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不語笑

貓竹山上挂着彎新月,微冷的光穿過竹梢照進林間,伴着寒風不時瑟瑟一聲。

霍沉騎着白馬穿梭其間,偶爾踩到枯枝敗葉發出幾聲脆響,帶點可怖。

世人說,老馬之智可用也,霍沉這時才知他的馬兒算不得老馬,馱着他也只知亂竄。他到底因晚間的事惱躁,眼下一沒耐性索性自己牽起缰繩,倒沒料到一走就走對了方向。

溪底泛着泠泠的光,越過竹橋時瞥見此景的人臉色也跟着一冷。

好冷手,日後誰再應下這等邀約,誰就虧個萬兩白銀去。

他一路繃着臉回來,繞過賀家小樓,總算在屋後見到黃澄澄的暖光以及坐在柴門底下等他的雲飛和阿蒙。

唯恐他們出聲驚擾了賀家幾口,霍沉見到他們人後先做出個噤聲的手勢,兩人這才得以安安靜靜地跳起來。

霍沉翻身下馬,雲飛與阿蒙跑來跟前,一個将手裏的袖爐往他手裏送,一個打着燈籠牽過馬兒。

手心裏驀地鑽進個暖爐,霍沉臉色好算霁朗些,正欣慰,便聽雲飛着急問他:“如何這時候才回來?”

小少年有意壓低了聲,但在寂寂竹塢中仍聽得清明,霍沉不由地擡眼望去賀家小樓上,不經意的一眼,竟見到扇亮着微光的窗。

那扇窗的主人是誰他是再清楚不過的。

都什麽時辰了,她怎的還不睡下?莫不是也等着他?

這個念頭來得莫名,霍沉心下也無端一悸,為此雲飛在耳邊的小聲唠叨都成了缥缈的雲霧,再聽不清,直到進了堂屋,一股藥味迎面撲來他才清醒些。

秋娘自也等着他,見他回來忙憂心忡忡端了藥來,霍沉再一次被打回惱煩境地,不過,比起酒與脂粉混雜的渾濁味兒來,藥味兒着實可愛得多。

他接過藥碗,囑秋娘多備些熱湯,而後便盯着深褐色的藥汁若有所思起來。

雲飛在他右側落座,眼一晃,原本争先恐後往外冒的話悉數打住,指着他手背上的一片紅皺眉問:“手如何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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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沉淡淡掃過手背,蹙額道:“無礙。”說罷似是決定好了甚麽,端起藥碗痛快飲盡,緩了須臾便起身來,囑咐雲飛,“明日還要收拾行李,早歇息。”

聽是如此,雲飛乖乖點頭。

霍沉闊步回了閣樓,進屋後氅子也不脫地朝窗邊去,推窗一瞧,對面果然還亮着扇橘黃暖窗。

窗後那團模模糊糊的人影始終定在原處,似是倚在窗邊睡着來,他定定站了會兒,忽想起方才做的打算,遲疑片刻便掌着油燈坐至書案前,研墨揮筆寫了封小信。

日裏她那些傻話,還當說清楚才是。

窗大剌剌敞着,秋娘早早替他薰好的暖香教寒風替了大半去,霍沉将寫好的信看了又看,劍眉又擰了擰,再默讀兩回才收好信,推門出屋。

适巧阿蒙提着兩桶熱水上閣樓來,見他往下,因問道:“爺落了甚麽,小的替您拿去?”

阿蒙是他們當初往南途中遇見的,那時他脖子上還挂着塊兒賣身葬祖母的板兒,小雲飛扒在馬車車窗上見着這幕,轉頭央他二哥三哥幫他把。

阿蒙也就此跟了他們做事,就是不知他從哪兒撿來的臭規矩,開口閉口都管人叫人爺,彼時霍沉只聽人叫過他少爺,因而被叫爺時總不适應,勒令他就此改了,偏阿蒙總難改口,只有随了他。

如今霍沉也聽慣這聲爺來,只說句無妨便匆匆下了樓梯。

阿蒙望着他急匆匆的背影,擱下木桶撓了撓後腦勺,這位幾時這樣不沉穩過,甚麽要緊事竟勞他跑了起來?

***

“篤篤篤。”窗外的一串兒聲将少女的思緒拽回屋內。

燭苗仍緩緩搖曳着,燈芯燒得愈發長了。

令約轉過眼睛,始才覺得眼裏難受,輕輕一眨便有兩顆淚砸了下來,她吸吸鼻翼,一邊又聽一陣“篤篤篤”的聲響。

原不是她聽錯了?

她想着不再伏在窗臺,直起身,一手虛攏着燭火,一手推開半扇窗。

月已攀至中天,咕嚕撲騰兩下翅膀歇來她窗外,油亮亮的雪色羽毛泛着光,令約睫毛輕顫兩下,擡了眼。

那裏的窗也敞着,窗前立着道颀長的人影,隔着數丈遠的夜色,朦朦胧胧的光影在兩人間牽成一條線,像一座淩空的橋。

少女扶着窗緣的手指慢慢收緊,嗓子眼兒裏似乎克制着什麽,愣過才知是自個兒心在撲通撲通跳,跳得麽,委實高了些。

可是她魔怔了,看去那端的瞬間竟覺這情境有幾分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的架勢。

可是……哪兒來的牛郎織女。

經自己一吓,令約慌亂垂眼,又看去呼嚕嚕個不停的咕嚕身上,咕嚕脖頸間毫無章法地系着根錦帶,錦帶底下壓着張對折過的信紙。

她抽出信,又飛快撩眼看了眼霍沉那端,心下跳得更厲害。

半夜三更的,他這是哪一出?

咕嚕想也急着回籠歇息,待她解了信便忙不疊振翅回去,一頭沖進霍沉懷裏,霍沉按着性子托住它,順着它的羽翼輕撫,眯眼往對面瞧。

窗內的燭火又甩了甩焰尾,屋裏的少女細致展開信紙,但見上頭幾排字,初看時,唇只輕輕抿着,再看幾句,漸漸抿緊繃成弦,看到最後,貝齒已掐住丹唇。

哦……

原是特意解釋這個的呀。

既非斷袖,白日裏直說便是,何苦寫這個?

少女松齒,神情難堪地看向對面,卻沒料到霍沉那端“嗒”的聲放下了窗屜子,連同窗內那道黑影也轉身走開。

令約:“……”

總不是這會子才怄她罷?她也是一時糊塗才想歪的啊,何況他的确也做了教人誤會的舉動。

罷,大不了明日多送他幾疊九霞紙賠禮。

如此說服好自己,她慢慢睡下,再轉醒時冬陽已照得屋內一片亮堂,令約揉揉眼,抱着被衾打了個哈欠,這時才隐隐聽見底下傳來說話聲,像是雲飛和秋娘的聲音。

是了,聽雲飛說他們今兒就要收拾行李的。

想到這兒,她也不再賴着,拾掇一番下了閣樓,紙窗下做繡活的郁菀見她難得晚起,笑着支她吃粥去。

廚房裏粥還溫着,她盛了碗,出來時問郁菀:“爹爹去紙坊了?”

“嗯。”

“阿顯呢?”

“我在這兒……”阿顯略顯吃力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随即堂屋的門也教他撞開,涼風灌進屋吹得人一個哆嗦,只見小少年抱着高高的一摞紙進門來。

令約看不過,前去接應他,問:“你抱這許多做甚麽?”

“你豈是忘了,昨兒答應要送霍大哥九霞紙的。”

令約:“應是應了……”可這未免太多了些。

她沒說完,放下紙後反而心虛地摸了摸鼻子,坐去粥碗前暗忖,難不成是她太小氣了?

阿顯才沒看出她在想什麽,坐下後伸了個足足的懶腰,托腮道:“他們這會子在收拾行李,我們幾時送去?”

令約低頭吃了口粥,想了想:“我吃過罷。”說完又擡眼瞄了瞄桌上的紙。

不過是些紙,也不算多。

看來自己也并非太小氣。

一番自我懷疑自我掙紮後,有人終于放寬了心,用過粥便與阿顯各自抱着一摞紙去屋後。

兩人一出門,靜坐窗下的郁菀就丢了繡活兒,望向窗外想起事來。

這些日子她常與秋娘一處說話,聽秋娘的意思,他們這位霍公子一表人才,展眼便要及冠,卻還未婚配,不說婚配,就連認得的姑娘也是掰着手指頭都數得過來,配她家的姑娘再登對不過。

她聽時只道說笑,之後卻不時想起,而今麽,依她瞧,阿約好似與這位霍公子交情不錯?

郁菀嘴角彎了彎,電光石火間,忽又回想起霍沉住來竹塢前一日的事,那日夜裏風雨聲雜,驚醒時她還帶着夢裏空落落的情緒,可不就是夢見阿約嫁人了麽……

莫非,冥冥中真有甚麽說法在裏頭,或是大姑子向她托了夢?

思及此,郁菀忙起身去偏堂,翻起黃歷。

此時的屋後全然不似前頭,一派熱鬧,雲飛從見他們送紙來,便胡亂撂下手裏的事邀他們玩起投壺。

晨間出了太陽,昨兒的風也撤了蹤影,在院裏玩鬧身上倒多出股暖和勁兒,令約跟着兩個小少年投了兩回,由他們去,自己則眼神飄忽、慢吞吞挪去臨溪一側的缃梅樹下。

院裏比他們來時多了張石桌,眼下霍沉便坐在缃梅樹下,見她靠近,挑眉看她。

“咳。”她看向他,壯膽似的清咳聲,緩聲道,“昨日的信我看了,此前是我誤會了你。”

霍沉也以拳抵唇,有些難堪地輕咳聲,心下懊悔昨夜裏做了那蠢事,但面上還不動聲色:“無礙,話說明白便好。”

“嗯。”令約應他,在瞟了他一眼後沉默轉過頭,伸手摸了摸禿禿的梅枝,另尋他話,“這花兒臘月裏能開麽?”

霍沉趁她偏過頭,先喝了口熱茶壓驚,至于壓的什麽驚,他哪裏知曉,只知心下莫名跳得急。

“皆是正月裏開的。”他盯着她纖白的指頭答了話。

若臘月裏開,他們回了鹿靈,豈不無人照看。

“喔。”少女低低應聲,實在想不到還能說些甚麽,便又準備像方才那般慢吞吞挪回院中陪兩個小孩投壺。

不料霍沉看穿了她的動作,鬼使神差地地叫住她:“賀姑娘。”

令約腳步一頓,回頭瞧他,眼裏幾絲疑惑。

霍沉跟着一滞——

怪事,怪事。

他感知着胸腔下砰砰的動靜,左手緊握放在膝上,面上盡力露出個淡淡的微笑:“……”

“……”笑什麽?

“……”霍沉從未想過他也會遇到不知如何收場的時候,只覺得臉有些僵。

萬幸,僵默到霍沉快繃不住時籬落外傳來陣馬蹄聲,院裏的人都順理成章地看去院外,見付雲揚騎着馬出現在屋宇間的小道上。

“二哥!你東西都收好來?”

付雲揚匆匆按辔,下馬進院,無暇顧及雲飛的話,徑直奔往石桌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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