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九杯咖啡

周末,晴空萬裏,暖風吹過窗邊的藤蘿。

姜迎抱着電腦推開雲邊的玻璃門,一進門就看見雲岘抱着手臂站在一面白牆前,一動不動,仿佛在面壁思過。

她走到前臺,問趙新柔:“他這是怎麽了?”

趙新柔解釋道:“昨天店裏有幾個小朋友調皮,往那牆上踩了幾腳,老板在盯着那腳印看呢。”

姜迎不解:“腳印有什麽好看的?”

趙新柔聳了聳肩:“誰知道呢。”

人似乎總愛跟自己過不去,越看不順眼的東西就越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想往那兒瞟。

雲岘今日路過那牆四五次,明知道那白牆上的腳印讓他心裏不舒坦,像被人捏皺的白紙,視線卻還是不由自主地跟過去。

每看一次,他就會皺着眉嘆聲氣。

姜迎看不下去,和他提議:“要不拿顏料覆蓋一層?”

雲岘搖搖頭:“還是會髒。”

姜迎看向那白牆,遠看那小小的腳印其實根本不顯眼,于是她意識到什麽:“雲岘,你是處女座吧。”

雲岘:“......”

沉默代替回答,姜迎滿臉寫着“我就知道”。

她打量了那面牆一眼,位于樓梯口,上面挂着一排裝飾相框。常有小朋友在樓梯上跑上跑下,所以那面牆才格外容易髒。

姜迎提議道:“要不試試牆繪?那面牆還挺适合的。”

雲岘的目光從牆移到她身上,點了點頭:“好想法。”

“畫個夜景吧。”姜迎坐在高腳凳上,伸出手比量,“這兒畫夜空,月亮在右邊,這裏畫一個咖啡館的輪廓,旁邊一顆大樹。你覺得呢?”

雲岘摸着下巴,想象姜迎所說的畫面:“嗯,不錯,但這個得去哪裏找人來畫?”

姜迎勾起嘴角,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啊,我可是專業出身的。”

她從椅子上起身,走到那面牆前:“我大學的時候畫過牆繪,不難,幾個小時就能搞定。”

雲岘挑了挑眉,笑着問:“那你什麽時候能給我畫?”

“就今天吧,正好明天周末我不上班。”姜迎偏頭看向雲岘,話裏帶着笑意,“也怕再不抓緊,我們處女座雲老板就要抓狂了。”

當天晚上雲邊咖啡館打烊後,雲岘和姜迎留下來開了個夜工。

姜迎先制定好一個草稿,大片的鋪色雲岘來,姜迎負責勾勒細節。

即使穿着灰色圍裙,沒一會身上和衣服上還是沾到了顏料。

姜迎邊捧着調色盤畫畫邊不忘調侃雲岘:“你身上也髒了,能忍嗎?”

雲岘無奈地看了她一眼,語氣嚴肅地為自己辯解:“我沒有潔癖,也沒有強迫症。我只是不喜歡看到白色東西上的污點而已。”

姜迎趕緊哄着他:“好好好,我知道了,我懂我懂。”

他倆專注在繪畫上,等進度快過半,雲岘起身,甩了甩有些酸的手臂,問姜迎:“渴不渴?”

剛剛不覺得,這會兒問起來姜迎才發覺喉嚨幹澀:“給我拿杯水吧。”

雲岘回了前臺,倒了杯水,拿了根吸管插着,走到姜迎身邊遞給她。

姜迎兩只手都拿着東西,低頭湊過去,咬着吸管一口氣喝了半杯水。

看她豪飲的樣子,雲岘笑了笑:“要是累了今天就畫到這兒吧。”

姜迎擺擺手:“馬上就結束了,我不累。”

一直在工作,姜迎出了汗,覺得有些悶熱,長發被汗沾濕黏膩在脖子上,很不舒服。

畫完咖啡館的輪廓,她從伸縮梯上下來,放下手中的調色盤和畫筆,取下手腕上的發圈給自己随意綁了個馬尾。

姜迎今天穿着一件方領的白色法式短襯衫,烏黑的發被握成一簇束起,露出她的脖頸和肩,線條流暢,皮膚白皙。

雲岘的視線落在她左肩的紋身上——好像是一顆星球和紅色玫瑰。

姜迎喝着水,站遠了打量自己的作品,問雲岘:“這就是大概的樣子了,還差點細節,你覺得怎麽樣?”

原本單調的白牆變得斑斓,墨色夜空懸一輪明月,星星散落四周,咖啡館亮着暖黃色燈光,樹下站着一個男人。

雲岘指了指那個男人的背影:“他身邊再畫個人吧,看上去好孤獨。”

姜迎點了點頭:“好。”

夜深了,等姜迎畫完最後一筆的時候,窗外月光皎皎,萬籁俱寂。

她伸了個懶腰,長長舒了口氣:“畫完啦!”

雲岘看着姜迎,笑意溫和:“辛苦了。”

姜迎揉着酸痛的肩膀,在雲岘的笑裏又消退了滿身疲憊。

他們并肩站着,和牆上的一雙人影重合。

“現在就不孤獨了吧。”

“嗯,不孤獨了。”

——

雲岘送完姜迎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快夜裏兩點多了。他簡單洗漱完,從冰箱裏拿了兩瓶啤酒推開李至誠的房門。

鍵盤和鼠标發出噼裏啪啦的響聲,李至誠帶着耳機,盤着腿坐在椅子上,正全神貫注在游戲裏。

雲岘在床沿坐下,把一瓶啤酒放在他手邊,問:“什麽時候打完?”

李至誠雙手忙着,掀眼看了他一眼,又快速回到屏幕上:“等等啊等等——操啊,不是讓你等等,你給我上啊!”

雲岘有時候特別羨慕這二愣子,他半夜不睡覺只可能是在打游戲或看球賽,玩累了看困了就倒頭睡下,一覺到天亮,睡眠質量好的出奇。

李至誠情緒激動地與游戲裏的隊友交流:“操,這三號是個德國人,雲岘,你教我兩句德語罵人的,快點!”

雲岘露出一個一言難盡的表情:“你今天火氣這麽大幹什麽?周以又怎麽你了?”

他不提還好,一提李至誠又鬧心了,管他德語法語英語,想到什麽就罵了過去。

李至誠的純粹發洩式戰鬥很快就結束,他摘下耳機,疲憊地嘆了口氣,拿起桌上的啤酒拉開拉環灌了一口:“什麽事啊?大半夜的。”

雲岘小口抿着酒:“我媽又給我打電話了,讓我回去。”

李至誠從電腦旁的零食盒子裏找出兩包牛肉幹,扔給雲岘一包:“那你怎麽想的?”

雲岘說:“我當然不樂意了,但凡能多忍一天,也不至于剛升職就辭職。”

李至誠嚼着牛肉幹,點了點頭:“嗯,是,放着這麽好的工作不要,我是你媽我也罵你。”

雲岘白他一眼,繼續說下去:“我以前覺得我來溪城是為了逃避,等有一天我也厭煩了這裏我就走了。但是這兩天......我突然就想留在這裏也挺好的。”

“遇見喜歡的人了?”

雲岘擡眸看向李至誠,表情複雜。

“我猜對了?”

雲岘沉默以對。

李至誠的一針見血打懵了雲岘。大概是認識的時間太久了,李至誠總是被他腹诽“二愣子”,他忘了面前這個人聰明又敏銳,并且最了解自己。

無論是身邊的好友還是以前的老師,都說雲岘要比李至誠穩重很多。但其實雲岘心裏明白,反倒是李至誠比他成熟,比他更通人情世故。

他這兩天心裏亂着,各種事情堵在一起找不到個豁口發洩,這才大晚上來找好友聊聊。

“差不多吧。但你知道的,說好聽點,我來溪城是想換種生活方式,但其實我就是來‘治病’的。我自己的人生都還沒過明白,這種時候去談這些,不合适。”

“那哪種時候合适?”李至誠看着雲岘,啧嘆着搖了搖頭,“你把這事兒想的太複雜了。難道只有那些功成名就生活如意的人才談情說愛嗎?可遇不可求你懂嗎,人海茫茫裏挑出一個順眼的就不容易了,你顧慮總是這麽多,小心錯過良人。”

李至誠正經完,又湊近雲岘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八卦道:“那姑娘漂不漂亮?哪家的啊?你喜歡人家什麽啊?”

雲岘往後縮了縮,移開視線,擡起酒瓶喝了一口。

李至誠興致來了,喋喋不休道:“我說實在的,你要真想把人生過個明白,就得談場戀愛。你知道嗎?在一個女人身上你能學到的東西無窮無盡......”

雲岘揉揉眉骨,起身道:“走了,你早點睡。”

“欸,等等。”李至誠叫住他,“我話還沒說完呢。”

雲岘沒理他,揮了揮手,邁步回房。

回了自己房間,雲岘躺上床,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卻生不出困意。

黑色厚重窗簾阻擋了所有光亮,屋子裏漆黑一片。

深夜的寂靜在某種程度上能給他一種安撫。

他讨厭失眠,卻又矛盾地喜歡淩晨時分。

雲岘閉上眼,打開歌單,從淅淅瀝瀝的雨聲到海浪怕打礁石。

腦袋裏回想起剛剛李至誠說的話,心裏又變得煩躁。

他睜開眼睛,摸到手機解鎖屏幕,無聊地翻着朋友圈,看到姜迎分享了自家陽臺種植的月季花,他停下滑動的手指點了個贊。

往下翻翻沒什麽有趣內容,雲岘想退出微信,卻發現一分鐘前姜迎發來了消息。

【落日橙:還沒睡?】

【見山:嗯,有點失眠,睡不着。】

剛發完這行字頁面上就跳出一個語音通話。

雲岘點擊接受,把手機放在耳邊。

“我給你讀英語吧。”姜迎說,“我讀英語特別催眠,上學那會兒每次早讀課讀英語都能給我同桌讀困,也算個超能力吧。”

她的聲音貼着耳邊響起,雲岘笑了笑:“行啊,你讀。”

姜迎那兒發出窸窣聲,好像是起身在找什麽,她問:“你想聽什麽?”

雲岘想起她左肩的紋身,說:“《小王子》吧,有嗎?”

“有。”姜迎打開藍色封面的紙書,頁面摩挲發出輕微響聲,“你現在躺好,換個舒服的姿勢,閉上眼睛,把手機放在耳邊。”

雲岘聽話地照做,懶懶地嗯了一聲。

姜迎放輕了聲音,語速平緩,娓娓道來:“Once when I was six years old I saw a magnificent picture in a book,called True Stories from Nature,about the primeval forest.It was a picture of a boa constrictor in the act of swallowing an animal.......”

标準的美式音,雲岘在她溫柔的聲音裏放松了情緒。

也許是真的累了,也許是難得不想着其他煩心事,也許是姜迎的超能力生效了,雲岘生出困意,意識逐漸空白。

“雲岘?”

他好像聽見有人在叫他,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

電話那頭,姜迎輕輕道了句“晚安”。

雲岘不記得自己的晚安有沒有說出口。

——

難得一夜好眠沒有中途驚醒,等到再次睜開眼,雲岘拿起掉落在枕邊的手機起身下床,先拉開了窗簾。

陽光灑進來,他眯起眼睛适應光亮。

人間四月天,樓下的海棠開了,暖陽透過枝葉的縫隙落下斑駁光影,鳥啾啾叫了兩聲。

他鮮少能早起,伸了個懶腰,心情輕松。

李至誠說的沒錯,珍貴的東西總是可遇不可求,就像他路過那間廢棄廠房,決定在這裏開一家咖啡館;就像那個初春的雨夜,姜迎推開玻璃門走到他的眼前。

媽從小告訴他,你要學會權衡利弊,學會選擇和舍棄。

他曾經認真權衡,做出舍棄,可是媽又說——你這是胡鬧,你是不是瘋了?

他沒有胡鬧,也不會後悔。

辭去高薪的工作不是,離開生活三十年的北京不是。

比起曾經的渾噩度日,他現在過得很好。

不用每晚睜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厭棄自己的一切和這索然無味的生活。

這一刻雲岘望着窗外的尋常風景,突然覺得心房酸脹,像是春日的新芽破土而出——他從來沒有這麽期待過新的一天來臨。

作者有話要說:  來遲了,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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