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太陽已經從地平線徹底消失, 陪伴贏川一路走來的影子也随之隐去。
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只能由他一人面對。
這個時刻, 贏家的宅院如同一片廢墟。
贏川推開大門, 門口有阿姨在等他,用責備的眼神看着他。
院裏十分寂靜,靜的讓人壓抑。
“先生和太太很不高興,你要主動承認錯誤。”阿姨跟在他身邊往正房的方向走, 邊走邊小聲囑咐。
贏川根本沒把她放在眼裏, 一聽自己的父母心情不悅, 他不僅沒有懼怕, 反而生出一絲輕松的快感。
夫妻倆坐在廳室的沙發上, 緊挨着身體頭靠頭。
茶幾上擺着好幾份不薄不厚的文件, 很整齊地放在一角, 贏川的父母手中拿着的是一份全英文文件, 伴随着翻閱聲的是一連串沉重的死寂。
贏川的腳步聲很輕, 夫妻倆似乎沒有察覺他的存在,又或者故意晾一晾他, 反正他進來兩分鐘了也沒說話。
他站在廳室的正中央, 環顧周遭熟悉又陌生的一切,視線掠過一件又一件的定制家具, 最終定格在角櫃旁邊的木箱上, 上面擺着留聲機和一把精良的小提琴,這兩樣東西原本擺在他的卧室裏。
在這所房子裏, 不管夏日的陽光有多麽充足, 冬日的暖氣有多熱, 總是如同極地館一般涼意侵人。
“咳..”
一聲輕咳喚起了贏川的注意力, 他低眸, 迎上父母對他抛來的不善的眼神。
他的父親握拳放在嘴邊,又咳嗽兩聲後才言之鑿鑿地說:“你先把這些收好。”
說着,父親把手裏的東西往茶幾上一扔,母親也一樣,然後兩個人的身體微微拉開距離,保持相敬如賓的原則。
贏川輕輕掃一眼,看清楚是美國那邊發來的offer和1-20 Form的身份文件。
“學校的事情已經幫你處理妥當,你不需要浪費時間留在這裏等你的學士學位,”母親把散落的長發朝後攏了攏,聲音平靜卻不難聽出話裏帶刺,明顯是在嘲諷他的學歷,“贏川,我們會盡可能讓你早點去美國,我已經聯系了瑞升集團的秦總,把你的情況說清楚了,月初你就不需要去實習了。”
“你媽媽說的沒錯,”父親接過話,“擋在你面前的絆腳石已經幫你清理,那麽現在,留學的事先放一放,我們來說說你近期的表現,還有你那拙劣的謊言。
贏川彎向矮桌,撿起茶幾上的文件,随意地看兩眼,然後輕飄飄的扔回原位。
父母對他的舉動感到意外,互換了一個眼神。
只聽贏川悠悠開口道:“還是一件一件的解決吧。”他停頓一瞬,悠悠地看着夫妻倆,兩只手插進了褲子的口袋,單調的語氣像是在默讀一篇早就爛熟于心的東西,“謝謝你們的好意,我暫時沒有去美國的打算。”
夫妻倆表情同步,表露出詫異萬分的樣子。
母親向他确認一遍:“贏川,你剛剛說什麽?”
“我說,我暫時,沒有去美國的打算。”贏□□通話标準如播音員,一字一頓,就好像在給兩位患有癡呆症的病患解釋病理。
幾乎是下一秒,他父母的臉色沉到發黑。
父親的手指落在茶幾上的文件,點兩下,嚴肅地看着他:“你難道不想去美國嗎?”
“想去,”贏川毫不猶豫的回答,伴随着父母怪異的眼神,他繼續說下去,“不止是美國,我還想去比利時,法國,奧地利,英國,北歐,南歐....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我都想去,但不是以這種方式。”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母親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位重刑犯。
他微微一笑:“我很清楚自己在說什麽。”
父親擡手示意他停止講話,交叉雙腿,拿出大學教授的派頭:“贏川,你似乎有點不正常,我和你媽媽可不可以理解為你是在工作中遇到了麻煩。”
“自從搬出去,他就脫離了我們的管教,”這話是母親說的,她面向丈夫,話語中難掩抱怨,“我真是後悔當初答應的那麽痛快,還有他的琴,你看看,他把演出的琴放在家裏,拿走不重要的小提琴來敷衍我們。”
父親順勢指向角櫃旁的小提琴,厲聲吩咐:“出國前會為你安排幾場演出,這對你有好處,你把琴帶上多加練習,你拿走的琴不夠好,平時用來練練手可以,登不了大場面。”
贏川表示贊同的點頭:“确實不怎麽樣,已經讓我扔了。”
“你扔了?!”優雅了半輩子的母親近乎失态,倏地從沙發上站起來。
贏川看着她的眼睛說:“扔在胡同口的垃圾箱裏。”
“你是不是瘋了。”母親指着他,覺得他荒謬極了,“贏川,你到底怎麽了。”
父親做手勢要求妻子安靜下來,挺直脊背,用一種沉重肅穆的眼神注視自己的兒子。
“你站好,”他指了指贏川插在口袋裏的手,“現在,你解釋一下你剛剛的行為,你說的那些話到底什麽意思,你想表達什麽?”
“我想表達什麽..”贏川低語,旋即退後兩步攤開手,“這還不夠明顯嗎?”他把手臂幾乎伸直,好像在人們面前展示全新的自己,“我不裝了,這就是我,你們聽懂了嗎?”
他的整體氣質瞬間改變,從頭到腳都好像換了一個人,确切地說是換了一個靈魂。
父母一臉錯愕地看着他,又轉頭看看彼此,一時間還沒搞清楚狀況。
贏川信步走到角櫃旁邊,拿起小提琴打量着,仿若自言自語:“說實話,這确實是個好東西,如果不是強加給我,說不定我會真的喜歡,可惜...”
他遺憾地搖搖頭,眼裏續出一團如瘋似狂的火焰,聲音時高時低、時輕時重:“看見它們就會讓我想起你們,想起過去,我要毀了它,毀了這裏的一切,假如它們擁有靈魂,那就下地獄去尋找我童年的幽靈,為我扭曲的童年陪葬。”
說罷,他攥住小提琴的琴頭,擡起手,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狠狠摔向一旁的留聲機,反複三次,将兩樣加起來價值百萬的東西,也是他平生最恨的兩樣東西砸的稀巴爛。
琴頭斷裂,琴弦繃斷,木屑飛散在廳室的各個角落。
琴與留聲機之間的相撞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像一根帶刺的鋼絲拉扯着那對夫妻的神經,他們紛紛起身,宛若實木雕像地僵在原地,不斷承受回蕩在院子裏的噪聲。
然而這噪聲傳到贏川的耳朵裏,他覺得比交響樂曲動聽一百倍。
手裏的琴已經被他毀于一旦,就像被殘忍分屍的軀體,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樣貌。
完事後,贏川堪稱優雅地把那東西扔到一旁,理了理袖口,擡眸看向被震驚到連發怒都忘記的父母,臉上顯出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感:“我爽了,你們随意。”
夫妻倆瞪大眼睛瞅着他,臉變成土灰色。尤其是他的母親,再也無法維持高雅的形象,保養得體的面容微微扭曲,似乎被他的舉動驚得內髒都在翻攪痙攣,愣是張着嘴說不出話。
贏川不禁想笑,他也真的笑了起來:“你們以後不要像皇帝一樣給我下達指令,沒有用,在我這裏統統視為垃圾,明天我會叫人來收拾行李,哦,不對,也沒什麽可收拾的,只是有幾本贏家禁書我會帶走,其他的留給你們做紀念。”
“還有,”他挪動腳步打算離開之際,慢悠悠地側過身,指向那兩樣被他毀掉的樂器,“別想着讓我賠錢,它們可能跟我一樣,早就在這個家待不下去了,我和它們屬于相互成全。”
從他嘴裏發出的聲音悠揚而冰冷,像是鐵塊撞擊在一起,聽了讓人膽寒。
夫妻倆開始重新打量眼前的青年,那認真考究的模樣,好像第一次見到他。
印象中的乖乖好兒子不複存在,站在他們眼前的是陌生怪異的贏川,就像鬼魂。
“你的童年怎麽了?說得好像你受了委屈一樣。”母親說,雙唇顫抖着。
丈夫與她的想法不謀而合,有些激動的附和:“贏川,你什麽都不缺,你的所有事我們都會替你安排好,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你。”
一人一段話講完,他們約好似的交換眼神,僞裝外表下真正的人格已經快被氣瘋了,強忍着才沒失态。
贏川把臉轉向他們,黑眸裏燃燒着狠厲:“九歲以前,我确實這樣認為,甚至因為得不到你們的愛而郁悶難過,但是經歷無數個夜晚,有一個聲音始終萦繞在我腦海,它告訴我如果繼續這樣下去,我只有兩條路可走,要麽成為傀儡,要麽成為魔鬼。”
他說着低下頭,注視自己的鞋尖,神情變得恍惚,好像在回憶上輩子的事,“你們給我一塊面包,就要從我身上折斷一只翅膀,我是你們的附屬品,是你們用來炫耀的工具,在被你們榨幹靈魂之前,我要努力讓自己維持人的形象。”
父親對他的言辭倍感失望和不解:“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
“從你們無聲的打壓我,孤立我,送走我的狗,害死我的外公!”贏川倏地擡頭,狼一樣的目光盯着他們,“從那天起,每當流星劃過,我總是許下同樣的心願,我要你們在我的世界裏消失,永、遠!”
夫妻倆站得像木樁一樣,姿勢出奇的合拍。
他們都被贏川這番言語震撼,不是傷感,只覺詫異。
或許,他們一直以為他們在贏川的心裏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就像上帝一樣。
本以為是虔誠的基督徒,卻不想有一天在上帝面前燒毀了《聖經》,這心理落差可想而知,類似于三觀被颠覆。
之前建立的名為虛榮心的城牆,頃刻間統統坍塌了。
最後再看一眼摔在地上的小提琴,贏川心裏愈發舒暢。他擡腳往外走,經過門外時與呆若石像的阿姨擦肩而過,徑直往四合院的宅門走去。
這時候,他的父母紛紛走到正房門口。
他身後傳來父親震怒的聲音:“贏川,我們取出肋骨成就你,為你争取了資源和尊嚴,你就是這樣回報我們的?!”
聞言,贏川腳步一頓,緩慢地回頭:“尊嚴?”他好像聽到了十足好笑的笑話,“這話從你們嘴裏說出來,真是諷刺又可悲。”
“你站住!今天敢踏出家門,你就別想再回來,忤逆我和你媽媽,你是知道後果的。”
他的父親命令又威脅他,他充耳不聞。
他一點也不懼怕,只感到一種随生命的幹涸而愈發遙遠的釋然,他自覺輕盈純粹。
當他的手推開如意門時,忽然想起了什麽,再次回過頭,沖着夫妻倆報複性一笑:“對了,我是同性戀,我跟很多男人上過/床。”
夫妻倆瞠目結舌,門口的阿姨驚得連手裏的掃帚都沒拿穩。
三人形成一條怪異的曲線,很像挂在房檐的幹枯的醋腌大黃瓜。
贏川評價道:“世界名畫。”
說完他背過身,跨出這個讓他壓抑了二十年的四合院。
他關門的動靜仿佛一聲槍擊回響在整座院子裏,他往前走 ,沒有回頭,甚至不想跟這條走過無數次的胡同告別,他正在感受令人心靈顫抖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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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黑暗填充了無邊的天空。
金港賽道上涼風侵襲。
一輛摩托車如閃電般飛馳,繞着賽道一圈又一圈,轟轟作響的引震懾四周。
蕭捷和齊天分別靠在安全欄杆上,微微低頭,目光跟随賽道上的那輛摩托車移動。
兩人都沒有說話,凝神屏息地盯住黑夜裏的唯一閃光點。
時間流逝,發動機的聲音沒有停止。
齊天不免有些擔心,裹了裹外套,朝旁邊的蕭捷靠近,張嘴說:“大哥,沒事吧。”
蕭捷看上去很平靜,視線追随那輛摩托車,輕聲說:“不用管他。”
“可是...”齊天面帶愁容,指指腕表強調,“天都快亮了,再這樣下去我怕他出意外,他換了四輛摩托車,都快飙出一百圈了,真的,我不是心疼錢,照他這個速度,要是順着京哈高速出發,他可能已經到哈爾濱了。”
蕭捷深深吸口氣吐出,眼中透出一種會意的悲傷:
“從我見到小川的第一眼,我就看出他體內有兩個存在,既有上帝,也有魔鬼,如何平衡只能靠他自己,我們誰也幫不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給他全部的信任,我們要相信他有這個本事能讓一切困難迎刃而解。”
蕭捷的年紀比弟弟們大很多,不知什麽時候眼角添了皺紋,但眼中閃耀着永不老去的溫柔。
他把目光從賽道上移開,面向齊天說:
“這是他的人生,只有他一個人能決定,我們作為摯友要順應事實,放手成長,就像我對你們一樣,我看着你們長大,在你們成長的過程中,大哥從來沒有幹涉過你們的任何決定。”
齊天一下子就繃不住了,往日的點點滴滴湧上心頭,孤兒院的生活也好,來北京闖蕩後的歲月也罷,蕭捷永遠是他們堅實的後盾。齊天感性地紅了眼眶,像個巨嬰猛地抱住蕭捷,低聲說:“謝謝。”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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