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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的燈籠漸漸稀疏起來,行人越來越少,一輛孤零零的馬車前幾十米,有個身影孤零零走着。

身影挽着簡單的婦人發髻,烏雲的鬓間只斜簪着枚碧色的簪子,小小的蝴蝶在發間似乎要振翅飛去,一襲丁香色的襦裙素雅幹淨,襯得身姿窈窕,像是抹落入塵間的丁香花。

侍衛回頭:“相爺。”

不用他多言,荀引鶴已挑了簾子,正失神地望向江寄月。

當真是她。

荀引鶴的手骨捏得有些白,侍衛問道:“相爺可要屬下請這位夫人上馬車一敘?”

荀引鶴輕笑,帶着無限悵惘:“我以什麽名目請她上馬車?現在,都不合适了。”

他放下簾子,溫潤的聲音隔着簾子傳來:“就這樣遠遠地跟在後面,夜深人靜,恐街上不安全,送她平安歸家就是。”

車輪循着丁香花的香徑,滾過青石板,停在了柿子巷口。

這麽多年,這是離江寄月最近的一次,可荀引鶴只能坐在車轎之中,聽她推開吱嘎作響的院門,走近別人的家,為別人洗手做羹湯,生兒育女。

甚至,他連久別重逢的資格都沒有。

荀引鶴一直坐到巷子裏最後一聲響動都沒有了,才道:“回府罷。”

江寄月回家時,正撞見沈母從她的屋子裏出來,手裏還抱着一床棉被。

江寄月慌了下:“娘,你在做什麽?”

沈母道:“哪有夫妻同一屋檐下還要分床睡的道理,今後都不許了。”

江寄月道:“知涯應酬時吃酒吃多了,他怕睡時礙着我,這才分床的,等過兩日酒局少了,自然就不分了。”

她上手想把棉被抱回去,但沈母躲開了,到底是長輩,江寄月不好搶,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棉被被沈母抱入了別屋。

沈母道:“都成了親,做了夫妻,還怕礙着這個礙着那個的,又不是客人這般客氣做什麽!知涯要有話,我同他講,真的是,不知道我還盼着抱孫子嗎?這種事,光女人想可不夠,男人也得出力啊。”

江寄月無措地站着,不知道該怎麽辦。

好像自從江左楊去世後,她總是無措着不知該怎麽辦。

沈母說江左楊是沈家的恩人,她又何嘗不是江寄月的?

香積山出事後,衆人随群鳥散盡,唯恐跑慢點就受牽連,是沈母陪着她入殓了江左楊的屍身,陪她守夜,陪她扶靈。在她孤苦伶仃、無處可去的時候,又收留了她。

其實如果沈母只是收她為幹女兒,江寄月心裏也會好受很多。

可偏偏,江左楊的恩情讓沈母覺得,僅僅是收個幹女兒情太輕,對不住江左楊,于是非要逼沈知涯娶她。

而這種用兒子前程還恩情的做法,又在深深地淩遲着江寄月的良心,讓她的愧疚日複一日加深,也讓她覺得無論是沈母還是沈知涯,她注定對不住,無論怎樣都會辜負一個,可不管辜負了哪一個,都只會讓她的歉意更濃。

所以,她想了兩年,還是不知道該怎麽辦,只能先無措着。

沈知涯回來時,江寄月已經熄燈睡下了,但她并沒有睡着,側着頭可以聽到沈知涯沉重的腳步聲停在了廊檐下,然後被沈母叫進了屋子,她閉上眼,認命般嘆氣。

她并不願聽,可她依然忍不住豎着耳朵去聽外面的動靜,連風吹野草的聲音她都聽進去了,卻仍舊聽不到隔壁屋子的交談聲。

無論如何,沈母的聲音沒有大起來就是件好事,只是不知道今晚沈知涯是怎麽安撫住沈母的,畢竟她看起來,是非要江寄月生個孩子不可了。

江寄月僵直地躺在床上,胡思亂想着。

不知過了多久,沈知涯推開房門進來,他手裏托着一盞油燈,卧室又小,所以很快看清那唯一的一床被子整整齊齊疊放在床側,江寄月翻出了幾件裙衫蓋在身上,躺在最裏面。

沈知涯想到晚間一觸即過的冰涼,蹙了蹙眉頭:“蓋上被子,明日着涼,娘又要說我沒有照顧好你。”

江寄月的聲音悶悶的:“你不是快要去吏部領差了嗎?身子骨要緊,總不好才走馬上任就請假罷。”

江寄月不提還好,一提沈知涯就不舒服,有些是遷怒,有些是對不公的不滿,有些是對前程的茫然懼怕,這些說不清的情緒團在一起成了更淩亂的線團,堵得他心口發悶,渾身難受。

沈知涯冷笑:“差事輪不得到我都不定,你倒也不必想得如此遙遠。”

江寄月便不說話了,屋裏悶,這沉默更是悶,像是暴雨之前鉛灰色沉沉的烏雲,看似安靜地飄着,但裏面已經蓄積了足夠的雨水和電閃雷鳴,只等雲團承受不住時,作威作福,肆無忌憚大鬧一場。

江寄月就感覺屋裏有這樣一團烏雲,而且快要承受不住了,所以她沒有說話,她向來知道沈知涯的選擇,所以也不必說話。

但沈知涯又重新忍了下來,他的忍耐也超過尋常人,以致于直到現在,明明一個院落住着,沈母都沒有察覺他的心思。

他把油燈放在桌上,生硬地問道:“你認識荀引鶴嗎?”

“誰?”他忽然轉移開問題,提起旁的人,江寄月還有些沒有反應過來,迷迷糊糊地問道。

沈知涯道:“當朝丞相荀引鶴。”

江寄月僵了僵。

幸好油燈昏暗,她縮在床的內側,正被陰影包裹住,沈知涯沒有察覺到她的失态。

過了會兒,江寄月才回答:“知道啊,他來香積山和父親辯過學,你忘了,那時你也想聽,可是慕名而來的人太多了,總是搶不到位置,後來還是我幫你留了席位,你才進得學堂來的。”

從她的聲音裏也聽不出什麽,沈知涯道:“就這樣嗎?”

江寄月道:“嗯,就這樣啊。”

她的聲音裏有微微的訝異,像是在反問,她與荀引鶴,身份如此懸殊,還能怎樣?

沈知涯想了想,也沒有太懷疑江寄月的話。

他算是在香積山書院長大的,江寄月更是從未離開過香積山,若荀引鶴與香積山,與江寄月有別的聯系,他也理當知道才是。

可是他一無所知。

見他久久不說話,江寄月試探地問道:“怎麽了?今天忽然提起旁人。”

沈知涯道:“無事,今日你來送藥,他也在席上,我怕他認出你來。”

原來是為了這個,江寄月松了口氣,道:“你多慮了,他記不得我的,香積山辯學是好久之前的事了,我都記不起他長什麽樣了,他更不會記得我這個無關緊要的人。”

沈知涯附和:“也是。”可心裏總放不下荀引鶴席間那出乎意料的反應。

“阿月,明天你和我一道去相府罷。”

江寄月愣住了。

她習慣于身份的尴尬,也默認了沈知涯把自己藏起來的做法,卻不曾想有一日,沈知涯竟然會把她帶出去,堂堂正正地介紹她的身份。

江寄月有些緊張:“知涯,你确定要我一起去嗎?”

沈知涯道:“相爺在宴席上與我說了些話,讓我覺得或許朝廷沒有那麽厭惡先生,反正現???在我哪哪都不受待見,不如先去就就相爺的高枝,或許,運氣好,還真能讓謀出個前程來。”

另一則想法是,他可以瞞騙其他人,但江寄月的存在一定瞞不過荀引鶴,既然如此,不如直接把事挑了明,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總比如今蒙頭瞎轉得好。

何況,如果真的不好,他該早早放江寄月回香積山,莫要再耽誤彼此了。

沈知涯清洗了身子,身着亵衣上床來。油燈是早被他熄滅了,黑暗中,江寄月只能聽到床板作響的聲音,身側塌了塊下去,然後熱源向她靠了過來。

這還是成親兩年裏,除新婚之夜外,兩人頭一次躺在一張床上,沈知涯的呼吸又輕又近,就在耳邊,像是情人的私語。

江寄月有些不自在,想往裏間挪挪,但已經碰壁了,牆壁水一樣的涼,她不自覺打了個哆嗖。

沈知涯靜默了會兒,還是掀起了一角被子:“睡過來罷,現在我們睡在一起,誰着涼都要傳染對方,都不好。”

江寄月拘謹地沒有動。

沈知涯嘆了口氣,伸了長臂把江寄月卷進了被子,人體的溫度驟然上升,這是沈知涯蓋慣的被子,處處都是他的味道,江寄月仿佛被他緊緊包裹着,親昵得讓她不知所措。

“阿月。”沈知涯在她頭頂壓着聲音說,“你知道,如果沒有先生這件事,我會很高興娶你為妻。”

江寄月黯淡了神色:“我知道的,知涯,你別說了。”

青梅竹馬的年少,他們攜手走過香積山的每一處,看過春天的花,捉過夏天的知了,摘過秋天的果,捏過冬天的雪人。世人不知道他們曾經相愛,可香積山知道。

只可惜,這唯一的見證者在世人眼裏,已經醜陋不堪,一同灰淡的還有在現實面前夭折的愛情。

沈知涯的聲音在黑暗中又遠又近:“所以我們争取一次,明日去拜會相爺,只要他願意幫我在吏部說話,給我安排個好前程,我們就在一起,真正地在一起。阿月,我不舍得和你分開。”

江寄月過了會兒,才慢慢地說道:“如果他不肯幫忙呢?”

沈知涯握着江寄月肩膀的手一僵,女孩的聲音聽起來很冷靜,但掌心下的身子在微微地顫抖着,她卻極力地忍耐着,只敢在黑暗中把呼吸放長放緩。

她以為他感受不到那小心翼翼地挽留。

沈知涯覺得自己好殘忍,他閉了眼睛道:“阿月,我希望你是幸福的,我害怕給不了你要的幸福,所以……”

他也有些說不下去了,胸口窒悶得疼着,心髒一緊一松地抽搐着,讓他喘不過氣來。

他道:“爹死了後,娘一直都受欺負,她把我拉扯長大不容易,我希望她晚年能揚眉吐氣,受人尊敬。”

“我知道的,”江寄月溫順地道,“知涯你忘了,我說過,我會回香積山的。”

她平靜地說着,指甲卻扣進掌心的肉裏,即使出了血,也一無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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