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是夜, 屋外雷電交加,大雨傾盆。

水珠打在窗戶上發出“咚咚咚”的聲響, 伴随着贏川的心跳, 形成一種怪異的節奏。

屋子裏很黑很暗,有一臺小型電視機擺在贏川面前,屏幕裏的畫面在動,聲音刺耳。

有一個裝扮類似軍官模樣的男人, 還有一個鼻青臉腫的女人。

那女人的模樣不忍直視, 臉上的淤青有大有小, 混合着淚水和唾液。

她被折磨的奄奄一息, 那個軍官還是不放過她, 點燃一根煙, 吸了兩口, 然後把未燃盡的香煙摁在女人的大腿上。那女人發出慘叫, 驚恐的睜大眼睛, 眼珠似乎要從眼眶裏凸出來。

軍官笑得猖狂,又點燃一根煙, 粗魯地掰過女人的下巴, 直接送進嘴裏,強迫她咽進去。

看到這裏, 贏川覺得喉嚨發脹, 隐隐反胃,他想離開, 想逃, 可是他動不了, 不知道為什麽他的身體不聽使喚, 宛若蠟像般杵在原地。

于是他閉上眼睛, 耳朵卻變得更加敏感。

女人的慘叫,軍官的嬉笑,不停的點煙,抽煙,折磨人,惡心人...

父親走了進來,伏在他耳邊問:“怎麽樣,以後還敢嗎?”

--

贏川從夢中驚醒,霎時間冷汗浸透睡衣。

卧室裏全無一點光亮,外面漆黑,周圍寂靜無聲。

他弓起身子,一手捂住胃部,另一只手伸到床沿。

他微微張嘴,感覺有什麽東西流過嘴角,他舐了一下,沒有味道,那是他的汗水。

那只放在床沿的手,有氣無力地敲了敲,他身體不住地蜷縮,幾乎喪失所有力氣,拼了命的才從嘴角瀉出一點聲音來:“四哥..”

贏川低低地喚了好幾聲,黑暗裏的臉白的吓人。

下鋪的林正義沒反應,鼾聲依舊。

林正義練了一晚上的拳,釋放身體裏無處可用的力氣,完事後沾枕頭就睡,睡眠質量比往日好多了。

贏川的眼睛緩慢地眨了兩下,睫毛被汗水浸濕,看上去像是流淚了。他把自己縮成一團,說不上來哪疼,只覺體內最深處的髒腑好像被一只野獸掏空,他無力反抗,慢慢産生一種窒息感,憑借最後一絲意志,他最後喚了一聲:“四哥。”

接着,他便合上雙眼,思緒飄遠,身體墜入黑色的漩渦。

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熟悉的聲音:“小川!你怎麽啦!”

“嗚嗚嗚..你可別吓我,大哥..大哥嗚嗚..”

--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麽漫長,贏川從黑暗中将自己的靈魂找回來。

他的眼睛掙開一條縫隙,一束陽光折射進來。他又閉上眼睛,耳邊響起輕慢的腳步聲,熟悉的氣味忽近忽遠。

恍惚中他聽到大哥的聲音,大哥在跟陌生人講話,倆人的聲音壓的極低。

“醫生,麻煩你了。”

“這是我應該做的,你弟弟的情況比較複雜,檢查結果表明他的胃沒有任何問題,疼到失去意識真是不常見,有可能是胰腺的原因,結果出來我會通知你。”

“謝謝。”

“他經常這樣嗎?”

“還好,做夢是常有的事,很少這麽嚴重。”

“多加注意吧,看着像精神紊亂,有時候精神上造成的傷害比身體的傷害還要嚴重。”

...

贏川舔了一下唇角,嘴裏幹巴巴的,鼻尖滿是消毒水的味道,他知道這裏是醫院。

沒一會兒,蕭捷就回到他身邊。

他困倦地哼唧一聲,旋即睜開眼眸,強勢的陽光讓他半眯着眼睛,蕭捷模糊的身影出現在上方,正在觀察輸液瓶裏的藥。

“大哥..”贏川叫了一聲,語氣軟的像棉花。

蕭捷坐下來瞅着他,露出溫柔的笑:“醒了?”

“嗯,”贏川攏了攏身上的被子,“我做夢了,夢裏就胃疼。”

大哥對他這種情況好像比醫生還了解,點了下頭說:“我知道你的感受,現在不疼了吧?”

贏川說:“不疼了,我一定吓到四哥。”

“是啊,”蕭捷加深了臉上的笑容,伸手比畫一下,“哭得兩只眼睛腫成核桃。”

話音剛落,林正義就推門進來了。

這個魁梧的北方漢子有着與外表嚴重不符的童真,眼眶發紅,頭發亂的跟打過仗一樣,嘴巴微微翹起,手裏提着一盒熱騰騰、看起來很好吃的小面包。

“小川!你醒啦!”

林正義幾乎是撲到床前,眼淚奪眶而出。

贏川坐起身,扶着四哥的胳臂,“我沒事。”

“你閉着眼睛怎麽叫也叫不醒,”林正義邊抹淚邊說,“臉色白煞煞的,吓死人了。”

蕭捷在旁邊輕輕地笑出了聲。

贏川也忍不住想笑:“放心吧四哥,死不了。”

“那就好。”林正義一本正經地點點腦袋,扯過一把椅子,坐在大哥的身邊。

蕭捷拿過他手裏的小面包,翻開袋子瞅一眼,問:“怎麽買這種?”

林正義道:“軟的,山藥無糖。”

蕭捷把裝面包的盒子打開,拿出兩塊,一塊給贏川,另一塊給林正義。

兩個人悶頭開始吃,陽光溫和,畫面隽永。

吃過一些東西,贏川又睡下了。

等他再次醒來已經是下午,室內的陽光不如早上充足,屋裏有點發暗。

他莫名的心裏一緊,腦袋在枕頭上轉了半圈去尋人。

屋裏只有林正義一個人,坐在隔壁的空床位,戴着耳機玩游戲。

“大哥呢?”贏川問,聲音有些幹澀。

他覺得自己已經恢複不少體力,便從床上坐起來。

被子從身體滑落,他低頭打量,發現自己穿的不是昨晚的睡衣,是一件嶄新的居家服,柔然而寬松。

林正義摘下耳機,回道:“出去了。”

贏川呆坐兩秒,眨巴着眼睛說:“走了嗎?”

“沒有啊,咱倆在這裏他怎麽會走呢,”林正義指了指門外,“繳費去了,好像碰見認識的人,外面說話呢。”

“哦。”

贏川掀開白被子,兩條腿從床上垂下來,低頭找鞋子。

林正義一骨碌站起來,抓起背包從裏面翻出一雙棉拖鞋,然後遞過去。

“我自己來就好。”贏川拒絕四哥幫忙,彎腰把鞋套在腳上。

他推着輸液架滑到門口,踮起腳尖往外瞅一眼。

走廊裏沒人,靜悄悄的。

這是一家私立醫院,不管是環境還是服務态度都是一頂一的好。

外面的過道很寬,可以一眼望到頭,電梯口附近的收銀臺有一個人特別像蕭捷。

贏川開門想看清楚,身後的林正義緊張地問:“幹啥去?”

“上廁所。”

“房間裏有。”

“我想出去活動活動。”

贏川推着輸液架走出來,奔着收銀臺的方向去,他是這樣想的,不能總讓大哥給他花錢。

走近了些,他發現自己認錯人了,那個人只是背影像而已。

就在這時,電梯口發出‘叮’的一聲,兩扇門緩緩開合。

兩個衣着講究、長相出衆的男人并齊走來,互相說着話,神情自然而輕松。

贏川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碰見邵煜銘和蔡辰柯,他垂下頭,握住輸液架轉個身,暫時隐藏在不起眼的角落裏。

那兩個男人正往他這邊來,越走越近,說話的聲音也逐漸清楚。

“都說沒事,你還不信。”邵煜銘扒拉一下蔡辰柯的胳臂,把手裏的單子遞過去,一臉嫌麻煩的模樣。

蔡辰柯好脾氣的笑了笑:“之前你一直念叨着耳鳴,我幫你約了專家,你一拖再拖放人家鴿子,我這邊實在難為情,今天正好路過,你就別不情願了,耽誤不了你幾分鐘。”

“我還有事呢。”

“知道你忙,看看總沒壞處。”

“浪費時間。”

“這話不對,”蔡辰柯一本正經的糾正,“你知道我剛剛遇見誰了嗎?這次來醫院,好處都讓你占了。”

“誰?”

“蕭捷。”

“潘家園混的?”

“嗯,我跟他聊了幾句。”

“他什麽意思?”剛才的邵煜銘一臉不耐煩,此刻眼睛亮起來,“只有他自己嗎?身邊有沒有其他人,比如...”

蔡辰柯會意地笑:“知道你惦記着七公主,不過我只碰見蕭捷,沒往那方面提,有機會你親自找他面談吧,說不定就能遇見你喜歡的人。”

“喜歡..”邵煜銘琢磨這兩個字,不置可否的皺皺眉頭,“怎麽說呢,更多的是欣賞,有一種欲望,就是想認識這個人。”

“OK,你慢慢欣賞,我去幫你取藥。”

“辛苦你跑一趟了,蔡大律師。”

蔡辰柯揮了一下手,往收銀臺左側的長廊走去。

邵煜銘原地沒動,一手插兜,低頭看手機。

趁這工夫,贏川推着點滴液往回走。

可能是走廊裏太靜,太空曠,又或者是贏川後背寫了名字,總之邵煜銘一擡頭,立馬認出了他。

“贏川?”

贏川跟沒聽見一樣,繼續往前走,暗嘆邵煜銘的眼睛真夠毒的。

“喂,等等。”邵煜銘追了過來。

贏川來了個急轉彎,一頭紮進過道裏的洗手間。

邵煜銘後腳跟進來,條件反射地抓住贏川的雙肩,下手沒輕沒重的,直接把贏川抵上牆壁,目光中透着醉酒般的興奮。

“真的是你,跑什麽啊?”

贏川無語:“誰跑了。”

“你這是怎麽了?”來不及考慮後果,邵煜銘的手在贏川白皙光亮的臉頰摸了一把,他發誓,絕對是自然反應。

贏川被他摸的一愣,定定地看着他。

他自己也是沒想到會那樣做,确實過火了,耍流氓的行為少見,說到底他更願意做紳士,尤其是當着贏川的面。

為了緩解尴尬,趁着贏川還沒反應過來,邵煜銘再次開口:“我說過,我們會見面,”然後環顧四周,笑得有感染力,“想不到這麽快,還是在這種地方。”

贏川想開口說話,但有一股異味從鼻尖飄過。

洗手間寬闊而幹淨,薰衣草的香氣混合着醫院獨有的味道,其實并不難聞,但贏川受心理作用嗅到了其他味道,令他一下子就想起昨晚的夢境,原本就蒼白的臉變得更加慘淡,在光影下幾近透明。

他捂住嘴巴,用那只插着輸液針的手推了一下邵煜銘的肩膀,唔咽着說:“囊康...”

“什麽?”邵煜銘側耳向他貼近。

近的有點過分。

贏川盯住近在咫尺的耳朵,很想一口咬掉。

“我說,讓、開。”

“不上廁所?”

“不。”

邵煜銘見他臉色難看,趕忙拉着他往外走。

走廊裏的空氣好很多。

贏川出了點汗,坐在柔軟的沙發上,低着頭,眉頭深鎖,額上細細的濕紋仿佛在訴說着苦惱。

邵煜銘坐在他身邊,歪頭觀察:“不想上廁所跑進去幹什麽?”

沉默幾秒,贏川悶聲悶氣說:“不想見你。”

“不想見也得見,”邵煜銘故意道,“緣分,上天安排的。”

贏川捂着胃部,把臉扭向另一邊。

邵煜銘并不氣餒,擡起屁股換了地方,只要贏川的臉轉向東,他就來到左邊,若是向西,他就坐到右邊,反正就得看着贏川的臉。

贏川幹脆把臉藏起來,用胳膊擋住。

邵煜銘碰了一贏川的輸液管,退開一點身子,用目光把整個人罩住。

這樣的贏川,在他眼裏身材纖瘦,有種病态的優雅。

漂亮羸弱的青年,離家出走,失業,一個人在醫院打吊瓶,還碰上有過節的上司。

瞧瞧,多可憐。

邵煜銘在心裏‘啧’了一聲,伸手想去摸贏川的頭發,手懸在贏川的腦後,控制再控制,沒控制住,輕輕地摸了一下。

那頭發絲特別軟,像一把羽毛小扇子似的掃過他的心尖。

很快,被贏川一巴掌拍開。

邵煜銘無奈地收回手,關心道:“生病了?”

贏川道:“算不上病。”

“你臉色不太好。”

“不用你提醒。”

“我說贏助理,你跟我說話怎麽句句帶刺,你可要搞清楚現狀,現在插着針管一推就倒的可是你。”

贏川懶得搭理人,抓住輸液架立起身,邁着安靜的步子朝前走。

邵煜銘跟在身側,傾聽他的呼吸,“自己一個人?”

“別跟着我。”贏川的聲音冷的好像摻了冰碴。

邵煜銘臉色有點沉了:“就那麽不想看見我?”

贏川停下步子,轉頭看着他。

“因為那天我對你說過的話嗎?”邵煜銘的目光中頭一次流露出真誠和溫柔,“我在你眼裏是不是特別俗氣,我那天給你畫餅,說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話,什麽做人要努力,年輕人不能叛逆什麽的,其實那只是掩飾,最終的目的就是...”

說到這裏,邵煜銘難得的不好意思起來,表情有點愛在心口難開的感覺。

這倒是挑起了贏川的好奇心:“目的是什麽?”

邵煜銘垂下眼睑笑:“說出來我自己都不敢信,目的是不想讓你離開。”

聽聞此話,贏川別開臉,推着輸液架繼續往前走。

邵煜銘又道:“難道不是嗎?”

“不光是這個..”贏川壓低嗓音,“是我想和過去說再見,與你無關。”

邵煜銘若有所思了一瞬,兩步追到贏川的前面,“在我不了解你的家庭,還有你個人的情況下,确實不該妄自下定論,這點我做的不對。”

“邵煜銘,”贏川又一次駐足,用那雙美麗又駭人的眼睛看着男人,“你不需要了解我的家庭,你看到的只是表面,我不是你想象中的助理,我不适合與任何人交往,沒人能受得了我,我也不願為任何人妥協。”

邵煜銘目光炯炯,想聽他繼續說下去。

他抿了下唇,做最後的結尾:“就這樣,讓開。”

邵煜銘不肯,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我應該能受得了。”

“?”贏川眼神怪怪的。

邵煜銘笑起來:“你動手打我我都沒說什麽,毒舌攻擊也不在話下,我覺得自己可以勝任,早晚有一天,我會撕掉你的魔幻外衣。”

“你又在自以為是。”

“我是對自己有信心,我知道,你這個人的性格有矛盾的一面,想要了解你必須得花上點時間。”

邵煜銘專心致志地看着贏川,似乎想要一探究竟,那精致的外表下藏着怎樣的個性和不一樣的靈魂。

贏川半晌沒吭聲,随即擡起手,照着邵煜銘的胸口推了一下,手掌落在邵煜銘的心窩處,蹙眉道:“你身上有煙味。”

“嗯?”邵煜銘不明所以,不自覺地摸着剛剛被贏川碰過的地方。

“別跟來,我不想吐你身上。”

贏川繞過男人,移動着輸液架走回病房。

邵煜銘聞了聞外套和衣袖,沒察覺出來有煙味,等他回過身時贏川已經不見了。

他站在原地思索着,而後摸出手機,打電話給秘書:“小萱,今晚的會議取消,幫我約老秦,有些事我想問問他...對,單獨約他,告訴他,是私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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