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無憂無慮 花開陌上與君行

養育一個孩子長大,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尤其是養大李無憂這樣的孩子,更是辛苦。當然,并不是因為他不懂事總闖禍而辛苦。相反的,李無憂太懂事了,所以很辛苦。李無慮總是要去猜測這個孩子的想法,因為他什麽都不說,除非是自己非常抵抗的事情,不然他是不會違背大人的意願的。

無憂不喜歡吃芹菜,但自己說是隔壁阿鐵娘送來的,不能拒絕,他便會默默塞進嘴裏,囫囵吞下。無憂不喜歡和江寄汝相處,但自己說人家是女孩子,不能冷待,他便會乖乖坐在她身旁看書,只是不會同她說話而已。這種事情有太多太多了,李無慮都開始懷疑,到底誰才是那個大人。這幾年下來,孩子是越長越大,他反而是越來越看不懂無憂了。

放下鋤頭,自頸間将汗巾拿下擦了擦汗,這快入夏了,還真是開始熱起來了。剛想回身取水的時候,一只介于青年與孩童之間的手伸了過來,手中拿着水囊。擡頭一看,果然是李無憂。十五歲的孩子個子長得快,都快趕上他了。“沒去找先生嗎?”

李無憂搖了搖頭,等李無慮喝完,将水囊接了回來,放在一旁後才緩緩開口。“去了,寄汝說要給你的,托我帶來。”

油紙裏包着桂花酥,李無慮嗜甜,和男子氣概的外貌有很大的反差。嘴裏說着不好意思,但手卻在衣間随意蹭了蹭,便想擡手那其一塊去吃。哪想到被無憂拍了下去,“洗幹淨再吃。”

見無憂将油紙再次包好,李無慮嘆了口氣,到底誰才是那個大人。

想着做完活趕快回家,李無慮又拿起了鋤頭,雜草不除,莊稼是長不好的。還除了一會兒,又突然想起那件事情,仰着頭問那廂坐在樹下閉目養神的無憂,“無憂!科舉那件事,先生怎麽說的啊?”

那是棵大槐樹,春日的時候,家家都來這樹下采些槐花,回去做些糕點或者釀酒喝。此時春末夏初,花季已過,但還是挂着不少翹着花瓣的小槐花,風一吹過,悠悠的飄落。一朵,落在了李無憂的發間。

李無慮又喚了一聲,還是沒有得到回答,似乎是睡着了。搖了搖頭,繼續蹲回去除草,腦子想着無憂科舉的事情。想要教書,自然是得去考個秀才來的。但他怕無憂真的考入鄉試,如再繼續,若真的回了京城,那可如何?七年過去了,但誰都不能肯定琴笙不會認不出。

所以李無慮讓無憂去問先生,能不能只考個秀才,便放棄其餘考試。也不知道無憂願不願意,看這副愛理不理的模樣,大概又是生氣了。嘆了口氣,拔掉最後一棵草,起身向樹下走去。

“無憂?無憂?醒醒,該回家了。”

李無慮的手還沒有拍到他,無憂的眼睛便睜開了,起身拍了拍衣服,拿起一旁的書箱,向家的方向走去。

“唉,就知道,又生氣了。”将鋤頭扛在肩上,李無慮大步追上,在李無憂身邊苦口婆心,最後卻只是得了個嘴角微微彎起的笑。

無憂很少笑,笑起來,因為李無慮總是說,他笑起來像個女孩子。但李無慮也說了,笑起來更可愛。

将肉夾到無憂的碗裏,李無慮琢磨着怎麽開口比較好,不管怎樣,先把好吃的夾到他碗裏再說。“咳咳……無憂啊……叫你問先生的事情,怎麽說?”

李無慮盯着無憂看,用筷子将肉放到口中,細嚼慢咽的。李無慮數到了三十二下,他才嚼完,“先生說可以。”

“哦哦……可以啊……那無憂你……”

話還沒有問出口,無憂便夾了大片菠菜塞進他張着的口中。“先生還說,食不言,寝不語。”

沒有辦法的嚼着嘴裏的菜葉,李無慮是不知道什麽“食不言寝不語”,他倒是明白什麽是“一物降一物”,想當年戰場之上,可沒有一個能讓他啞口無言之人。可現在呢,唉,有口難言啊。

但不管怎樣,李無憂還是聽了他的話,考得了秀才便未再考,現在在江先生家幫忙,還能得些酬勞。總算是讓李無慮放下了心,至少他能保證這個孩子可以在自己的庇護之下。

“我今天要晚些回來。”聽得耳邊聲音,李無憂閉着眼睛也知道是李無慮在穿衣服,估計天還未亮,他應是要去地裏。最近天氣不好,他總是要早早去看下莊稼。所以想着早上早些醒,告訴他自己晚歸的事情。

李無慮愣了一下,穿鞋的動作都比往日慢了一拍,“怎麽了?先生那裏有事情嗎?”

“先生說,今日要到城中去采買些東西,順便帶孩子們到城中逛逛,讓我跟着。”李無憂還閉着眼睛,但耳邊卻沒聽到動靜。略帶疑惑的睜開眼,回過身想看看,才轉過去,就與猛然回身的李無慮撞了個對面。

坐在床邊向後回身的李無慮也吓了一跳,這個距離有點近了,慌張後退了些,結巴道,“今天活兒不多……我……我跟你們去吧。”

剛才那樣距離,也讓李無憂楞了一下,以至于沒有及時阻止,回過神來時,李無慮已經慌張的跑走了。腦袋裏還留着那人慌亂的眼神,深深的眼窩裏含着顆眼瞳,似是深情的望着自己。收回視線,翻身繼續對着牆壁,可已再也無法入睡了。

待李無憂到了私塾時,李無慮已經坐在堂中和江則在聊天了,江寄汝則端出槐花糕招待他。那見了甜食就沒了志氣的人,果斷收下,對着女孩子笑彎了眼睛,還不忘拍拍她的頭,道聲感謝。

李無憂邁進廳堂,江則已經看到他了,可李無慮卻吃得開心,沒有心思去管其他。直到站到了李無慮的身後,那人才回過神來笑着問自己要不要吃。

“不用了,早上吃過了。”

聽得這話,李無慮不得臉上一紅,那早飯是他做的,自己自然也是吃過的,只不過田裏跑了一趟,餓得快了些,再加上這槐花糕做的極為香甜,實在是不忍拒絕。“咳咳……這時辰也不早了,咱們還是早些動身吧。”

江寄汝手中還拿着托盤,嬌俏俏的擋着半邊面龐,眼睛不住的看向李無慮,想上前說上幾句,卻又羞得不敢。一屋子裏除了李無慮以外,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心思。但見那人卻未發覺,傻愣愣地先走了,心中一片失落。眼光流轉,見走在最後的李無憂回看了自己一眼,盡是厭惡——那孩子自小就不喜歡她呢,近年來尤是嚴重。但不知道為何,明明讨厭她,卻會好好和她相處。

孩子們見得新鮮事,好奇的不得了,在街上東跑西蹿的,多虧了李無慮能來,一手就抓回來兩個,也算是做得了個稱職的護衛。李無憂跟在後面,看着有沒有跑漏的。見孩子們玩得開心,他也不自覺彎起了嘴角。

李無慮更是把手臂平行伸直,讓孩子挂在上面晃着玩兒,惹來其他孩子的羨慕之情,不再亂跑,都等在他身邊,排着隊要挂上去玩。

江則樂得悠閑,快些采買了筆墨紙硯,提前完成了任務。午時帶着孩子們去小攤邊吃碗雲吞,小孩子們也都樂得似花兒。

吃飯時,攤旁茶樓裏正有說書先生在說那段子,小孩子們豎着耳朵,眼睛都亮了,囫囵将雲吞塞進嘴裏,趴到那廂窗下偷聽着。

入夏時節,門窗大敞,說書先生的聲音斷斷續續的能傳出來一些,雖聽得不清,但也足以讓李無慮頓住筷子——說的,是大将軍冉業,是晉陽宮變。

“這大将軍冉業,自小入軍,南征北戰,為大夏立得無數汗馬功勞。南疆十裏八寨三丘,不過兩年時間就讓他們跪地稱臣。那打北漠時更是氣吞萬裏!十八部蠻族,每一個能打贏他的!但是……這個男人的傳奇,卻也在七年前終結了……晉陽宮,本是前皇閑時休憩的宮殿,而今,卻如同冷宮廢墟,無人敢再踏進那宮內。光是走在牆外,都能感到刺骨的陰冷!那之中豈止皇室之恨呀!還有那被殘害的一百二十二個宮女太監們呀!就連城中禁軍,都不敢到那裏去巡邏,鳥飛過上空,都會被冤魂嫉恨,從空中墜落。哎呦,你們說着冉業放着好好的将軍不做,為何會做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那是因為……”

“好了,小丫頭小夥子們,時候不早了,要回去了。”

孩子們聽得正是起勁兒,身後李無慮卻出現突然打斷,孩子們拒絕的撒嬌還未出口,其中兩個小孩就已經被人提了起來,肩上一放,帶着走了。

見那兩人坐在肩膀上東看西看的,好像見到新世界似的,其餘的孩子也都圍了過去,争相想坐在那肩膀上看看高處的景色。

一行人一路上又打打鬧鬧的回了村子,路上時,李無慮見無憂看他好多次,都是在他将孩子抱上肩的時候。想着無憂這孩子小時候就和小老頭似的,也未像這些孩子時候找他玩鬧過,更別提坐在他肩膀上玩過了,難道是羨慕了不成?

李無憂一直低頭走路,見面前停了一雙腳,擡頭看去,李無慮笑出一排白牙,“無憂是不是羨慕小孩子了?說起來你小時候也沒有坐在過我肩膀上看看呢,高處風景不錯的啊。”

“你是小孩子嗎?”無奈的看了李無慮一眼,繞過他,繼續向前走,孩子們都走出好遠了。

被小孩子教訓的李無慮無比委屈,回身一把抓住了李無憂。趁他吃驚時候,将手卡在他腋下,将人一舉。“哎呦,你這麽沉了啊……”

想把人放在肩膀上是不可能了,也就是将他舉起來一會兒而已。

就是這麽一會兒,就是被舉起來的這麽一小會兒,李無慮看到了遠處綿延的田地,那油綠的植莖被斜斜沉下去的夕陽染上了橘紅。還有那棵大槐樹,縫隙中透出的點點橘光,好似開不敗的花兒。還有一點點沉下去的太陽,不再似白日那般熾熱難以接近,而是暖暖的引誘着他将視線聚焦,不想再移開。

“唉,說來你也是十五歲了,這都快趕上我了。哈哈,之前你還在我這裏呢!”

被放下來後,那景色似也無剛才那般驚豔了。回頭看去,李無慮還比劃着大腿的位置和他念叨着小時候的事。

嘆了口氣,李無憂獨自踏上了歸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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