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五月正是天最熱的時候,這一帶又幹燥少雨,平地跑馬十幾裏,嗓子都能渴出血來。萬渚雲索性下令,以後盡量夜晚趕路,白天睡覺。

祝燕隐剛開始不習慣,後來也就适應了,走夜路确實要涼快舒服許多。只有一點不好,行進的馬車中不能點燭火,明珠的光又不夠亮,沒法看書,路途就顯得無聊了起來,人也蔫蔫的。

跟着隊伍的管家名叫祝章,心細能幹,大小事務都能操持得極穩當。他照顧了祝燕隐十餘年,是最了解他脾氣秉性的,此番也是立刻就猜出二公子無精打采的原因,覺得不行,得想個辦法。

于是當下就行動起來。

……

西北的夜色極美。

祝燕隐鑽出馬車,一屁股坐在忠叔旁邊,風吹得他一身白衣揚起,遠處銀河橫貫,漫天星輝皆入眼。

忠叔樂呵呵地問:“公子怎麽突然嘆氣了?”

祝燕隐扯着馬缰,悶悶不樂:“無事可做。”

忠叔往道旁看了一眼:“前幾天見公子總往江神醫的馬車裏跑,他現在像是閑着,不如我請他過來,陪公子說說話?”

“算了。”祝燕隐向後一靠,越發沒精神。

先前總往江勝臨的馬車裏跑,是想從他嘴裏套出一點自己和江湖的關聯,結果神醫口風緊得很,什麽也不肯說。

對話往往是這樣的——

祝燕隐:“可是厲宮主在武林大會上,曾親口說了七裏潭一事,明顯和我有千絲萬縷的關系。”

江勝臨其實很想找個理由,幫厲随把這件事圓過去,但左思右思上下思,也實在思不出一個不那麽鬼扯的借口,又良知尚存,不想繼續扯謊蒙騙失憶病人,最後只好斬釘截鐵地說:“他是戲弄你的。”

祝燕隐不信:“厲宮主看起來不像是喜歡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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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說得更明确一點,八成連笑都不會笑,就算去吃親朋喜宴,也只會滿臉“帶着我的祝福趕緊滾”。

江勝臨:“那我就不知道了,或許得問厲宮主本人,才能知道他當日的七裏潭是何用意。”

祝燕隐:“嗯。”

江勝臨提醒:“不過厲宮主向來不喜歡話多問題多的人,你還是別去問了,免得又惹出事端。”

“會殺我嗎?”

“會!”

祝燕隐:好的那我不去了。

但不去歸不去,心裏的好奇卻日益見長,再加上夜晚又不能看書,閑下來更容易胡思亂想。祝燕隐仰頭數着天上的星星,百無聊賴,不高興極了。

“公子。”管家祝章突然騎着馬上前,言語間頗有喜色。

祝燕隐将視線稍微挪下來一些,甕聲甕氣:“什麽事?”

祝章問:“公子想聽江湖裏的故事嗎?”

祝燕隐坐直:“什麽江湖故事?”

另有一人策馬而來,約莫三十出頭的年紀,滿面紅光,身體健壯腰挎大刀,雙手抱拳朗聲道:“在下漁陽幫吳大鵬,來為祝公子說故事。”

祝燕隐果然很喜歡他這滿身英雄氣概,立刻就來了精神。

吳大俠語調铿锵,吐字清晰,還抑揚頓挫的,确實是個說學逗唱的好料子。

他坐在車夫旁邊,給馬車裏的祝燕隐講了足足兩個時辰精彩紛呈的江湖事,還特別照顧了江南貴公子的接受程度,血腥殺人案一語帶過,诙諧趣事就細細描繪,興起時手舞足蹈,別說祝燕隐,就連走南闖北的忠叔都被逗得直樂。

于是第二天,整支武林盟的隊伍都知道了,漁陽幫吳大鵬給祝公子講了一整夜故事,得了好豐厚的一筆酬金。

厲随問:“後頭鬧哄哄的,出了何事?”

“回宮主,是祝府管家在挑會講故事的人。”影衛道,“據說是為了給祝公子解悶。”

因酬勞豐厚,所以報名的人極為踴躍,祝章的馬車後幾乎排成長龍,還要家丁出來維持秩序。

厲随皺眉:“荒謬!”

江勝臨也覺得赤天詭計多端,這群江湖人未免太過松懈,可目前距離東北尚有千裏之遙,若要大家從現在就百倍警惕,好像也不大現實,姑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越往北越近秋,天氣也漸漸涼爽起來。

仔細一算,距離從金城出發那日,已經過了一個多月。

祝小穗道:“再往前就是白頭城了。”

白頭城依山傍水,河運與陸運都發達,算是大瑜重鎮,祝府也在城中設有錢莊分號,規模還不小。

祝燕隐站在路邊,使勁活動了一下筋骨:“忠叔呢?”

“正在後頭喂馬。”祝小穗說,“現在涼快,不如我陪公子四處走走。”

一走就走到了馬群裏。忠叔是老車夫,不僅對馬兒的習性了如指掌,連飼料都是精心調制的,香噴噴的豆餅裏混着果渣、玉米、麸皮,用帶着“膘”字的印花模具壓了,黑燈瞎火時說是人吃的點心也有人信。

祝燕隐拿了塊豆餅學着喂馬。祝府的人講究,馬也講究,吃得不争不搶,嚼得不緊不慢,一看就知出自大戶人家。

祝燕隐覺得挺好玩,拍拍手上殘渣想再取一餅,冷不丁卻摸到了一個毛茸茸的頭。

“啊!”他被吓了一跳。

踢雪烏骓正睜着一雙濕漉漉的眼睛看他。

這馬身體漆黑,四蹄似雪,脊背油光發亮,鬃毛剛硬卷曲,面相比照夜玉獅子要兇蠻許多。

可偏就是這兇蠻的馬,此時卻溫馴地在祝燕隐掌心輕蹭,目光時不時往布袋裏飄。

厲宮主冷酷無比,從來不喝梅子湯。

但厲宮主的馬顯然覺悟不太夠,聞到豆餅的味道,自己就咧開嘴來了。

混在別人家雪白斯文的馬群裏,狂野彪悍,一吃就是半口袋。

忠叔:“……”

照夜玉獅子:“……”

天空中挂着一輪滿月,銀白,隐隐透出絲絲縷縷的紅。

山中有一汪深潭,水寒涼刺骨。

厲随赤裸上身泡在其中,雙目緊閉,臉上毫無血色,被水浸濕的黑發淩亂貼在胸口,越發顯得整個人蒼白妖異。

許久之後,他睜開眼睛,看向岸邊的江勝臨:“這回多久?”

“一個時辰。”比起上回毒發,又多了一盞茶的時間。

厲随飛身躍出寒潭,扯過樹梢上的黑袍罩住身體,赤腳踩過枯枝:“不妨事。”

江勝臨在心中暗罵,你我誰才是大夫,你說不妨事,就不妨事了嗎?

厲随又道:“至少赤天要死得比我早。”

江勝臨無奈:“除了赤天,你就不能跟其他人也比比長壽?比如清虛觀的三位長老。”個個雪白的胡子拖到胸口,感覺像是已經活了兩百歲,吉祥如意得很。

“他們與我無冤無仇。”

“不如我讓清虛觀盡量得罪一下你,看能不能激發鬥志?”

厲随穿好衣服:“不好笑。”

江勝臨答,不好笑就對了,我若能說出好笑的故事,還苦叽叽地治你作甚,不如去那黃花梨大馬車裏給祝二公子講故事,想必現在已經攢夠了銀子在江南買房買地,當富貴地主,娶八個媳婦。

厲随被他吵得心煩:“再說一句話,我就把你丢進寒潭。”

江勝臨:“……”算了算了,我若氣壞誰如意,而且傷神又費力。

半山腰燃着篝火,一堆堆連在一起,像一條紅色跳躍的龍。

厲随回到山道時,踢雪烏骓正靠在樹旁來回踱步,搖着尾巴噴響鼻。

雖然用“一臉喜色”來形容一匹漆黑的馬有些怪異,但厲宮主覺得自己這匹馬,看起來确實心情挺好的。

……

衆人在三日後抵達了白頭城。

祝府錢莊的掌櫃老早就守在了城門口,一見到自家車隊,便疾步笑迎上前:“二公子,章管事,這一路辛苦了。”

“倒不算辛苦,就是坐得渾身酸疼。”祝燕隐看着他身後烏泱泱許多紫衣人,“這些都是錢莊的夥計嗎?”

錢莊掌櫃趕緊解釋:“咱們的人都在城裏,那群人是天蛛堂的弟子,聽說是來迎厲宮主的。”

祝燕隐更吃驚了,因為根據他這一路觀察,絕大多數江湖門派見到厲随,都是避開走的,基本處于“雖然想攀附但是又不想立刻死所以還是離遠些”的狀态,主動正面撞上來的,天蛛堂算是第一個。

錢莊掌櫃見自家公子像是對這件事感興趣,就繼續說:“天蛛堂的堂主名叫潘仕候,今年四十八歲,人還不錯,就是總吹牛,最愛吹他與萬仞宮厲宮主關系親近,還說兩人多以叔侄相稱。”

祝燕隐問:“天蛛堂的弟子多嗎,他們怎麽沒參加武林大會?”

“放在西北一帶,算是大門派了,潘仕候在江湖中的地位也不低。”錢莊掌櫃道,“這回是身體不好,病了三五月,所以才沒去金城。”

潘仕候此時正被家丁扶着,額上有薄薄一層汗,站也站不穩,看起來的确虛弱。

虛弱成這樣還要來城門口等,可見有多重視厲随。

但很明顯,厲随不怎麽重視他。

丐幫長老與潘仕候交好,走過來悄聲提醒:“萬仞宮的人今晨選了西側山路,怕是要直接繞去翠河,不會進城。”

潘仕候聽完,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卻還要硬撐着面子:“劉長老誤會了,我是來接武林盟各位朋友的,家中已備好水酒宴席,還請諸位不要同我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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