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 軍閥頭子
方斬佛來到地牢,從地底湧起的陰寒之氣令他面色更加陰沉。
來到關押蘇辰的牢房,卻在看到刑架上那個人影時腳步猛然頓住,呼吸驟然一緊,竟是邁不開腳步不敢走近前。
相比起昨天來,青年身上又增添了數道新傷,然而比起總的傷痕,那新添的幾道簡直可以忽略不記。十根血淋淋的手指,指尖一片血肉模糊,還有兩處依然在滴血。青年頭顱垂下的弧度,也比昨天更深,仿佛頸骨被折斷般,無力垂落着,濃黑的頭發下只露出一截印着指痕紅腫不堪的下巴。
蘇辰靜靜地挂在刑架上,仿佛已經死去。
眼前驟然襲來一陣黑暗,方斬佛只覺有一雙手将心髒狠狠揪住,然後拼命往外撕扯。他閉了閉眼,平複下突如其來的暈眩,将心痛、愧疚、悔恨、害怕等諸般情緒盡數壓下,邁着僵硬的步伐來到刑架下。
“大帥,你怎麽來了?”突兀的聲音響起,周甲從椅子上跳起來,對方斬佛的突然出現很是意外,然而沒有多想,以為大帥是親自來看結果的,瘦如骷髅的臉上不由露出一絲慚色,“大帥,這小子骨頭實在是硬得很,拔掉了十片指甲也沒啃一聲。我怕再用刑下去他熬不住,所以才沒有繼續下去。”說這話時,語氣裏有一種沒做到大帥所交待之事的慚愧意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敬佩暗含其中。
大帥昨天交待過,如果說了就留他一條性命。可這小子看起來白白淨淨,又瘦弱得很,挨了一晚上的刑卻連吭都沒吭一聲,硬是要得,周甲怕再多抽幾鞭子,這人就要交待在這兒了。畢竟按以往的規矩,是要直接解決掉的。
周甲做為專門刑訊犯人的一員,見過許多嚴刑之下哭喊求饒的嘴臉,再有氣節之人,不過是多扛一些時日罷了。但像蘇辰這樣,打得快斷氣,不僅沒開口吐出一個字,連慘叫聲都沒幾下的人,不得不令周甲佩服,所以一時沒下得去手。
“不用再審了。”方斬佛的聲音聽起來和平時一樣,然而跟在他身後的秦子和還是聽出一絲不同,略為緊繃,還有一絲極細微的沙啞。蘇辰現在的模樣定是令大帥受到了沖擊,懊惱是一定的,只是不知是否還有其他情緒在內。
方斬佛親自上前将蘇辰解下,不敢去探他的鼻息。看到蘇辰身上的衣服被血浸透,幾乎與皮肉粘在一起時,拿着刀從來沒有顫抖過的手,出現了一絲不穩。他将蘇辰用披風裹住,小心扶正他的頭靠在自己脖頸處,微弱的脈搏跳動令他緊繃的肌肉稍稍放松了些。
周甲看到方斬佛的舉動,臉上表情很是疑惑,不由看向旁邊一言不發的秦子和。秦子和神情嚴肅,沖他輕輕搖了搖頭。
方斬佛将蘇辰帶到自己的大帥府,請了最好的醫生來給他醫治。
蘇辰身上的傷太多,幾乎沒有一處完好皮膚,衣服粘在皮肉上無法脫下,只能用剪刀一點點剪開。這個過程中,不免牽動傷口,陷入深度昏迷的人會輕顫一下,嘴裏發出無意識的微弱□□,像剛出生的小貓般脆弱無害,仿佛任何一點危險都能奪去它的生命。
好不容易處理完身上的傷後,當天晚上蘇辰發起高燒,醫生說如果高熱退不下來,不僅會令傷口感染,甚至會直接要了蘇辰的命。
方斬佛徹夜不睡守着蘇辰,用毛巾沾了水給他擦拭全身降溫,然而蘇辰身上傷處實在太多,毛巾随便按下去都會按在一處傷口上,因此而引發的疼痛總是讓高燒中的人輕吟出聲。最後方斬佛實在沒法,只得先自己澆了一桶涼水,然後□□着上半身将蘇辰抱在懷裏,用自己的皮膚給他降溫。
這個辦法似乎起到了一定作用,昏迷中的人眉頭稍稍舒展。之前不管是仰躺還是趴着都會壓到傷口,現在方斬佛将人抱起來,倒又減輕了蘇辰身上一些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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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半夜的時候蘇辰的體溫有所下降,而方斬佛已經連續澆了好幾桶涼水,虧得他身體素質強悍,不然這樣整夜整夜地洗冷水澡,蘇辰沒醒來,他自己就要倒下了。
将渾身是傷的人輕摟在懷裏,低頭看着懷裏的人因發燒而遍布緋紅的臉,方斬佛神情有些恍惚,覺得這樣一幕有似曾相識之感,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一個人如現在這般倚在自己懷中。
懷裏的人忽然不安地動了動,嘴唇嚅動吐出一句呓語,聲音太弱,方斬佛沒有聽清,似乎是在叫某個人的名字。他的眸色變深沉起來,盯着昏睡中人的臉,目光很久都沒有移開。
方斬佛的心緒極是複雜,三十年來的人生從不曾如現在這刻心緒起伏難平。當懷裏的人漸漸安靜下來後,他終于有時間開始梳理整件事件。
最開始時,蘇辰被人供出是北軍派往南方的間諜,根據那人提供的線索,他們查到了一些蛛絲馬跡,之後南軍情報處派人潛入北方調查,徹底查實蘇辰為北軍間諜之事。而不久前南軍設埋圍剿南下北軍之事,就是蘇辰想辦法竊取情報,并告之其中一支南下北軍,使其翻越雪山草地脫圍而去。
據那名調查的情報人員說,他找到一位安然翻過雪山的北軍士兵,從他口中得知,蘇辰不僅送去情報,還跟着一起翻越了雪山草地,差點死在途中。從那名北軍士兵的描述來看,确是蘇辰無疑,而那段時間,蘇辰也确實不在城中,更無人知其去向。
之後又從蘇辰住所搜出一本加密筆記本,集南軍整個情報處人力,才破解上面的密碼,然而還有一種密碼卻誰也無法破解。
從破解的密文可知,蘇辰不僅為北軍刺探情報,他更與海外之國有往來,為其提供南北軍閥的情報。
正是後一點,令方斬佛氣怒難平,加之不久後外國領事館發來照會,要求他釋放蘇辰,說蘇辰是其“國中良好公民”。
竟連國籍都舍棄了嗎?
方斬佛不知自己為何如此生氣,最後壓下心中那點遲疑,将蘇辰交給周甲。
不過是處置一名間諜罷了。
從地牢回來後,方斬佛在心裏如此想着。只是那之後,他總有些心緒不定,練了一晚上的刀也沒稍減心中躁意,最終還是忍不住去了地牢一次。
此時的蘇辰比上午顯得凄慘許多,不知道挨了多少鞭子,衣服碎成一條一條挂在身上,滿是血污,早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更重要的是,他一只手的指甲被拔光,光禿禿的指尖一滴一滴往下滲血。
看過更多更殘酷刑罰的方斬佛,那個時候閉了下眼睛,有些不忍再看。腳仿佛有自己意識般向挂在刑架上的那個青年靠近,當他回過神來時,手已經撫上青年唯一還算完好的臉頰。
即便落得如此境地,青年的臉上卻還是初次見面時那種淡定無謂的樣子,就算身上再痛,眼睛裏卻沒有絲毫乞憐神情。當青年睜開眼睛時,他仿佛看到了億萬星辰在眼前次第綻放,令他呆怔許久,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卻是當胸一箭,痛入骨髓。
那雙綴滿星辰的眼眸,雖然朝他看過來,瞳孔卻是渙散的,沒有焦距。想來此刻,意識也并不清醒。
方斬佛緩緩伸手,向青年的臉撫去,觸手一片冰涼,他用拇指輕輕摩挲青年偏狹長的眼角,低頭靠過去,在青年耳邊輕聲感嘆道:
“骨頭這麽硬做什麽,也就這點值得稱道了。”
當時他還為蘇辰有那樣的硬骨頭卻偏要為外國人做事而倍覺可惜,然而,卻未想,那個人不僅是骨頭硬,還有些尾生抱柱式的迂腐可笑,對自己也那般狠得下心。
尤其當他得知,當年閻羅集結百萬大軍第三次南下征伐時,他之所以能牽着百萬大軍的鼻子走,令其按己方事先設定好的路線行軍,最終進入埋伏圈,其中最大的功臣,便是蘇辰。那一刻,他恨不能用手中的刀将自己刮了。
是蘇辰,将閻羅第三次南征的戰略計劃透露給南軍情報人員,使得他可以将計就計制定反攻計劃;也是蘇辰,事先換掉了北軍的行軍地圖,令其進入南境後便有如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甚至于,他還買通北軍請來的向導,領着百萬士兵走在南軍為其設計好,人去糧絕的路線上而不自知。
可以說,如果沒有蘇辰,閻羅的第三次南征,即便依然會被打退,南軍也不會那麽輕松,必會付出相當慘重的代價。
蘇辰以情報人員身份,打入北軍內部,為了取得閻羅一系的信任,不得不丢出一些南軍的情報。然而這些情報,有的真假參半,有的無關緊要,即便那次透露南軍設伏的情報,令一支北軍翻越雪山草地脫圍而去,認真說起來,也沒對南軍造成什麽實質性損失。相反,若兩軍相遇,即便他們是埋伏一方,也必會有所傷亡,蘇辰的行為,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減少了南軍的戰損人數。
偏偏這樣的赫赫之功無人知曉,未能得到半點嘉獎不說,還被當作敵方間諜下獄施以重刑,生生拔掉了十根手指指甲。
方斬佛的拳頭不自覺握緊,手背青筋暴露,微微顫抖。
“為什麽,不說呢?”方斬佛撫着懷中之人的臉龐,力道輕得像一根羽毛在上面拂過,他盯着青年熟睡的容顏,眼神幽深,複雜難辨,聲音輕得有如嘆息。
“為什麽寧可受刑,也不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呢?難道我,就那麽不值得相信嗎?”
如果蘇辰能夠聽到他這句話,一定會告訴他,不說,不是因為骨頭硬。
而是因為——
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這個間諜居然還是個諜中諜!那筆記本上的加密方法,他一個都不知道!
所以說,這實際上是一本筆記引發的慘案嗎?
這真是個悲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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