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出迷津

廿日清早, 令約剛出堂門就見兩匹馬穿進竹林,看背影正是霍沉與阿蒙兩人,不禁挑了挑眉。

本不稀奇的事,因有了前兩日作比照, 便也變得奇怪。

小滿後兩日, 一連兩個早上她都見到了霍沉, 不是在竹塢間, 而是在紙坊, 跟在幾個辦料師傅身旁, 尤其打眼。

至于原因麽……

爹爹近來出門比她早, 昨兒她在廚屋外聽見他與娘嘀咕, 說他接連兩日出門都遇到見淵吃早茶, 就在葡萄椽下, 且一見他就起身問候,再之後便莫名其妙跟他去了紙坊。

末後還苦惱道:“他如今愈發熟落, 教人怪不自在的,我又得客客套套待他。”

“唷, 聽這意思, 你是不想客客套套待他?”意味不明的一句打趣。

“咳,倒也不是這等主意,只你我都省得他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自是想把家裏的‘山水’藏着些……”

身為“家中山水”本人,她聽到這處便捏了捏指尖走開,後面的談話再無從得知。

念及此事,她眸光微閃,迅速挪回視線下了踏跺。

途徑屋後小院時,雲飛正在葡萄椽下逗着咕嚕, 見她來,立即站直了身:“姐姐早。”

她停下腳步,聽他馬不停蹄地問:“姐姐是去紙廠嗎?我能随姐姐同去嗎?”

一連三聲聽得人好笑,斷不會不答應,點了頭。

雲飛高興跳出竹椽,朝屋內秋娘道別聲就奔向院門。

被他遺忘在鳥架上的咕嚕焦急撲棱起翅膀,卻因腳上扣了條細鏈起飛失敗,挂在鳥架上似蕩秋千那般搖晃幾下,掙紮之際帶得椽下風鈴叮玲玲響。

令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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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比出食指,緩慢指向咕嚕:“不管管它麽?”

雲飛站定了腳,搖頭:“姐姐不必睬它,它這是作戲呢。”

少年說得篤定,她卻疑心得很。

她總覺得這只鴿子是真傻,不像是會作戲的,不過別人養的鳥兒她也不能妄加評論,只得裝作信以為真那樣子。

去往紙坊的路上,她抑制不住好奇,狀若無意地問及某人:“怎麽今日不跟着你三哥?”

“噢,雲水齋來了位貴客,二哥去了蘇州未回,只得三哥去談生意。”

她了然點點頭,不再去想。

兩人走過蜻蜓湖,到小竹橋前恰巧碰見幾個牽着毛驢的青年過來,驢背上各駝了幾袋麻包,看起來無精打采。

雲飛又被勾起好奇,與人請教:“于大哥,這裏頭裝的甚麽?”

而今他在這群紙坊學徒中混得極好,知道名姓的不少,眼前這個顯然也認得。

“噢,腌料用的石灰沒了,買些回來。”那人答道。

少年搗搗頭,前兩日被迫與三哥跟在幾位師傅身後學習,倒也聽得許多有關辦料事宜的解說,知曉這腌料是辦料過程中最為重要的一環。

想着,他又轉過頭問令約:“姐姐今日忙些甚麽?”

“和昨日一樣,還是起坯。”

所謂起坯,是将在漂塘中浸泡數日的白坯拿竹帚洗刷幹淨,提起後堆放整齊,後由提料工一段一段地交到砍料師傅手上,是整個砍料流程中……最平平無奇的一項。

不需要提料工的敏捷與熟練,更不需要砍料師傅的好功夫,只需要足夠的氣力和耐心。

剛巧,這兩樣她都有。

依她的說法,第一批九霞紙尚且不是她能染指的,她只消打好下手,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便可。

聽她說還是起坯,雲飛摸了摸肩上的褡裢,小心翼翼叩問之:“我若厚臉子跟着姐姐,可會打攪到你?”

雖然罷,他的來意就是打攪她。

這等既無理又無禮還野蠻的要求當然是他三哥所提,除他外再沒別人想得出。

具體而言,便是讓他付雲飛——一個素來乖巧懂禮的好少年——行盡幼稚黏人之事,跟在賀姐姐邊上說東問西,耽擱她做工,進而教她少忙碌一會兒。

試問誰人敢說能想出這等主意的人不可怕?簡直是幼稚到令人發指!

相比之下,眼前的漂亮姐姐溫和得像位仙子,一如既往的體貼:“不打攪,你不覺無趣便好。”

即将打岔的人連忙心虛奉上褡裢裏備好的芝麻糖。

唉,真真是可憐天下弟弟心吶。

***

到紙坊後,令約先在馬場邊上尋人問了問山上情況,确定今日竹花也無蔓延跡象後才放心走開。

攏漂塘時塘邊尚有人在翻壓白坯,新入塘的白坯需每日翻動方能浸泡均勻,屆時腌料才便于石灰漿滲透。

她靜候着,旁邊幾位砍料師傅則忙于查檢砍料凳。

砍料始末需三人配合,一起一提一砍,起坯的同時還負責将砍好的料送去腌料師傅那兒。這方漂塘邊攏共六條砍料線,十八人,其中提料工都是些經驗豐富的學徒,不出意外,将來的砍料師傅就在他們當中。

“喲,小雲飛又來學藝?”

“今兒怎不見你兄長?”

學徒中有人與雲飛相熟,見面逗樂幾句,雲飛樂得回應,幾來幾往直說到動工才罷休。

廿日亦是開山第八日,即日起,山上砍下的嫩竹便不及頭七天砍下的肉質嫩,造不出九霞、豐月這類上等紙。

故而近幾日出塘的白坯都是紙農眼中的寶貝,只有将每一環都做到極致,才能造出最完美的紙張。

令約蹲在漂塘東北角,手裏握着把小竹帚,一下下刷着撈至塘邊的白坯……盡管漂塘水質極清,但沒人能保證浸坯幾日沒一點污濁浸入,因此,洗刷雜質是必不可少的一步。

小滿前後的嫩竹白坯因浸水時日短,捆紮時只需紮上一道竹篾,容易洗刷解散。若等到芒種後,随着嫩竹逐漸變老,浸坯少說浸個七日,屆時為防雜質浸入內部,得用兩三道竹篾捆紮,不過到那時,做這活兒的便不是她,而是那些年紀小當磨練的少年學徒了。

她刷完兩捆,堆去提早備好的竹架上,然後便能稍作休息,由提料工與砍料師傅接手操作。

一段拷好的白坯将近七尺長,砍料師傅将每段砍作長短一致的五截,而後再用竹篾紮成捆。

這次捆紮極其講究,造紙前輩們曾定下二十五斤每捆的标準,是以做活人還應有點兒掂量本事,而紮好後的白坯也有了新的叫法,每一捆稱作一頁,喚作頁料。

令約坐去漂塘邊的圓凳上歇氣,目光從砍料凳前轉回,支着下颌問雲飛:“可瞧出什麽了?”

雲飛“啊”上一聲,撓了撓耳根:“瞧出姐姐做活兒專心了。”

她笑,剝開先前小少年給她的芝麻糖,一邊提議:“若是閑得無趣,往別處瞧瞧也行,不過要當心點兒,我們這兒也算是危險之地。”

“不無趣不無趣,我就跟着姐姐。”

定不辱使命!

“好罷。”她不再一味勸說,将芝麻糖喂進嘴巴又轉身撈白坯去。

七尺長的白坯垛,豎起來比她人還高,從塘中撈出時好比“出水霸王”,費了她好大力氣,擺放端正,再次拿起小竹帚刷洗。

本就單薄的身形往塘邊一蹲,愈發顯得清瘦,雲飛立在其後,忽然間恍悟過來他三哥為何會提出那般要求——

美好如斯的姑娘家從不該做這等勞苦事,即便她甘之若饴,旁人也會心生憐惜。

前兩日他從未留意過的事,三哥卻記于心間,不論是待在那些紙農伯伯邊上,還是待在雲水齋裏,心都系在賀姐姐這邊,知曉她的繁忙苦辛,所以才有了這迂回之法。

小少年若有所思,片刻後湊去令約身旁,搓手問她:“可否請教姐姐一事?”

“甚麽?”

“想問姐姐為何會學造紙?”

令約睫羽輕擡,思索片刻認真答他:“興許要從我剛懂事那會兒說起,那時娘剛生下阿顯不久,奶奶也因年邁患了病,我不能日日纏着她們,只好跟在爺爺和爹爹身後,他們都做這個,我便也做了這個……”

“原來如此,可姐姐那時沒有玩伴麽?”

這下,她手中動作才微微停頓下,搖頭:“我性子無趣,小時候模樣又醜,沒甚麽人願同我玩兒。”

她口吻平淡,卻讓雲飛險些聽個倒仰:“姐姐莫不是在與我頑笑?”

“當然不是,可惜這世上沒甚麽東西能将人的模樣存留下,不然便教你瞧瞧。”

她說得真,雲飛不得不信,想明白自己可能問錯話,難堪摸了摸鼻子,奉承道:“姐姐是我見過最好的姑娘,是他們有眼無珠。”

有眼無珠?

令約忽而想到別處,彎了腰眼角,轉了下小竹帚掃另一側。

雲飛不知她在笑甚麽,暫且熄了聲,專注看她忙,她刷完手中這捆,見竹架上還餘有許多,便撈起第二捆白坯接着刷,渾然不覺額角處已有細汗冒出。

小滿過後夏意漸深,不到隅中日頭就熱起來,加之漂塘西側的山腳下四方篁桶正煮着料,火燒了幾天幾夜不停,熱氣更足……

實在不是甚麽容易事。

少年眉頭堆起,又疑惑她為何非做這些不可,但不說,等到第二捆白坯也料理罷,便自告奮勇幫她提。

到底年少無知,本以為從塘邊到竹架只區區幾步,就算沉也不會累着,卻沒料到就是這區區幾步教他提早體會到何謂垂垂老矣、步履蹒跚。

砍料師傅瞧見,分神揶揄句力氣挺大的話,引得雲飛連連擺手:“不敢當不敢當。”

心下想的卻是令約從容不迫搬竹料的模樣,不禁發現,他賀姐姐比他想象中還要孔武有力、力大無窮、力能扛鼎、力拔山兮氣蓋世……

可誰來告訴他,為何一個姑娘家有這般有力氣!

他甚至懷疑,三哥也比不過她,并且冒出個危險念頭——但凡姐姐脾氣差些,指不定還能見到三哥挨揍的場景呢。

就在他思緒胡亂翻飛時,令約瞥見有人推着頁料送去腌料師傅那頭,也不甘落後地跟上,将砍料師傅捆好的幾頁全摞去推車上。

“走了雲飛。”她叫醒某個正在神游發憨的,帶他穿過塘邊其餘五條砍料線,抵達腌料處。

同樣緊鄰篁桶,但漂塘南面離山溪更近,熱意比北面兒消減幾分。

山溪清而涓細,腌料用的灰釜就建在岸旁,總共十處,分槽後每槽五只。

“灰釜”這個名稱是宛陽紙家獨創,“灰”是指石灰,“釜”則指無足之鍋,不過不是圓鍋,而是口九尺長的方鍋。

灰釜一端深一端淺,兌勻的石灰漿潔白細膩,聚在深處,腌料師傅将頁料沒入其中,面向它站去淺岸,取過一柄兩齒釘钯,使勁釘入白料縫隙間。

頁料捆系牢固,砍料師傅的釘钯帶着它反複浸、撈、抖、沉也絕不會散,幾番下來,石灰漿細密流遍白料內部,乘勢拉來面前便算腌好一頁。

經灰漿腌好的白料自此改名為“灰竹料”。

出釜的灰竹料需及時堆進堆場,挨着篁桶搭建起的料蓬便是,正如篁桶外砌了石塊,堆場背後也砌有石壁,灰竹料緊貼石壁而放,堆時講究整齊排列、層層相嵌。

如今的嫩竹料堆上一兩日便能入篁桶——

介紹到這裏,令約戛然而止,盯住雲飛。

杏眸水亮亮的,宛如洞悉了一切,雲飛脖頸微僵:“姐姐怎不說了?”

“我聽說你這兩日學得頗多,怎麽還問我這些?”

被發現了麽?

雲飛讪讪,不自覺地帶上些撒嬌語氣:“多多益善嘛,何況姐姐說得更為動聽呢。”

“這樣啊。”

她似信非信地喃喃聲,雲飛裝作甚麽也沒聽見的模樣,沒吱聲。

回到最初的工作區域,令約一刻也不停歇地忙起來,雲飛亦步亦趨,重複做起先前的動作姿态——

蹲下身、支着半邊臉、看她刷個不停。

靜默時分,周圍只有朦朦胧胧的人聲與經久不息的砍料聲傳來,令約隐隐生出些奇怪:怎麽不問了,難道是教她吓着了?

她暫停動作,擡頭看去時愣了愣神。

“小小年紀,作何愁眉苦臉?”

“啊。”神游太虛的少年被急遽拽回漂塘邊……左手撫上自己的眉毛,發現确實皺着,一時間陷入沉思,眼神迷茫得像是不知自己為何會遭受白眼的咕嚕。

“方才在想甚麽?”這回換她向小少年提問。

“唔,只是想起件困擾我的事。”

“可否說來聽聽?”

雲飛撓了撓臉頰,難得腼腆忸怩一次:“這事我還從未與人提過,我若說給姐姐,姐姐答應我不告訴其他人如何?”

“放心,絕對守口如瓶。”

抛開棋品不提,她人品可是頂頂好的,某人自信且心虛地想道。

“其實說起來,這困擾有一半是因姐姐而起呢。”

嗯?心虛徹底占了上風,但她沒打岔,等他接着說。

“那日聞慎帶‘太平’來竹塢,姐姐誇他厲害了!那時起我就羨慕起大家……

“聞慎不愛念書愛創造,聞大哥便由他搗鼓這些;阿顯說他以後要做個像聞大哥那樣的好官,便有許多老師傳道授業;造紙于姐姐而言,也是想做便做的事,你們都可以做想做的事,我卻不行。

“從前我想同阿捷他們一起念書,可我爹爹名字犯了諱,不能貿然送我進學堂,長大些我原該和家裏人一樣學習經商,可我就是不通這個,如今都滿了十二,竟還不知自己能做些什麽……”

少年說完這番話,兩邊臉頰都教他擠到變形,辛酸中帶着點不合時宜的好笑。

令約從未想過潇灑如雲飛也會有這樣糾捩的時候,思索下故作不滿地問他:“你難道不知我也常誇你麽?”

小少年甩甩頭。

“誇你見識廣、聰穎懂事,還很慶幸阿顯能結交到你這樣的朋友,你不知,自打他認得你,我陪他溫書做功課時就總聽你的名字,在讀書見解這事上,你和書院裏那些先生一樣,也是他的老師——你說你做不了學生,可你沒想到你已經成了老師罷?”

雲飛聽得有些呆,令約趁這空隙搬了捆白坯去架上,回來後繼續同他說道。

“你更不需羨慕誰人,你只是想尋一件自己喜歡并且能做到的事,對麽?”

“嗯,可我還是只無頭蒼蠅。”

“這樣如何,我替你出個笨主意作參考?”

“姐姐請講。”

“我是想,你二哥三哥都是商人,定然常跟身份各異的人打交道,你若幾時想起,便問問他們當日遇到過哪些人,譬如說……”她支吾着舉例,“你二哥此行去蘇州是為了甚麽?”

“為了批絲綢生意。”

“絲綢?那便與蠶絲有關,你願意養蠶麽?”

“……”少年猛的甩頭,“恐怕不願。”

“咳咳,舉例罷了,那你三哥呢,他今日去雲水齋見的是甚麽貴客?”

“沒細問,聽說是從京城來的。”

“那等他回來再問,慢慢問下去,說不準哪日就遇到你中意的,迩後一生都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嗯!等三哥回來我便問!”

雲飛甩掉蔫巴巴的勁兒,激昂不已,仿佛冥冥之中有甚麽東西正在靠近他。

作者有話要說:  重申一遍好了:偏群像,且慢熱。

群像我在文案第一句就點了——花臺竹塢,造紙印刷,士農工商。這當中除了“士”和“農”不怎麽涉及,其他都有地位。至于慢熱,畢竟是在嘗試寫“沒有婚約的自由戀愛”,所以只能含蓄中大膽試探這樣子,他們真的已經很自由很大膽了,這才認識半年呢,按時間線比他們還是快的,基調慢可能就是因為我寫戀愛線的同時還加了別的元素,這是以前沒有嘗試過的,而這些到最後都會融在一起讓故事變得更圓滿。

當然,想象很美好,現實還是野心有餘而人垃圾吧,要是實在覺得慢熱就別為難自己看下去了。本章掉落紅包,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琚年、寧洛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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