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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正午,窗簾擋不住熱浪,吊扇嗡嗡作響。男人閉着眼睛躺在藤椅上,手裏捏着蒲扇,有一搭沒一搭的搖着。

他腳邊躺着條黃色的土狗,狗蜷着身體,閉着眼,一副安适模樣。

再典型不過的退休老人生活場景。

唯一的問題是畫面中的主人公略年輕了些。

俗話說男人四十一枝花,躺椅上半睡半醒的中年人正是這個年紀,也确實好看,睫毛濃密,鼻梁高挺,端正的長相配合微彎的嘴角讓人心生親近。鬓角的銀絲線與眼角的皺紋,不多不少的給男人添上了成熟的韻味。

寧靜的畫面被開門聲打破。

躺椅上的男人睜開眼睛,那雙眼睛極黑,故而顯得極深邃。看清來人,莫洵眼裏漾出笑意,起身迎了上去:“怎麽這個點來了?大中午的不熱嗎?”

毫無警覺性的家養大狗撩了撩眼皮,複又合上,連甩個尾巴都不肯。

進門的是個年輕人,正把手裏滿滿當當的東西往桌子上放。

額頭蒙着一層薄汗的年輕人同樣是好看的,但和莫洵完全是兩個風格,細眉薄唇深眼窩,長相精致又鋒利。

正是時下流行的冰山款。

“師父。”蘇澤淺稱呼了一聲,冰山臉微微解凍。年輕人的性格和長相完全相符,冷淡,話少。算不上多好的性格,但耐不住顏好,人實在,在同事中倒還挺有人緣。

莫洵甩了條毛巾過去:“先洗把臉。”

做徒弟的乖乖進了衛生間。

趁蘇澤淺洗臉的空檔,莫洵翻了翻他拎上來的袋子——新鮮的綠葉菜,番茄,土豆,黃瓜,茭白,雞蛋,肉,還有西瓜和水蜜桃。

莫洵頭疼:“阿淺你是要做多少菜?天這麽熱,有冰箱也放不久啊。”

莫洵說話的時候,臉上濕漉漉的蘇澤淺打開了冰箱,看見空空如也的內部,年輕人的一張臉又凍上了。

“包餃子,給你放速凍裏。”蘇澤淺動手開始洗菜,心裏惡狠狠的想,不然你得把自己餓死。

莫洵攏着手看着,完全不想幫忙,頗有些君子遠庖廚的意思:“我真後悔當初放你去學廚師。”

莫洵是畫國畫的,成名已久,畫幾幅畫賣賣,偶爾帶兩個學生,工作輕松收入高,閑暇時就想着回報社會,跑去孤兒院做義工,免費給小不點們上國畫課。

蘇澤淺是莫洵二十多年前,在去孤兒院的路上撿到的嬰兒,“蘇澤淺”這個名字都是莫洵給起的。小嬰兒長大些,顯現出在國畫上的天賦,莫洵覺得這也是種緣分,就收了他當徒弟。

喝了拜師茶,莫洵傾囊相授,徒弟也争氣,小小年紀畫畫得有模有樣。誰知道小家夥十來歲的時候,不知道哪根筋搭錯,居然死咬着要去學廚。莫洵當然不肯,蘇澤淺直接給他跪下了。

做師父的沒辦法只能放人。

莫洵是把蘇澤淺當兒子疼的,當時小徒弟年紀不夠進廚師學校,還是莫洵托關系把他弄進去的。

蘇澤淺學成畢業時才剛滿十六歲。

這年紀哪能找到好工作?莫洵有人脈,但氣徒弟不聽話,不肯幫忙。

蘇澤淺也倔,自己想辦法,小少年人聰明肯吃苦,在無數次碰壁之後終于進了所正規酒店當幫廚。有了個好起.點,手下又有真功夫,現在的蘇澤淺已經是五星級連鎖酒店的大廚了——專門給達官貴人做飯的那種大廚。

莫洵又自豪又心塞。

徒弟蘇澤淺是個人才,但嚴格來說他已經不是自己徒弟了。

不是徒弟的徒弟把師父當老爹養,三不五時來給這個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老男人做頓好吃的。

地點是家裏不是酒店裏,對象是好脾氣的師父不是喜怒無常的領導人,菜不用做得五光十色,簡簡單單的兩菜一湯,裝進白瓷青花的廉價大碗裏,成套端上桌倒也有點古色古香的韻味。

莫洵在古色古香的青花碗裏倒上了洋裏洋氣的葡萄酒。

端着兩碗飯進來的蘇澤淺:“……少喝點。”

莫洵好脾氣的笑:“葡萄酒啊,每天喝點對身體好的。”

莫洵說:“葡萄酒很下菜的。”

從來只聽說過菜下飯的蘇大廚轉身把一碗飯倒回了電飯鍋。

徒弟就着菜吃飯,師父就着酒吃菜。

黃狗搖着尾巴從藤椅邊爬起來,看了看蘇澤淺,邁步走到莫洵身邊,蹭了蹭男人的腿,又趴下了,完全看不出它是在撒嬌還是在高冷的讨食。

蘇澤淺一直覺得師父家的大狗比貓還傲嬌,真不知是怎麽養出來的。

蘇澤淺一碗飯吃完,莫洵的酒還剩個底:“這回去哪裏出差?”

“吳城,”蘇澤淺回答,“去參加一檔美食節目。”

莫洵來興趣了:“美食節目?哪個臺的?什麽時候播?”

蘇澤淺八風不動:“不知道,同事聯系的,我只負責做菜。”

莫洵無語了一瞬,他對蘇澤淺只盯着自己手頭的事,其他一概不管的性格也是沒脾氣了。

男人把碗底的酒喝幹:“記得去問問,問了告訴我,難得上電視,讓我看看嘛。”

蘇澤淺拿過莫洵的碗站起來:“嗯,要多少飯?”

莫洵:“飽了,不吃了。”

蘇澤淺面無表情的看着他,他三天兩頭跑過來就是為了督促莫洵好好吃飯。

多大年紀的人了,還和小孩子一樣挑食厭食?

莫洵從徒弟眼裏看見了赤.裸裸的譴責,不得不舉手投降:“小半碗。”

莫洵是數着米粒吃完那小半碗飯的,他吃完飯,蘇澤淺餃子都包得差不多了。

莫洵把碗泡在水池裏,洗幹淨手一起捏完了最後幾個。蘇澤淺是專業廚師,捏出來的餃子自然漂亮,莫洵的手藝居然也不逞多讓,把自己捏的餃子往蘇澤淺的旁邊一放,竟是看不出什麽差別。

中年人的手指長而有力,帶着讀書人特有的纖細,指尖沾着的幾點面粉白得晃了蘇澤淺的眼。

年輕人趕忙收回視線。

手機響了。

莫洵眼神很好,一眼瞥見來電顯示上的名字——殷商。

中年人不由笑了:“哎呦,這名字霸氣。”

蘇澤淺草草擦了擦手,接起電話:“喂?”

“我馬上下來。”說完這句話,蘇澤淺就挂了電話。

“師父我先走了,”蘇澤淺一邊洗手一邊對莫洵說,“我同事開車來接我了。”

莫洵探頭往樓下看:“哪兒呢?進來了嗎?”他住的小區是八十年代建的,車子很難開進來。

“在外面大路上。”蘇澤淺提了包就往外走,不放心的叮囑道,“好好吃飯。”

年輕人板着一張臉,簡直就像當爹的在叮囑家裏調皮搗蛋的小孩子。

莫洵哭笑不得:“知道了,知道了,你路上小心。”

蘇澤淺走後,莫洵把餃子用濕毛巾蓋上,慢悠悠的開始收拾廚房,大狗蹭過來,繞着他轉。

莫洵笑:“知道了,去吃飯吧。”

他說:“上桌吃。”

黃狗聽懂了他的話,用兩條後腿人立起來,随着狗上擡身體的動作,它的身體四肢都在抽長,凸出的吻部卻在向後縮。

一個眨眼的功夫,大狗變成了個半人高的孩子。七八歲的孩子穿着身暗黃的衣服,有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他接過莫洵給他盛的飯,蹦蹦跳跳上桌吃飯去了。

小區鐵門外停着輛黑色的別克,蘇澤淺掃了眼車牌,拉開副駕駛座的門進去。

駕駛座上的也是個年輕人,嘴角天生上挑,是鄰家哥哥的可親模樣,他把紙巾盒推過去:“擦擦,一頭的汗。”

蘇澤淺把自己的包扔到後座,抽了兩張紙巾糊到臉上。

殷商笑盈盈的看着他,似乎想開口調侃,但忽然間,他臉上的笑容一滞,整個人都僵了下。他的目光透過車窗,死死盯着鐵門後的老小區。

“怎麽了?”胡亂擦了把臉,蘇澤淺一轉頭發現殷商的表情不對。

“沒什麽。”失神只是一瞬,殷商回過神,又是那副熱情開朗的樣子,“這裏住的是你老師?”

師父這個稱呼在現在這個時代很少,蘇澤淺向外人介紹莫洵的時候,都以老師稱呼他。

“嗯。”

“前幾天電視裏不是報道了入室搶劫嗎,老小區治安不好,”殷商發動車子,最後看了眼小區,“你讓你老師注意點,防患于未然嘛。”

這個話題起得有些突兀,入室搶劫發生的地方和棠市隔着十萬百千裏,殷商沒打算蘇澤淺能回話。

但出乎殷商的意料,蘇澤淺居然開口了:“我提過讓他換套房子,他說裝修麻煩。”

“嫌裝修麻煩買精裝修的呗,”殷商看了眼蘇澤淺,心想他對自己老師倒是真關心,“我記得你老師挺有錢的?”

蘇澤淺回答:“他又說搬家麻煩。”

“請搬家公司啊,”殷商把一系列的事情都想好了,“反正不差錢,請搬家公司搬了,再請保潔搞下衛生,基本不要自己動手,總不能嫌鋪個床都麻煩吧?”

蘇澤淺嘆氣:“他還嫌請搬家酒麻煩。”

殷商笑了:“他到底有多怕麻煩?”

“嫌做飯麻煩他寧肯不吃飯。”蘇澤淺扔出石破天驚的一句話。

殷商震驚:“他到底是怎麽活下來的?”

然後他自顧自的笑了:“不過有你這麽個學生在,他餓不死自己。”

蘇澤淺沒接話,稍微彎了彎嘴角,表情是難得的柔和。

在一個公司裏,很難守住什麽秘密,蘇澤淺的孤兒身份幾乎人人都知道,知道了他是孤兒的同時也知道了蘇澤淺有個老師莫洵。

同事們都說蘇澤淺小時候大概吃了很多苦,不然不會是這麽個悶性子,莫洵一定對蘇澤淺很好,因為只有在談到莫洵的時候,這個孤僻的男人才會多說幾句話。

所以,殷商樂得讓話題一直圍着莫洵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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