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往郊外走的路好?像異常安靜, 至少,那些吵鬧的聲音都消失了,只有汽車引擎轟鳴, 夜風呼嘯。

上一次回去小?荷鎮,還?是在十三歲那年的深秋, 樓澤玉剛回國。

那幾年JR的事情很多,樓澤玉出國讀書三年,每一次回來都是安語去機場接他。

她清楚地記得,那天下着雨, 本來晚上九點?就能落地的飛機晚點?了。

她捧着一壺熱騰騰的甜米酒坐在機場到達大廳的長椅上, 心中惴惴不安。

今天來機場的路上天氣很差,現在雨下大了, 雲層也很厚, 眼看着時間越來越晚, 液晶屏幕上顯示的Delay愈發讓她不安。

也許是那些年的朝夕相處讓她産生?了依賴,她漸漸意識到, 樓澤玉好?像才是她最在乎的那個人。

這種感情她自己也很難說的清楚,是不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她對他就已經不再是單純的兄妹之情了?

吳叔叔擔心她長時間坐在機場大廳會着涼,便要她去車裏等, 她不願意,還?說:“澤玉哥肯定一出來就會找我,我要坐在他一眼就能看得到的地方等他。”

這三年, 她在同樣的位置上等了他四次, 所以?這第五次一定不能缺席。她還?催促吳叔叔說:“不知道澤玉哥究竟幾點?到, 吳叔叔你?去車裏睡會兒吧, 讓我在這裏等他就好?。”

那個晚上的時間好?像過得很慢,到達大廳的液晶屏幕上每一秒鐘的跳動都顯得很漫長。

人來人往, 帶起?的冷風拂過她的面?頰,她捧着保溫杯眼巴巴看着那個出口,一等就是五個多小?時。

淩晨一點?半,屏幕上的航班信息終于更新,她松了口氣,至少是安全的。越是知道他接近,她的心情便越是忐忑。

她匆匆忙忙去了一趟洗手間,仔仔細細檢查了自己的容貌,整理了自己稍顯淩亂的頭發才又回到剛才的位置等他。

淩晨兩?點?,她終于見到了日思夜念的那個人。

十八歲的樓澤玉已經是一米八幾的身高,眉眼還?是青蔥的少年模樣,完全沒有現在的成熟冷厲。他雖清瘦,臉部線條卻柔和?,那雙晨星般的眼睛哪怕疲憊也眼底有光。

他匆匆走來,棕色風衣上帶着些許涼意,手上的行李箱被他随意推出去,安語走上前,撞上一個結實的擁抱。

以?往的分別和?重聚,拉拉衣角就已經是他們最親近的舉動,所以?那是她第一次和?樓澤玉擁抱。

沒有吳叔叔在一旁看着,她在驚訝過後大着膽子去環住他的腰,親昵埋進他的胸口,嗅着他身上熟悉的香氣,感受着他的心跳和?懷抱的溫暖。

樓澤玉伸手揉着她的頭發,小?聲責怪:“這麽晚了為什麽不回家?”

她被樓澤玉按在胸口,只能悶着聲音說:“說好?了要等你?的,我不能食言。”

她高興擡起?頭,眼巴巴望着他問:“有沒有給我帶禮物?啊?”

樓澤玉唇角帶着笑,再一次把她按進胸口,故意用?力揉着她的頭發,語氣寵溺:“帶了帶了,你?這小?丫頭是不是只想着禮物?,沒有想我啊?”

她毫不猶豫回答:“想了想了,天天都盼着你?回來呢!”她又擡頭問:“澤玉哥,以?後你?是不是都不用?再離開家了?”

他伸手替她整理着剛才被揉亂的發,笑着說:“是,以?後就在家裏陪你?。”

手中捧着的甜米酒還?一口沒喝,她就已經嘗到了幸福的滋味,是樓澤玉帶給她的。

但那天晚上回家以?後她就病倒了。

她其實身體很好?,來樓家六年時間基本沒有生?過病,偶爾有一點?打噴嚏多喝點?熱水自己就好?了。

那是她第一次病到起?不來床,把樓澤玉吓壞了。

她病得迷迷糊糊,卻也知道樓澤玉整夜守在她房間。

她的那張小?書桌就在窗戶邊上,桌上有一盞她很喜歡的兔子臺燈,自從媽媽去世以?後,她晚上睡覺總會開着一盞燈,但那天晚上臺燈昏黃的光被樓澤玉的身體遮擋,她睡得很不安。

恍惚中,好?像是有一團迷霧把她重重包圍,她惶恐喊着:“媽媽,媽媽。”

印象中那個溫柔的聲音沒有出現,是樓澤玉的聲音在混沌中一把抓住了她。

“安語。”

她知道那是樓澤玉,在樓家,只有他會叫自己全名。

她無?力的手動了動,下一秒就被人握在了手心。

明明害怕又難過,卻因為被他握着手,不安的心一點?點?被撫慰,她不再顫抖,也不再害怕。

她知道,這雙手會牽着她走出迷霧。

清晨醒來的時候,樓澤玉垂頭坐在自己床邊,他整夜未眠,察覺到自己的動作,立刻朝她投來關?注的目光。

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已經讓他十分疲累,這一整夜的守護讓他眼底的青黑更加明顯。

她的腦袋昏昏沉沉,有些不清楚他為什麽在這裏,但又很開心他在這裏。

他還?沒有開口說話,安語就先問:“澤玉哥,是你?在叫我嗎?”

他唇角輕輕一彎,“你?聽到了?”

她點?點?頭,應:“嗯,謝謝你?。”

給她安定。

兩?人沉默對望,似乎是感冒還?沒有好?,她有些發熱,便推推他的手臂說:“你?快去睡覺吧,我已經沒事了。”

樓澤玉替她倒了一杯水,看着她面?色稍稍恢複才起?身離開。

臨到門前,她叫住他。

樓澤玉回頭問:“怎麽了?”

她攥緊了身上的被子,小?聲問:“澤玉哥,周末能不能帶我去小?荷鎮玩?”

他沒有問為什麽,只說:“好?。”

她那時候想,樓澤玉之所以?答應得這麽幹脆,一定是因為心疼她等了六個小?時而生?病。

小?荷鎮離市中心有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因為古鎮建築保存完好?,又極具江南水鄉特色,前兩?年市政府将小?荷鎮開發成了旅游景區。

樓澤玉并不知道她去小?荷鎮的真正目的,他可能真的以?為她想去玩。

那個時候他還?沒有拿駕照,卻又不想出門的時候總有吳叔叔跟着,所以?他一早就叫好?了車等在路口。

家裏車的後排總是有個中間扶手,換了出租車,沒有那高級的配置,好?像他們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也悄悄拉近了。

那天有點?冷,樓澤玉卻沒有多穿衣服,上了車沒多久,他就沖她說:“坐過來點?,有點?冷。”

前頭的司機一直聽着電臺裏的路況廣播,突然聽見樓澤玉的話,非常好?心地問了一句:“要,要不我開個空調?”

樓澤玉沉着臉,擡手掩嘴輕咳一聲,極力掩飾着尴尬。

她那時候聽不懂他的言下之意,心裏只想着他一直怕冷,開空調也不怎麽管用?,所以?她根本沒有多想,非常開心就往他身邊湊。

她甚至絲毫不顧及樓澤玉已經是個成年男人的事實,自以?為貼心地拉開外套的拉鏈,抱着他的手就往自己衣服裏塞。

他說覺得冷,可她那天莫名覺得好?熱。

小?荷鎮被開發成旅游景區,很多老建築也被完整保存了下來,這其中就包括她和?媽媽曾經住過的那棟小?樓。

臨近冬天,去小?荷鎮玩的人并不多,那天又正正好?是陰天,秋風一起?,渾身都要跟着哆嗦兩?下。

她那時候還?責怪樓澤玉,說他明明知道天氣冷還?要把風衣敞開了穿,她也不怕惹他煩,一邊碎碎念一邊幫他把外套扣子整整齊齊扣上。

想着他冷,她又帶着他去小?鎮入口的牌坊旁邊買了一個熱騰騰的烤紅薯給他抱着。

從小?錦衣玉食的樓澤玉自然沒有吃過烤紅薯這樣灰撲撲的街邊小?吃,為了不讓他嫌髒丢掉,她一遍遍囑咐樓澤玉這是她待會兒要吃的東西,一定要他好?好?拿着。

她帶着樓澤玉在小?鎮裏閑逛,聰明如他,很快就看出來她對小?荷鎮十分熟悉。

走到一處小?石橋的時候他忍不住問:“你?以?前來過嗎?”

她朝他微笑沉默,上前拉着他的衣袖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小?荷鎮有一條自北向南的小?水渠,沿水渠居住的人家每家後門都有一段石砌階梯可以?下水,水渠的水很幹淨,時常有人在水渠邊上洗衣服。

他帶着樓澤玉沿着水渠一路往南走,在接近那個名為“荷花池”的人工湖旁邊有一棟白牆黛瓦的木結構二層小?樓。

她站在水渠邊上,指着那小?樓的二樓說:“那裏,是我的家。”

她那天很開心,并沒有因為自己沒有爸爸媽媽而覺得難過,因為她從心裏覺得,她有哥哥了,哥哥和?爸爸媽媽一樣,都是她的家人,她的家人是樓澤玉。

可那個時候樓澤玉盯着她看了很久,好?像是在确認她是不是難過,直到看清楚她眼睛裏閃爍的微光不是淚水,他才确信,眼前的人比他想象中更為堅強。

他一手捧着烤紅薯,一手牽起?了她,他說:“走,帶我去前面?看看。”

他的手因為抱着烤紅薯而溫暖着,是她關?于那天的記憶裏最深刻的一段。

他們牽着手走過小?石橋,在白牆黛瓦間,兩?人的身影無?限拉近,她向樓澤玉打開了心底最深處的那扇門,把自己一生?中最深刻的傷痕暴露在了他眼前。

那一天,也許只是樓澤玉生?命裏無?比尋常的一天,但對她來說,意義?重大。

六年,她用?了六年才能直面?殘酷的現實,才能微笑着對人說起?,那裏是我的家。

那些封存的記憶終于沉寂,不再叫嚣着折磨她每一個難眠的夜晚。

這一切,都是因為有他。

所以?她,怎麽會不愛他?

那天天氣很差,才剛剛走過小?石橋,天上就飄着細細的雨絲。她拉着樓澤玉在雨中奔跑,恍惚間,她好?像回到了那個被媽媽追着滿巷子跑的時光,她的快樂如此純粹,只要媽媽給她的,樓澤玉也能給。

她帶着樓澤玉跑到湖邊的小?亭子,那裏是她小?時候最常呆的地方,四角小?涼亭視野開闊,四面?通透,一擡頭就可以?看到那扇小?窗裏,媽媽正在廚房為她燒着那些沒什麽味道但充滿了愛的飯菜。

她和?樓澤玉講起?了小?時候的故事,漸漸地,雨下大了,他們被困在那個小?亭子裏無?法離開。

她說餓了,樓澤玉便從懷裏拿出了那個烤紅薯,她摸了摸,竟然還?是溫熱的。

她所有情感的來源都很簡單,只要他把她的話放在心上,就足夠讓她欣喜很久很久。

那天,她和?樓澤玉同吃一個烤紅薯,她清楚地記得他說:“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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