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人一出生□□裸的來,一陣啼哭放出天不怕地不怕的膽量。可往往越長大越發現這世界上的事情從來就不是你想怎麽樣就能夠怎麽樣的。

無可奈何。

不得不妥協,不得不放手。心不甘情不願,還要笑着,說我們再見。

站得越高做不到的事情越多,你自以為得到的越多其實舍棄的越多。

他們都失去了任性的權利。

高高的城樓上白璧裹着厚厚的狐裘,在狂妄的風裏他的小半張臉都埋進狐裘柔軟的毛皮裏。

蕭景琰一身太子朝服站在風口,衣衫“獵獵”作響,而那個人如同一杆槍,筆直挺拔長身玉立。身邊所有站崗的士兵都被他趕到了兩邊,那片天地似乎就只剩下他一個人。

白璧上前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本來就不大會笑,再吹下去小心成棺材板了。”

蕭景琰将白璧的手順下來不動聲色的攏進自己的袖子裏,不說話。

白璧抽了抽,沒抽出來。蕭景琰似乎曉得他在擔心什麽似的,道:“沒人會看的。”

白璧:“......臉皮厚了,會噎人了。”

“你教得好。”蕭景琰道。

白璧笑了一聲,伸出另一只手來像個登徒子似的挑着蕭景琰的下巴,“來,叫聲師父來聽聽。”

“......”蕭景琰将那只手也順了進來,捂着。

他定定的看了白璧好一會兒。忽而笑了,想都沒想伸手就将白璧頭上的發簪取了下來,霎時規規矩矩束着的頭發囫囵滑落。白璧在“呼呼”的風聲裏被自己的頭發糊了一臉。他用那只“解放”了的手攏了攏頭發,道:“堂堂太子殿下,耍流氓啊。”

蕭景琰顯然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狀況,頓了一會兒才到:“我沒想到你會戴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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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見到白璧戴着這枚玉簪還是在刑部的牢房,一會夏江的時候。現在再去回想,恍若隔世。

白璧理不順一頭長發索性就不管了,任如綢似鍛的長發風裏來去,他淡淡的笑,“準備用了。”

蕭景琰手一緊又立時松開,半晌吶吶無言。白璧低垂着眼看着城樓外,清冷的月華照着廣闊的官道,野草枯黃群山連綿,蒼茫無盡的天地一片蕭索。不過等到了春天,一切都會截然不同。那時青山郁郁蔥蔥翠綠,野草生機勃勃生長,天地會是一番生意盎然的新氣象。

這世上認識這枚玉簪真正來歷的怕是不足雙手之數。

當初白凝醉為了救一個人集齊了無數的藥材,耗費三年時光做成了十滴藥水。她們說那是續命,顧名思義,延續姓名。可到最後藥還沒有用完那個人就留不住了。白凝醉将最後的藥全部都給了白璧。具體如何蕭景琰是不清楚的,但他知道白璧一旦用了這個,就說明他真的撐不下了。

許久,當白璧以為蕭景琰可能就要站在這裏變成一座石像供人瞻仰的時候,蕭景琰動了。

他雙手掰斷玉簪,頭一仰間,玉簪中的兩滴液體便全數落入了他額口中。白璧微微訝異的睜大了眼,下一刻地轉天旋。等白璧在回過神來時那原該冰冷現卻變得溫熱的液體已經滑過了自己的喉嚨。

蕭景琰毫不費力的破開白璧松松的牙關,将藥送了進去。舌尖與舌尖交觸的一剎那,如同歲月時光無限走遠綿長。那時白璧的性命,蕭景琰腦袋一熱便這樣通過自己給他。

只是個一觸及分的吻。

白璧其實身量并不矮,站起來也可是說是高挑。只是他太瘦沒站在蕭景琰面前便顯得分外不夠看。此時整個人被蕭景琰轉了個圈壓在城牆上,在被蕭景琰寬大的衣袖一擋,那一抹白影似乎便看不見了。

兩色衣袖糾纏不清,墨發染及白紅兩衣分解不開。這兩個人真要是打成了一個死扣才好。

風聲過耳傳來白璧低低的笑,“好大膽的太子殿下,您都不怕娶不上太子妃麽?”

蕭景琰聲音低沉,如同耳語呢喃,他說:“我從來就沒想娶過。”

他眼神專注,凝視着清清秀秀的人,潑墨般的長發在風中飛舞飄搖如同層層疊疊的黑紗,不時會掃到白璧的臉上,蕭景琰道:“或者你要嫁我。”

白璧被蕭景琰灼灼的目光燙了一下,這人以前說是木讷不如說是塊木頭,這才多久學會油嘴滑舌動手動腳了。

白先生耳朵漸紅,倒也還兜得住,擡手拍了拍當朝太子殿下的臉,漫不經心的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呀,殿下。如果您生得出來,區區便也不介意入贅一把。”

蕭景琰:“......太子是什麽你知道麽?”為什麽話題會突然變成這樣?到底是哪裏出了錯!

白璧低笑兩聲,推了把蕭景琰的胸口,蕭景琰會意放他站好。

白璧注視這面前的人,“呼呼”呼嘯的風中傳來唯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話,“太子是個什麽東西我還真沒放在心上。我只曉得我認不錯你。你是,蕭景琰。”

“所以,蕭景琰,你等我回來。回來後,我要問你一個問題,你必須回答我。”白璧揚了揚下巴,如此說道。

這一次換蕭景琰說:“好。”

戰場上走出來的鐵骨铮铮的孩子,建管了離別生死,越到最後關頭反而越冷靜。

白璧賞了蕭景琰一拳正中肩頭,似乎是對這一場告別十分滿意。他轉身便要走,兩步後又回轉過頭道:“蕭景琰,你可別胡思亂想些有的沒有,若是你認為白璧單是為了你,那你就太看輕了他了。”

蕭景琰一愣,看着毫不留戀的遠去的背影,然後,笑了,他呢喃:“我知道。”

你不希望自己金戈鐵馬半生,最後卻是軟弱無用的病死在床榻上!

但是其中你又有多少是為了我而想的呢?

這場戰争避無可避,而除了你便唯有小殊能去。你硬要我做選擇,不過是希望在你們都還在的時候早早告訴我,能讓這條傷疤淺一點再淺一點。畢竟,這個時候你們都還在呀。

還好,我這頭糊塗了小半輩子的水牛,終于還是幸運的在該明白的時候明白了那麽一兩件事,讓我們在最後可以少遺憾一點,少後悔一些。白璧......

白璧剛走下城樓便見戚猛站在一邊,而梅長蘇站在馬車邊,低眉淺笑,想來是在等他。白璧大步過去,行了一禮後,道:“蘇先生此來是尋我呢,還是殿下?”

“蘇某來尋先生喝一杯茶。”

四周皆是站崗的士兵,還有戚猛這個二愣子,白璧與梅長蘇說話各自保留。

等白璧上了梅長蘇的馬車後便放開了,喝了杯熱茶,窩在軟墊裏,面容溫潤有帶了兩分慵懶,“蘇兄可是還有交代,區區在此洗耳恭聽。”

梅長蘇一笑,“哪裏有什麽交代,我此來不是與你聊公事的。只是私事,想要問一問你。”

白璧看向他,“私事?”

“是,私事。我想知道你與景琰如何走到如今這一步。你們之間可還有餘地?”梅長蘇又沏了一杯茶放到白璧手邊。馬車光線昏暗,白璧看不清這位麒麟才子的淺笑之下的真實目的。

他把玩着小巧的茶杯,靜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思索。

“餘地。你是說我死之後蕭景琰可還能娶上他的太子妃?這個我可以肯定的告訴你。他會的。因為他是蕭景琰,他身上挑着這個國家,挑着所有他在乎的人。他會娶一個最合适的妻子,然後生下大梁未來的儲君。”

白璧的聲音不露喜悲,一如平常的微啞又溫和。

他無意識的轉着指尖的茶杯,語氣突然悠遠起來,帶着不确定的說起那久遠前的一場大雨。

“或許是因為蕭景琰的一生中最失意最絕望最痛苦的日子裏,白璧與他一起走完了吧。

林殊,你一定沒有見過那樣瘋狂無措的蕭景琰。

那一年我們剛從東海回來就聽到祁王林氏謀反的消息。

天地乾坤倒轉也不過是這樣了。熟悉的地方一夜陌生,該稱之為家的地方一夕聚變,環顧四周,空空如野,信念霎時崩塌,什麽人都沒有了。

那一年我十七,他十九。

那一天下了好大的雨,他失去理智像是個瘋子一樣大吼大叫,沖進漫天的大雨裏。那是我們一生中盡力的最大的一場雨......”

造反?謀逆?皇長兄?林帥?呵,笑話!好大的笑話!假的!全都是假的!他不信!他絕不相信!

“蕭景琰!停下!”白璧眼睜睜看着那個人沖進隆隆雷霆雨裏,天像是破了個窟窿,傾倒着無窮無盡的淚水。

列戰英他們奮力的拉住蕭景琰,可那個人就像是只在奔潰邊緣的獅子,不要命似的往外跑。他要去哪裏?皇宮,皇帝的面前。做什麽?伸冤,為他的朋友為他的兄長伸冤!

血流的還不夠多嗎!

相信林帥相信祁王殿下的人會少嗎!多啊!多的很!所以,他們,都死了。全都死了!

蕭景琰!你去有用麽!除了多送去一條命還能有什麽用!

白璧站在回廊下,面色蒼白的看着近乎蠻橫的掙紮着的蕭景琰,與無措的又是拉又是勸的列戰英與戚猛等人,狼藉的世界,不絕于耳的雷聲。白璧卻覺得天地寂靜,一片茫茫。

那個皇子還在掙紮,已經要到門口了,列戰英惶急的動着嘴唇,似乎是一聲聲再喊:“殿下,殿下,你冷靜啊。”

沒有用。

那一刻,白璧看着蕭景琰發紅的眼睛,悲憤的像是只絕望的獸,左沖右撞想要突破無形的牢籠。

白璧覺得自己也是瘋了。

他一步邁進了大雨裏,有親兵見了驚喊着:“先生!”便要拉他回去。

誰都曉得,白先生畏寒,身體不好。

白璧甩開那親兵的手,力氣不大卻十分堅決。

他一步一步邁進大雨裏,雨打濕了頭發衣裳,順着額頭,落盡眼裏,最後從眼角掉落,濺碎在地上。

“蕭景琰,你發什麽瘋!”白璧擋在蕭景琰的面前,可縱然蕭景琰被下頭的人左一個右兩個的死死拖着,白璧也擋不住他。

蕭景琰紅着眼睛,連一個眼神都不曾給白璧,嘶啞的聲音如同嘶吼:“放開,你們都給我放開!”

“轟隆”閃電劃破天際。

白璧緊抿着不見血色的唇。

列戰英大喊着:“先生,你快進去吧,你不能淋雨啊。殿下,殿下您聽屬下一句勸吧......”

白璧冷笑一聲,一把抽出了列戰英的佩劍,他後退一步劍尖直抵蕭景琰心口。

這一舉動吓到了身邊的親兵,可還沒人勸,白璧沙啞的聲音便再一片風雨中響起。

“不要命了是吧!不要命了直說,不過就是這一劍這麽簡單,你要去死,沒人攔着,但是不要連累了這裏的其他人!

你要為你的朋友你的兄長去盡義盡心,你要去質問,去擔保。可蕭景琰!死了多少人你沒看到嗎!你還要白白搭上這一座府裏的人命嗎!”

“你懂什麽!”蕭景琰雙手緊握,“咯吱咯吱”是骨頭的□□。他大吼着,眼中落下的不是雨水。

“呵。”白璧嗤笑一聲,見他停下了腳,扔開了劍,他向前兩步,雨水“滴答滴答”順着下巴連成一線。

“那你又懂什麽!你魯莽的沖撞進宮又能做什麽!無謂的質問,無謂的犧牲。到最後林帥也好祁王殿下也好他們在所有人的眼中還是謀逆,還是亂臣賊子!既然你相信你的兄長相信你的朋友相信七萬赤焰軍,那麽你要做的不是在這個風尖浪口去白送你的性命!

那些人,那些相信你的皇長兄相信林帥的人,不是忠血散皇城就是改志不言了。蕭景琰,你是唯一的還能夠為他們翻案一雪污名的希望。你要讓這希望就這樣斷送了嗎!”

所有人吶吶無言中,蕭景琰怔怔的看着白璧,雨幕裏兩個人渾身濕透滿身狼狽遍體鱗傷。

白璧顫着眼睫,突然擡手抱住蕭景琰。

“景琰,我會陪着你。我們,一起還一個清白。所以現在,你先冷靜下來。聽我說好不好。”

......

白璧将已經涼了的茶放到桌上,看着碧綠的茶色,映照着過分白皙的臉。“那一年,他十九歲,我十七歲。”

“後來呢?”

白璧将手搭在膝蓋上,似乎是在笑。“後來,後來當然是趕緊進屋洗澡換衣服,難不成還繼續當落湯雞呀。他們耗得起我可不行。只是,那天,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

......

白璧泡在熱水裏,覺得身體已經熱了起來就床好衣服去看看隔壁的傻子。

一推看門,屏風後面人影綽綽,想來還泡着。

蕭景琰該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連有個人進來都不知道,直到白璧都走到背後了才突然反應過來,可顯然已經躲不及了。

“你......”

“我?”白璧難得眼疾手快了一次,一把按在蕭景琰的肩膀上不讓他躲開。“你以為誰都跟你似的磨磨唧唧。”

他何時磨唧過!

冰冷的手按在滾燙的皮膚上,兩個人都是一個激靈。

白璧笑笑,在蕭景琰沒趕人之前捂住了蕭景琰的眼睛。他若是沒看錯,這個人是在,哭吧。

蕭景琰擡手就要将那手撥下來,卻聽那人道:“男兒有淚不可輕易示人。我師父說,你捂住自己的眼睛,在一片黑暗裏,就當只有自己一個人知道,哭完了,好站起來。你若覺得沒面子,就當我不存在好了。”

蕭景琰的手按在白璧的手背,忘了動作。許久,許久,他緩緩的攥緊眼前的手。

手心濕潤的灼熱,點點入心。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白璧的手開始發麻,才聽那人啞着嗓子道:“我還泡着你這麽就進來了。”

白璧好笑,道:“現在才想起來,都是男人,你還害羞啊。”

“......不是,你身體不好......姜湯喝了麽......”

......

高高的城牆上,蕭景琰擡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曠野無盡,風聲喧嚣,他似乎聽見那人說道:“男兒有淚不可輕落下,你若是覺得丢臉,就将自己的眼睛捂住,當做誰都不知道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表示一回家各種幹活還看了兩家親戚,發晚了~不過粗長否~

忘記告假,下星期介只要考試了【捂臉】星期天不能按時更新了,會在星期一放假後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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