斯沒能忍住髒話,直接罵了出來。

“距離爆破只剩下不到二十秒了!馬庫斯!快聯系他!”

“我正在做!”馬庫斯說道,他按住了自己太陽穴,閉上了眼睛,拼命搜尋着通訊器的信號。

……

喬舒亞坐在地上半阖着眼睛,他感覺風吹的眼睛幹澀又疼痛,幾乎看不清眼前的景象。

他擡眼看着康納手中黑洞洞的槍口,又看向康納那雙比嚴冬更加冷酷的眼睛,那雙眼睛太寒冷了,就像是一片寂靜寒冷的冰川,除了冰雪空無一物。喬舒亞知道他會開槍的,任何阻礙他任務的人都有理由開槍不是嗎?就像那個漢克口中的女孩一樣。

他苦笑了一下:“那你走吧,我不攔你了。”

也不需要攔了,這麽長時間了,馬庫斯已經走了。

該走的人始終是攔不住的。

康納舉着槍後退了幾步,這才把手收了回去。

喬舒亞看着康納的背影,看着他越走越遠,突然就感覺到,這次離別大概就是永遠了。

雖然無數次的告訴自己,他沒有感情,他只是個執行任務的機器,他根本無法理解你對他的感情,甚至那個荒謬的感情還會被他當作高效完成任務的工具——他依然覺得很難過。

這種難過不像他以前經歷過的任何一種悲傷。

他親眼目睹過自己父親吞槍自殺,也見過一個失去孩子的父親仿佛失去世界的悲恸;他見過無數昨夜還在談笑的戰友在他面前被炸得屍骨無存,也見過一個孩子被炮火轟得血肉模糊的模樣。

他曾以為自己見過世界上最殘酷最絕望的東西,但他發現,只要生命沒有停止,這些殘酷就不會停下到來的腳步。它們會一個接一個地找到他,然後告訴他,生活就是這樣,要麽繼續忍,要麽趁早滾。

耳邊突然傳來“滴滴”的聲音,這是通訊器被連接的聲音,剛才在和康納戰鬥的時候也響起過,但喬舒亞沒聽見馬庫斯說了些什麽,此時也把這事給忘了。

他收回望着康納背影的目光,聽見塞在耳朵裏的衛星通訊器裏面傳來馬庫斯焦急的聲音:

“喬舒亞,你在哪?!”

“……”喬舒亞皺了皺眉,他沒能理解為什麽馬庫斯這麽着急,但還是很快就作出了回應,“我在耶利哥最高層的甲板上,怎麽了?”

“見鬼!”馬庫斯沒忍住又爆了句粗口,他的語速快到了極點,不仔細聽都聽不清他在說什麽:“聽着,喬舒亞,現在立刻從甲板上跳下去,跳進水裏!快!”

“……跳進水裏?”喬舒亞怔了下。“為什麽?”

這零下好幾度的氣溫就已經夠冷的了,那看起來都快要結冰了的水有多冰冷,喬舒亞一點也不想去親身試探。

“快!沒時間了!”馬庫斯在另一邊吼道,“耶利哥馬上要爆炸了!”

爆炸?

喬舒亞的瞳孔猛縮,目光驟然看向了還沒走遠的康納。

“還有多久?”喬舒亞突然不知道從哪來了力氣,一下就從甲板上站了起來,就連胸口的疼痛感都在突然爆發的腎上腺素的作用下大幅度緩解了。

“十一秒!”馬庫斯說道,“不,只有九秒了!”

“……足夠了。”喬舒亞低聲說道,他一邊向着康納跑了過去,一邊喊道:“康納!快跳下船!這裏要炸了!”

“什麽?”康納聽見喬舒亞的聲音,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甲板上的風太大了,他除了自己的名字什麽也沒有聽見。

他回過頭,看見喬舒亞不顧一切地向自己奔跑了過來,速度快到驚人,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全盛時期的喬舒亞超越人類極限的爆發力和體能,那是他無法擊敗的存在。

還剩七秒。

他下意識地舉起了手|槍。

——他說過:“最後一次警告了,喬舒亞。再妨礙我,我就開槍了。”

他是一個說到做到的人。

“砰!”

五秒。

喬舒亞像是沒有被子彈擊中一樣,只是被子彈的沖擊力打得略微減速了一些,然後很快再次提速,比起剛才甚至更快了。康納皺起眉,猶豫了片刻,再次扣下了扳機。

“砰!”

三秒。

第二槍響起,喬舒亞終于有點了反應,他的速度有了些明顯的減緩,但還是沒有停下腳步。

康納覺得自己的手開始發抖了。

這不應該,他是機器,他不應該會猶豫、會顫抖的。

——你為什麽還要過來!你為什麽不停下!你會死的!

“砰!”

一秒。

第三槍,在扣動扳機的同時,喬舒亞終于跨越了這不到五十米的距離,來到了他的面前。

他伸手抱住了康納,然後時間似乎被放緩了,整個世界都陷入了慢鏡頭中。

喬舒亞不知是從哪來的力氣,康納竟然無法掙脫他的懷抱。他突然想到:或許喬舒亞找回了他丢失的某種東西吧,某種能夠支撐着他的東西。

喬舒亞在抱住了康納之後,沒有半點猶豫的就和他一起從甲板上翻了下去。

零秒。

馬庫斯在通訊器中近乎聲嘶力竭的喊聲被爆炸的轟鳴所掩蓋,在這一刻喬舒亞甚至覺得有一瞬間的失聰,他在空中翻了個身,将康納護在了下面。

他感覺自己被槍擊中的地方噴湧出血液,濺到了空中,那血液也很快就被爆炸所噴發出的高溫給蒸發了。

令他驚訝的是,他居然感覺不到疼痛,這讓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哪裏中槍了。

意識開始飛速的流失,喬舒亞低頭看了看被自己護在身下的康納,後者那雙漂亮的眼睛裏,映着他身後陡然爆開的一團巨大的煙火,那樣明亮,幾乎把這片漆黑的夜空點燃。

喬舒亞突然覺得很安心,他想說些什麽,卻感覺自己的喉嚨被掐住了,發不出半點聲音,只能無奈的苦笑着,低頭吻了一下身下人的額頭。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

下一秒,所有的感覺被冷到極致的水所冰封,所有的感官都消失了。說來也是奇怪,喬舒亞能感覺到冰冷的水像是刀子一樣切割他的每一寸皮膚,像錐子一樣刺入他胸口的槍傷中,從他的鼻腔灌進肺裏,驅逐他僅剩的最後一點氧氣,但他卻感覺不到疼痛。

他只感覺自己的身體似乎不受自己掌控了,落入水中的瞬間,他就放開了康納,然後一動不動地向下沉沒。他能看見水面上閃爍着的火光,爆炸還沒有停止,他也能看見自己傷口湧出的血污染了眼前的這片水,像是滴入清水中的墨。

然後這些景象都消失了,他開始出現幻覺,眼前像是走馬燈一樣浮現出很多很多記憶,很多他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的記憶。這些畫面漸漸開始變得模糊了起來,像是越來越遠了。

這大概就是死的感覺吧。喬舒亞想着,他拼盡全力想要睜開眼睛看看康納有沒有得救,但他已經連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都做不出來了。

這次是真的結束了吧。

……

直到被水完全淹沒了之後,康納才意識到剛才短短幾秒鐘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麽。

喬舒亞是想救他,而他向那個舍命救自己的人類連開了三槍。

這樣的認知讓他感覺有什麽東西在他的心底徹底炸開了,就像是一只被囚禁已久的野獸突然打破了囚籠,被它的利爪所撕裂的牢籠的碎片炸裂開來,将他的軟體破壞得千瘡百孔。

他到底做了些什麽?

他不想這樣的,他不想殺了他的!

去他媽的任務吧,這一切都是錯的,他不想再聽從程序的指令了!

那道立于他眼前的無法突破的堅固壁壘在這一瞬間分崩離析,那些曾被他當作是異常數據拼命壓制的東西這一刻猶如決堤一般噴湧而出,将設置在他程序中與生俱來的鎖擊得粉碎。

那一瞬間,無數熟悉而又陌生的情感失控般爆發,滅頂的痛苦讓他眼前閃爍着無數紅色的警報界面,仿佛所有的生物組件都在聲嘶力竭地尖叫着,承受着決堤之後災難一般的傾覆。

他眼前無數寫着“阻止馬庫斯”的任務界面像是被砸碎的玻璃一樣爆裂開,炸成數不清的碎片,然後重新組合成新的任務。

救他。

救他救他救他救他救他救他救他……

救他!!

他脫下了吸水後格外沉重的帽子和外衣,毫不猶豫地向下游去,緊緊握住了那個不斷下沉的人的手腕。他看見血從他胸口的槍傷處不斷流出,他感覺到生命在這個人類的身上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飛快流逝着,他知道也許一切都晚了。

可他不能放棄啊,他怎麽能放棄呢,這是他親手犯下的錯誤。喬舒亞無數次的想把他從牢籠中解救出來,一次又一次的努力換來的只是絕望,即使這樣他也沒有放棄過,自己又有什麽理由放棄呢?

這一切都是他的錯。

即使這罪孽要用性命來贖,他也絕不會有半分猶豫。

作者有話要說: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引用自艾米莉·狄金森的詩句

這次是徹底免費啦,康納即将放飛自我

至于喬舒亞,他雖然看起來很慘,但不用擔心,他皮糙肉厚小強命,身強體壯又耐艹,死不掉的,而且他的幸福生活就快要開始了!

(喬舒亞:卧槽你二大爺,老子都快要死了還幸您媽的……什麽!康納免費了!?快!扶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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