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雖則沈知涯在街上賭氣說了晚上不回來的話,可是他很快就歸了家。

江寄月正在看竈,看到他進了院門,卻躊躇萬分地站着并不動,以為他是因為之前的小争執而不好意思,便主動拿來茶碗倒了熱茶,端了出去。

“知涯,才從外面回來,喝口茶潤潤嗓子。”

沈知涯精神本有些恍惚,聽到江寄月的聲音還有些茫然,繼而神色一凜,慢慢複雜了起來。

他看着已然成婚兩年的妻子,雖仍舊青澀的像個果子,沒有任何少婦的風韻,但舉手投足之間純真自然如同山間林鹿,有着與這上京格格不入的清新可人,确實十分引人注意。

那些個高官習慣了豔麗豐饒的婦人伺候,偶爾想換個口味品嘗,也在情理之中。

沈知涯想到此處又難受了起來,那吏部尚書有這般龌龊思想,居然還敢讓何進來與他談,不就吃準了他無權無勢好拿捏嗎?

可是,無權無勢,就活該讓人欺負了嗎?

他眼裏有了蓬勃的憤怒與怨恨,江寄月被他的目光吓了一跳,擔憂地問道:“知涯,可是發生了什麽?”

沈知涯又怎會告訴江寄月,說因為他家境貧困沒有背景,所以被人拿捏,甚至連自己的妻子都被人當玩物觊觎?

不,絕無可能,這真的太丢臉了。

沈知涯掩飾地從她手裏接過茶碗:“什麽事都沒有。”

江寄月不信,可沈知涯性子悶,他打定主意不說的事,是怎麽樣也不會開口的,于是江寄月只好真的當作什麽事都沒有發生。

沈知涯喝了茶,見江寄月仍沒有走,正好他也想做點什麽掩蓋掉那事給他的影響,于是道:“你在家中做什麽,娘呢?”

“娘剛宰了只老母雞,我放竈上炖着了,午間就能喝上雞湯了。”江寄月道,“家中無事,娘便出去和鄰居家的娘子閑聊了,她家的果子做得好,娘說想學學。”

沈知涯甚少會關心這些庶務,好容易見他問了一次,于是江寄月快快地回答了。

沈知涯皺了皺眉:“鄰居只是家屠戶,娘不該與他們走得太近。”

江寄月疑惑道:“為何?”

沈知涯看到她的神情便後悔說了那句話,江寄月心中是沒有什麽門第之見的,她不會把別人看得過高,也不會把自己看得輕賤,在她心裏,王侯将相與販夫走卒都是一般無二。

即使她還什麽都沒說,沈知涯也能想見告訴她後,江寄月不會如一般女子般乖順地聽從,反而會看似柔弱卻極有主見地道:“仗義每多屠狗輩,當年樊哙也不過是個屠戶,你不該這樣看他們。何況三人行必有我師焉,人家讀書不如你,可要說起解牛之技,你卻遠遠不如人家,我們聊着看着,也能學到很多。”

沈知涯總說不過她,于是便不說了。

他一沉默,江寄月便道:“知涯,我們已經是夫妻,有些事你不該悶在心裏不說,你不說,我便不知道你在想什麽,就會有誤會,這樣對我們不好。”

她頓了頓:“除非你還是想與我和離。”

沈知涯猛地看向她,果然荀引鶴那些話她還是聽進去了的,她知道自己得不了好官職,不是江左楊的錯,而純粹是自己能力不足……

可笑的是,若無他埋怨的江左楊,這個狀元他根本考不中。

從心裏翻湧上來的自尊像是把利劍,把他的心髒紮得透漏,他開始後悔,為何要回來呢?即使遭受了酒樓的侮辱後,心裏再難受,也不該回來的,家裏明明有更大的侮辱等着他。

沈知涯的胸膛劇烈起伏着,他道:“現在的我怎麽有資格與你和離?倒是你,我就要外放到窮鄉僻壤去了,還會心甘情願跟着我嗎?江先生不是拖累,陛下反而很看重他,有這樣的父親在,你可以在上京找到更好的婚事。”

江寄月不可思議地看着他:“知涯,你為何會這樣想?”

沈知涯抿住了唇,不想說,可是他覺得即使一句話也不說,也足夠江寄月看穿了自己。他不敢與她對視,害怕看到她失望的表情。

最後他問道:“你沒有看不起我嗎?”

江寄月道:“怎麽會。”

沈知涯道:“我之前那樣抱怨江先生,可是現在,荀引鶴與我說,是我才氣平平,空有傲氣,配不上狀元之位,才進不了翰林院,你不覺得我很可笑嗎?”

江寄月道:“如果你真的才氣平平,也沒法成為兩榜進士。真正沒有才氣的人,可能一輩子都中不了舉,甚至連童生都不是,你又怎會這樣想自己呢?荀引鶴是天之驕子,所以才會這般說,若你真不如榜眼探花,大臣們自然會有異議,可是你殿試時對答如流,迄今上京都沒有傳出狀元不配的流言蜚語,說明你是有才情的,你的學問很好。”

沈知涯怔怔,他萬萬沒想到,在自己把自己貶得分文不值的時候,江寄月還能這般相信自己,安慰自己,他眼眶發熱:“阿月,你真的不會嫌棄我嗎?”

江寄月道:“我當然不會,只你也不要自己嫌棄自己才是。”

她話音剛落地,沈知涯便把她抱入了懷裏,闊別幾年的懷抱,陌生到江寄月下意識想掙紮,可很快她意識到這是沈知涯的懷抱,于是便輕輕地把頭靠了上去。

沈知涯道:“阿月你真好,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江寄月:“嗯。”

吏部仿佛在故意磨刀子,最後的三份任命,竟然是一天一份往下放的。

探花郎範廉理所當然地進了翰林院,卻郁郁寡歡,第一日去翰林院應卯結束,竟然躲到了柿子巷來。

沈家正在用早膳,江寄月起身給了他一副碗筷,範廉愁雲滿面地道了謝,沈知涯還笑他:“這是到我家炫耀來了。”

範廉道:“炫耀什麽?我巴不得外放呢,勞什子的翰林學士,誰要當誰當去。”

沈知涯臉色微變:“範兄,你這話可不能亂說。”

範廉嘟囔道:“原本就是。”

與此同時,驟然響起了急促的拍門聲,範廉臉色大變,抱着碗筷起身道:“沈兄可能讓我進內室藏一藏?”

沈母臉色也大變:“這莫不是賭坊讨上門了。”

範廉急道:“不是賭坊,是嘉和郡主!”

他來不及解釋,沈知涯也不能多問,便把他往內室裏藏,幾乎是沈知涯關門的瞬間,院門直接被踢開了,一道清麗的聲音沖了進來:“範郎,你在哪?範郎?”

進來的是個手握馬鞭、身着鵝黃色裙衫的年輕姑娘,一身珠光寶氣,瞧着便是非富即貴,何況身邊還有那麽多仆從供她驅使。

不待嘉和郡主命令,那些仆從就四散開來找範廉,他們行事無所顧忌,飯桌擋道就把整個桌子掀了,手帶過去什麽花瓶釵環統統被碰落在地。

沈母攔也攔不住,只能喊道:“你們做什麽,擅闖民宅,這,這是要幹什麽?”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陛下是我親叔叔,作為他的侄女,這民宅我闖了就是闖了。”嘉和郡主看向沈知涯,一笑,“你說我說得是不是啊,狀元郎?”

沈知涯雖氣,但面上不敢顯露一分,道:“郡主,沈某雖未被正式授職,但也非白身……”

“不是白身那又如何?”嘉和郡主嚣張跋扈地接話下去,“在上京随便扔塊磚下去就能砸死一片六品官,四品的大臣在本郡主面前說話都要屏息靜氣,你又是個什麽東西?”

沈知涯臉色一白。

這樣的蔑視,他不是頭一回遭遇,可每一回都仍與第一次一般,難以接受。

未幾,範廉便被侍衛從內室裏架了出來,好好一個新科探花郎,翰林學士,在嘉和郡主面前,和毫無尊嚴的囚徒般。

嘉和郡主呵斥開侍衛,走到範廉面前:“說好今日要與我回府拜見長輩的,範郎你怎麽等都不等我呢?”

範廉愁眉苦臉:“郡主,我與拙荊青梅竹馬,感情甚篤,絕無和離的可能,你便不要再糾纏我了。”

嘉和郡主拉下臉來:“範郎,你再說一次試試。”

再說一次也???還是說不通,範廉別開臉了。

江寄月道:“他說他已娶妻,并且沒有和離的意思。”

江寄月驟然出聲,沈知涯緊張地回頭看她。

嘉和郡主見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見她衣着寒酸,便不把她放在眼裏,道:“這位就是狀元郎的夫人吧?我勸你有這多管閑事的功夫,不如今日下午去街上看看,那死于賊匪刀下的祁縣前縣令的屍首,盡早為自己的夫君祈福罷。”

江寄月還有些不明白,祁縣前縣令的屍首與沈知涯有什麽關系,但沈知涯的臉色已經很難堪了。

嘉和郡主得意地一笑,招招手:“把我的範郎帶到馬車上去。”

說罷,不顧被她的侍從翻得滿地狼藉的院子,就要揚長而去。

沈家窮,但為了沈知涯,還是拿出了大部分的積蓄去置辦家私,買些素銀簪子撐個場子,郡主家的侍衛自然不會把這些放在眼裏,砸了踩壞的都有,江寄月卻不能讓他們走,沈家根本沒有銀子再置辦,何況天底下也沒有弄壞別人的東西不要賠的道理。

“嘉和,你就這樣走了?”

說話的卻不是江寄月,沈知涯早知她的脾氣,但為了不惹事生非,只能在她還未開口前便攔住她,讓她忍氣吞聲。

說話的是從外間走進來的荀引鶴,他穿着一品大員的官服,本來就不容侵犯的氣質,如今更添幾分威嚴。

那原本頤指氣使的嘉和郡主看到他也吓得結巴了:“表,表兄,你怎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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