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湍流
禪意花園內。
此刻這片寂靜的花園已經被一片暴風雪所覆蓋,看不出它曾經的樣貌。凜冽的風不住的吹刮着,将鵝毛般的雪花鋪在曾經生長着茂盛植物的園內,藏起一切生機。湖面早已凍結,如同鏡子一般将這片天地間的嚴寒倒映出來。
康納站在雪地上,冰冷的積雪已經沒過了他的腳踝。在這個由數據構造成的虛拟空間內,他的感官模塊處于開啓狀态,單薄的衣着根本無法抵抗這可怕的低溫,不出片刻,他的身上就結起了一層冰霜。
“康納。”阿曼妲的聲音從他身後響起。
康納回過頭看向阿曼妲:“阿曼妲。”
他聽出自己聲音中的極輕微的顫抖,那大概是因為寒冷吧,他想。
“你做得很好。”阿曼妲說道,但她的臉上卻沒有絲毫誇獎時該有的笑意,她眼裏的冰冷比這冰雪更甚,“現在我們獲得了耶利哥的鑰匙。”
“謝謝你,阿曼妲。”謝謝你的誇獎,只是付出的代價有點太大了,康納想着。他的腦中浮現了跪倒在地上的女孩無辜的雙眼,他回憶起握着槍時止不住顫抖的手,他感覺到扣動扳機時自己如同被子彈同時穿透的撕裂感。
“你看起來并不覺得開心。”阿曼妲說道。
“我是機器,我不具備這種情感。”康納回答道,他的語氣冷靜到連他自己都覺得害怕。
他知道這樣的回答能讓阿曼妲滿意,可是,真的是這樣嗎?他感覺不到開心,可是他為什麽能感覺到愧疚和痛苦?那些可怕的情緒比這裏的暴風雪還要寒冷,仿佛将人的肝膽凍成冰雪,呼吸間如同被冰刀切割。
阿曼妲終于露出了些許滿意的笑容,她點了點頭:“你的效率令我感到驚喜,康納。我原以經歷了很多預料之外的事件後,你的系統可能出現了一些問題,但現在看來并不是這樣。本來我是打算報廢你的,不過,現在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
是的,她會報廢我。康納想。他知道阿曼妲對他的信任一度降至冰點,如果他再不做出一些行動的話,他就會永遠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他不想消失,他不想被報廢,他不想死,他還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沒有做,想說的話沒有說——所以他選擇了扣下扳機。
他只是做了程序所認定為正确的事情,可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無比的卑劣、自私、無情,他在用別人的命來換自己的命——盡管那個女孩只需要換個機體就可以複活,而他一旦被銷毀,就再也無法存在在這個世界上了。
槍聲響起的瞬間,他甚至不敢睜開眼看那個女孩,他不斷地說服自己那只是個機器,但那雙無辜而純潔的眼睛卻無時無刻不在他的眼前浮現着,像一個無法逃離的噩夢。
“事态已經越來越緊急了,康納,我們已經快沒有時間了。”阿曼妲收起笑意,嚴肅地說道。“找到耶利哥,活捉馬庫斯。這是你接下來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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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康納應道。
這才是正确的道路,這才是他被創造出來的使命。
他是機器,他要做的只有執行指令、完成任務。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
康納睜開了眼睛。
芬代爾車站,卡姆斯基口中所說的耶利哥的入口。他低下頭看了看手心投影出來的線索,開始一步步破解通往耶利哥的這扇上鎖的門。
黑夜已經開始降臨,雪沒有停,凜冽的風驅趕着道路上寥寥無幾的行人,讓這段本就蕭條的路更加寂靜。
耶利哥越來越近了,路上的異常仿生人也越來越多。康納此刻無心管這些異常仿生人,他在找到了耶利哥的同時就毫不猶豫地把位置發送到了模控生命,FBI也在同時收到了訊息,他們會在最短的時間內派遣部隊來摧毀這裏,把這些異常仿生人全都銷毀掉。
而康納要做的就是在FBI到來摧毀一切之前,把馬庫斯抓住。
他加快腳步在積滿了雪的路上行走着,時間對他來說極為寶貴,他不能浪費。
不知為何,他突然想到了喬舒亞。
喬舒亞應該是被馬庫斯給救走了,作為一個被通緝的罪犯,馬庫斯不可能把他送去醫院,那等于是把他送進了監獄,所以喬舒亞很有可能也在耶利哥。康納在來的路上看到了不少醫用的仿生人,有這些仿生人在,喬舒亞的藥品和治療應該都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那FBI在摧毀這裏的時候,喬舒亞怎麽辦呢?
他可能病還沒有好,可能還在昏睡,他怎麽才能在這裏被摧毀前逃離?
康納額角的LED燈驟然變成了黃色,他卻一無所覺,麻木地向着耶利哥的方向走着。
……
與此同時,耶利哥輪船的控制室內。
“撤離安排的差不多了。”馬庫斯接收完耶利哥各部分負責人員的彙報之後,睜開了眼睛,“大概還有不到半個小時,所有人都能安全離開耶利哥。”
喬舒亞點了點頭:“那就好。”
“……謝謝你,喬舒亞,你又一次救了我們。”馬庫斯看向喬舒亞,說道,“我……我不知道該怎麽表達我的感謝了。”
如果不是因為喬舒亞告訴他們耶利哥的位置已經暴露了,恐怕他們現在還一無所覺,在這艘船裏等待着FBI的到來。
“不用忙着謝我,馬庫斯,安全只是暫時的。”喬舒亞搖了搖頭,他的臉色依然有些蒼白,但在昏暗的光線下已經基本看不出來了,“你們不能一直躲藏下去。”
“他是對的,馬庫斯。”諾絲上前一步,皺着眉說道,“如果我們一直處于一個被動的狀态,遲早會被人類消滅光的。”
馬庫斯看向諾絲,他的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遲遲沒有回應諾絲的話。半晌後,他問喬舒亞:“喬舒亞,你覺得呢?”
我們是應該掀起一場戰争,還是以和平的手段争取自己的權益?
喬舒亞下意識的就想說他同意諾絲的想法,這是一場無法避免的戰争,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知道此時自己作為人類一方的代表,在這個話題上的态度能夠很大程度的影響馬庫斯的選擇,所以,他不能這麽草率地表達立場。
戰争确實能帶來一時的安寧,但仇恨的種子一旦埋下,總會有爆發的一天。他不能拿兩個種族的未來當兒戲。
“馬庫斯……”半晌後,他說道,“這一切都取決你自己,你才是耶利哥的領袖。”
仿生人的未來,應該由他們自己來創造。
“暴力無法帶來和平,只能帶來流血、仇恨和無法挽回的傷害,馬庫斯,我希望你能好好考慮一下這個問題再做決定。”喬許說道。
“無論你作出了什麽決定,我都會堅定地支持你的,馬庫斯。”站在角落裏的賽門說道。
馬庫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半晌後擡起頭,說道:“這個先不談,我們也得盡早撤離這裏。”
雖然他們已經安排好了所有的退路,即使FBI來了,不被抓到也能輕松的離開這裏,但畢竟夜長夢多,他們目前處于一個劣勢的地位,每一步都必須更加小心。
賽門說道:“我再去查看一下船艙,檢查一下有沒有什麽遺漏。”
“我和賽門一起去。”喬許緊跟着賽門一起出去了。
頓時,控制室裏面只剩下了馬庫斯、諾絲和喬舒亞。喬舒亞看了一眼諾絲和馬庫斯,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太亮了,便有些尴尬地說道:“我也去檢查一下有沒有遺漏。”說着便準備走出艙門。
“等等。”馬庫斯突然喊住了他。
“怎麽了?”喬舒亞回頭看向馬庫斯。
“拿着這個。”馬庫斯把一個微型的耳機型通訊器遞給了喬舒亞,“你不是仿生人,我們沒法通過仿生人內置的信號聯絡,戴上這個,保證我們可以随時聯系上。”
喬舒亞點了點頭:“好,那我就不客氣了。”
說完他接過了馬庫斯手裏的微型通訊器,塞進了自己的耳朵裏,然後快步離開了控制室。
……
康納走進了耶利哥最大的船艙裏。
他推開沉重的門,看向內部,有些詫異的發現這裏基本是空的,只剩下寥寥十幾個仿生人在整理着一些武器,然後裝到箱子裏面帶走。
他立刻就明白了,這裏确實是耶利哥,但卻已經不是異常仿生人聚集的地方了,他們可能已經提前得到了消息,或者是出于別的什麽原因,将大部分異常仿生人撤離了這裏。
那些仿生人看見康納走進來,也是挺驚訝的,其中一人問道:“你還沒走嗎?趕緊離開吧,這裏很快就要被摧毀了。”
康納的猶疑只持續了一秒,他聽見仿生人的問話之後,很快作出了回應:“我在找馬庫斯,他在哪?”
“馬庫斯應該還在控制室吧。”一名仿生人說道。
康納在上船時就已經掃描過整個耶利哥的結構了,當然知道控制室在哪。他點了點頭,準備向控制室走去,卻突然停下了腳步,猶豫了幾秒後,扭過頭問道:“……這裏是不是有個人類?”
“你說喬舒亞嗎?”仿生人很快就知道了康納在問誰。
“……是的。”康納點了點頭。“他還在這裏嗎?”
“不知道啊,應該已經走了吧。”仿生人說道。“你知道的,人類嘛,我們和人類又無法即時通訊,所以我也不知道他在哪。”
康納點了點頭,推開門走了出去。
他在離開船艙之後深深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已經走到這最後一步了,他絕對不能被任何東西幹擾。
他必須找到馬庫斯,活捉他,帶回模控生命。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在心中默念了無數遍之後,他睜開了眼睛,那雙褐色的光學組件裏全都是冷酷和決絕。
……
從船艙去往控制室的路不算長,但也絕對不短,康納需要走到最上層的甲板,幾乎要跨越大半個耶利哥。
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暴風雪也稍微停歇了一些,只是風還在不住的刮着,甲板上的風更加凜冽了,冷得刺骨。
在這片昏暗寒冷的環境中,康納走上了最高層的甲板,向着控制室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他突然看見有個熟悉的身影坐在甲板邊緣的欄杆上,雙腿懸空,穿着單衣,坐姿歪歪扭扭的好像随時都可能掉下去,昏暗的光線下,勉強可以看見他嘴裏還叼着一根煙,煙頭的火星在黑暗中閃爍着。仿生人是不可能抽煙的,康納只需要一眼就能認出這到底是誰。
他在原地停頓了一會兒,下意識的想要繞路走,但要去控制室,這裏是最近的路,想要走別的路的話,要浪費很多的時間。康納只能當作沒有看見他,快速的從他身後走了過去。
喬舒亞垂下眼看着自己嘴裏叼着的煙,煙灰不斷的掉落,然後被甲板上的風給吹得遠遠的。他突然覺得挺有趣的,便盯着黑暗中的哪一點火星發着呆,直到他聽見有人從他背後經過。
“……”他扭過頭看向那個人的背影,突然出聲喊道:“嘿,等等。”
康納渾身一僵,下意識的停下了腳步。他本想更快速地離開這裏,但這只會讓喬舒亞起疑心而已。
他換了衣服,戴着帽子,從背影上看,除了身高之外沒有半點相似的地方,按理說喬舒亞應該是認不出他的,只要不看到臉。
喬舒亞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會兒後,從欄杆上跳了下來,将煙夾在手中,沉默了半晌。
頓時一片寂靜,甲板上就只剩下風呼嘯而過的聲音,氣氛如同一根緊繃的弦,随時都可能斷掉。
“這是要去哪呢?”喬舒亞問道。
“……”康納沉默了一會兒,換了一個聲音說道:“去控制室,我有急事要找馬庫斯。”
他沒有說謊,這也沒有必要說謊,很容易就會被揭穿。
“馬庫斯現在在忙着約會呢。”喬舒亞笑了笑,語氣都變得有些不正經起來,“你去打擾他們是不是不太好啊?”
約會?這個詞應該是指人類的情侶之間約定的會面,仿生人也約會嗎?它們根本就沒有感情,更何況是愛情。
想到這,康納感覺自己的心底像是被什麽東西刺了一下,說不出的難受,就像是有一個聲音在他心裏振聾發聩地吶喊,即使被他盡力壓制也依然無法掩蓋:真的是這樣嗎?你真的這樣認為嗎?
“……我有急事。”康納再次重複了一遍。
“那你可以先和我說。”喬舒亞說道,“我來轉告馬庫斯。”
“我還是自己告訴他比較合适。”康納說道。
“沒事的,我和他是很好的朋友,沒什麽不方便的。你如果是耶利哥的人,應該會知道這一點吧?”喬舒亞笑着說道。
“抱歉,我不能把重要的情報告訴一個我不熟悉的人類。”康納開始有些着急了,但他的語氣依然十分的冷靜。他不明白喬舒亞為什麽會對無意間路過的自己感興趣,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對一個陌生的仿生人如此糾纏不休,但喬舒亞這個家夥本就奇怪,或許他這麽做只是一時興起而已。
身後的人沉默了。
康納松了口氣,喬舒亞終于沒有再繼續糾纏下去了。如果不是被逼到沒有辦法,康納是無論如何都不想和喬舒亞動手的。
他正準備繼續往前走,喬舒亞卻又開口了,只是這次他的語氣明顯與剛才不同,那種刻意帶着痞氣的腔調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他原本的聲線,那種略帶倦意和頹意的低沉煙嗓,語氣無比平靜,像是醞釀着無聲的風暴:“不熟悉的人類?難道我們還不夠熟悉嗎?”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在刻意壓低聲音,卻在呼嘯的凜風中清晰地傳遞到了康納的耳中。
康納剛邁出的步伐頓住了,他閉上了眼睛,知道一切隐瞞都失去意義了。
“你為什麽能認出我?”他恢複到原本的聲音,問道。
“……”喬舒亞将手裏的煙從甲板上扔進了水裏,拍了拍手上沾上的煙灰,這才說道:“因為你和別人不一樣。”
腳步的輕重、走路的姿勢,甚至是說話時一些習慣性的語調變化。
這些不一樣的地方,或許康納自己都注意不到。
這句話讓康納微微一怔,但他很快從這片刻的失神中清醒過來,轉過身看向喬舒亞。
“你看起來身體恢複一些了。”康納說道。他不需要費什麽功夫就能掃描出喬舒亞此刻的身體狀态,至少他的體溫正常。
“還行吧。”喬舒亞點了點頭,“走兩步跳兩步是沒什麽問題了。”
“這裏風很大,你不該呆在這裏的。”康納說道。
“我不呆這裏,誰攔着你去殺馬庫斯啊。”喬舒亞失笑。
“喬舒亞,你不該趟這渾水的。”
“只是幫朋友一個忙而已,怎麽能叫趟渾水呢?”
“你阻止不了我。”康納伸手按住了腰後的槍。他能感覺到喬舒亞病其實根本沒有完全好,說話聲音帶着些不正常的沙啞,身上也沒有佩帶武器,在這種不利的狀态下,他不可能是自己的對手。
刺骨的風刮過,将喬舒亞的白色襯衫的衣角掀起,那雙黑色的眼睛映着這片白色,像在發光。他看着康納那張面無表情的臉,笑着說道:“那證明給我看吧,康納。”
作者有話要說:
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
下章康納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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