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在公雞打鳴之前, 贏川終于瘋夠了。
他把最後一輛摩托車和其他三輛需要維修的摩托車停在一起,庫門一關, 潇灑地轉身離開。
金港側門有兩個瘦高的男人, 是蕭捷和齊天在等他,三人商量了一下,決定去洗浴中心打發完淩晨的最後光景,等天亮後再找個地方吃早餐。
贏川飙了一夜的摩托車, 身上出了一層薄汗, 簡單地沖個澡便披着浴袍到桑拿室找人。
現在的他, 需要有人陪在身邊。
可是他剛推門進來, 蕭捷的視線在他身上匆匆掠過一眼就出去了。
他忍不住問一嘴原因。
蕭捷出去後把門關上, 只留個縫隙露出一雙眼, 聲音柔柔的:“老毛病犯了, 我去按摩, 你和老五在這裏等我。”
在焚屍爐般的桑拿房裏, 只有贏川和齊天。
兩人對坐着,中間隔開好幾米。
這片區域沒有女生, 齊天肆無忌憚地脫到只剩一條短褲。
此時栽歪着靠牆坐, 汗水在他臉上如珠如豆,拿手機刷視頻, 倒是不困。
贏川瞅他幾眼, 随即默默低頭,盯着自己的腳趾發呆。
“大哥怎麽走了。”贏川低聲問齊天。
齊天眼睛不離手機, 懶洋洋地說:“他頸椎是舊傷, 可能晚上着涼了吧, 疼起來要人命, 在這溫度待下去他容易吐。”
“怨我。”贏川說完就把臉埋在雙膝, 感覺悶悶不樂的。
“怨你什麽,他那毛病又不是一天兩天了。”齊天剛說完,手機屏幕彈出一條微信消息。
是蕭捷發來的信息,提醒他陪贏川聊聊天,別光顧着玩手機把人晾在一旁。
齊天眼皮一跳,回了個“好”字,立馬收起手機坐直身體,他看向對面的贏川,屁股往前挪了挪,伸直長腿,用自己的腳指頭去碰對方的腳心。
“幹嘛..”贏川微微擡頭,甕聲甕氣的,“腳氣別傳染給我。”
“哪有腳氣,”齊天紅色的臉笑了笑,“嗳,川兒,飙了一晚上好點沒?”
贏川把整張臉露出來,室內的蒸汽導致他的俊臉上一陣泛紅,削弱他的淩厲,看上去歲數更小了。
他鬧別扭似的好半天沒吱聲,直到齊天不耐煩的用腳扒拉他,他才開口:“我本來就挺好。”
“怎麽着,我不是大哥,就不跟我說心裏話了?”齊天沖他擠了擠眼睛。
贏川別開視線,臉上挂着黯淡的神色:“大哥嫌我煩吧,折騰了一晚上。”
他确實有很多話想找蕭捷聊聊,可惜蕭捷沒空搭理他。他感覺由內心引發的一陣悶熱,臉上顯出汗珠,便解開浴袍的帶子,他把袍子往後攏了攏,露出大片的胸膛,肌膚上隐隐有光澤流動,白得像塊玉,他的眼睛也十分美麗,閃動着琉璃的光芒。
齊天的膚色一跟他對比,簡直是黃土豆,還真就跟土豆成精似的滑到他身邊。
“你個黏人的小妖精,”齊天笑着調侃,“大哥不在就咱倆聊聊吧,你看你,已經脫離苦海了,幹嘛還喪着一張臉。”
贏川困惑地眨眨眼:“我看上去很喪?”
“你自己看,”齊天把手機舉到贏川面前,調至攝像頭,“看見沒有,臉上寫的清清楚楚。”
贏川把臉藏起來,不想看。
齊天啧啧出聲:“你父母一定在懷疑人生。”
“與我無關了。”贏川只聞其聲不見臉,有些冷淡的語氣聽不出是高興還是傷心。
齊天扒拉他的頭發,突然有點擔心:“你說他們會不會找到望京去鬧啊。”
“不會,”贏川十分篤定,“他們的那樣的人,自以為是的上等人,裝了一輩子的斯文人,怎麽可能會鬧。”
說到這裏,贏川悠悠地擡起臉,目不轉睛地盯着桑拿室的某一處,接着道:“他們會氣憤,會絕望,會冷漠,會羞恥,這些都不是為我,而是為他們自己,他們會想盡辦與我撇清關系,這一點上我們倒是不謀而合,我在他們眼裏已經是瑕疵品,他們不會再來找我,只會感到丢臉。”
“我沒見過他們,更沒接觸過,沒資格說太難聽的話,不過...”齊天心疼眼前的贏川,糾結地咬唇,搜尋合适的字眼,“能把孩子逼成這樣,當成物件來裝飾,這樣的原生家庭離遠點也好,就是想來想去太便宜他們了。”
贏川很快否定了齊天的想法,換種語調說:“他們受到的刺激要比你想象中的嚴重,一直奉為人生樂趣的信念沒了用處,沒了價值,變成一堆碎片,在他們自己建築的廢墟裏找不到可以呼吸的空氣,再待下去,只會落個窒息而亡的下場,相信我,他們只能放棄這裏的一切逃走,下半輩子都難以釋懷,我已經把他們視為生命的虛榮心踩在腳下,這比殺了他們還要痛苦。”
他能想到父母此刻的狀态,一定是相對而坐默默無言,看着彼此的眼神無比羞恥,他們視為神聖的教育失敗了,雙雙失敗。
齊天聽着心裏難受,了然地點點頭:“那倒是..不來找你鬧就好。”
“你知道嗎?”贏川自問自答,“在我有記憶以來,我的爸爸媽媽從來沒有抱過我,我永遠站在他們的對立面。”
齊天是一個情緒化的人,也是一個直率敢于表達的人,一聽了這話,趕忙将人擁入懷裏。
他像端起一件容易損壞的玻璃工藝品那樣,雙臂輕輕還住贏川,拍着對方瘦削的脊背,哄小孩似的說:“來,哥哥抱你。”
若是以前,贏川準保一腳把他踹飛,但這次沒有,贏川用力地回抱他,把臉埋在他溫熱的胸膛,一言不發。
“一切都過去了。”齊天安慰着,悄悄抹了一下額頭上的汗,忍着快要熱到窒息的不适說,“過去了,咱們以後離他們遠遠的,明晚去找三哥三嫂吃餃子。”
好半晌,贏川在他懷裏點點頭。
齊天現在知道,自己雙臂圍着的 ,是一顆破碎過的心。
“你可別睡在這裏。”
“嗯,不會。”
贏川答應的好好的,沒一會兒就枕着齊天的大腿睡着了。
睡意如山般沉重,壓倒人的意識。
夢裏,贏川的身體縮小,小到九歲的時候。
有一天他放學回家,在路上,他和同學在花壇裏撿到兩只剛出生的小奶狗。
同學自作主張地收養一只,還熱心的鼓勵他,告訴他只要會撒嬌,願意跟父母表達自己的心願,他的父母一定會同意他把可憐的小狗狗帶回去。
贏川信了,抱着小奶狗忐忑的回家。
他的父母沒說什麽難聽的話,只是冷冰冰地吩咐阿姨把小狗抱走。他以為自己成功地說服爸爸媽媽,第一次嘗到這種快樂且被重視的滋味。
他開心的一夜沒睡。
連着好幾天,他偷偷跑到後院跟那只小奶狗玩,不知不覺中小狗狗長大了,他們之間的關系更加親密,他每天都惦記着早點回家跟自己為數不多的朋友打招呼。
可惜這樣的快樂沒有持續多久,一周後,他的朋友毫無征兆的消失了。
他問父母,他的狗狗去哪裏了。
他永遠也忘不了父親當時看他的眼神,就好像他跟那條狗狗一樣不值錢。
“大人決定的事,你不要多問。”
那個熱心腸勸說贏川的同學,從那天起也漸漸疏遠了他。
他的同伴太少了,他不想失去班裏唯一一個願意跟他說話的同學,于是他鼓起勇氣問原因。
同學委屈又生氣:“你爸爸找到我爸爸,不讓我跟你一起玩,說我不配...我爸還把我給揍了一頓,以後放學我們各走各的!”
--
醒來時,贏川已經不在桑拿室,不知道是誰把他抱出來的。
鼻尖吸進的空氣清新冷冽,他動了動頭,發現身上的衣服是新的,頭發也幹了,眨巴兩下眼睛,得知自己是在大哥的車裏躺着。
車窗外籠罩着清晨專有的乳白色的霧霭,他睡了三個小時。
齊天坐在前排啃包子,回頭瞅他一眼,抱怨道:“死沉死沉的。”
他不以為意地閉上眼睛,沉浸在半睡半醒的狀态中:“怎麽只有你,大哥呢?”
“給你買喝的去了,”齊天邊說邊扭過身體,将熱乎乎的一盒小籠包遞給他,“吃點東西。”
“還沒刷牙呢...”
“你洗澡的時候沒刷?”
“已經過去好幾個小時了。”
“媽的!你可真龜毛!”
贏川抿唇偷笑,弓了弓身子抱住自己,其實不是不想吃,就是犯懶的不願意動彈。
等蕭捷回來了,他用過大哥買來的漱口水,完事後才勉為其難的坐起身,但是把雙手藏起來了,縮在大衣裏只露個腦袋。
齊天一邊罵罵咧咧的一邊喂他吃東西。
--
上午九點鐘,贏川接到好幾通來自銀行和學校的電話。
事情幾乎是按照他寫的劇本進行,他猜測的沒有錯,他的父母不會大吵大鬧,甚至不願再看他一眼。
父母把曾經交到他手裏的借記卡和信用卡全部凍結,斷了他的學費,取消留學申請,對外宣稱與他斷絕關系,稱他為背信棄義的無德之子。
一夜之間,他成為很多人的飯後談資,有罵他沒良心的,也有可憐他沒家的。
他對此置身事外般的沒什麽反應,腦中思路清晰,做事有條不紊,他先跟萱秘書請假兩天,對方批準了。
利用兩天假期,他忙着解決學業和工作的事。
他的父母不想再見到他,他也同樣不想再回到四十一條胡同。他拜托齊天和林正義去四合院幫忙取東西,兩箱封裝的書籍,還有外公親手栽種的棗樹。
他讓齊天帶點泥土回來,挑選長勢較好的枝條作為插穗,這樣可以進行嫁接。
齊天拍胸脯答應保證完成任務。
三人分頭行動。
下午,贏川來學校見幾位導師,明确表達自己的意願,他決定放棄讀研。
導師表示惋惜,以為是他家裏的原因,直言願意負擔他的學費,為他申請獎學金,三個志願任他選擇。
他道了謝,不想解釋太多,只說句:“我要走自己的路。”
幾位輔導員加教授合力勸說都沒用,最後妥協了,讓他填一些資料,寫一份自願放棄研學申請書。
他借了導師的辦公桌和椅子,坐下來就開始動筆寫。
結束時,贏川剛好接到東城分局派出所的電話。
他的兩個好兄弟,倒黴催的被逮捕了。
“什麽原因?”
“私闖民宅。”
贏川眼眸瞬暗,呼吸都變輕了:“別碰他們,我馬上到。”
作者有話說:
晚上還有一更,謝謝支持。
沒有意外的情況下,以後日更不斷,小夥伴們可以安心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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