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祝燕隐看着一臉衰樣的潘仕候,實在想不出他與厲随“叔侄相稱”的美好場景。主要是因為厲宮主的氣質實在太魔頭了,往那一站就是大寫的六親不認,不像侄兒,像天蛛堂的爹。

城外山道,萬仞宮的弟子正在生火煮飯,江勝臨拿出一根胡蘿蔔,溜達過去喂踢雪烏骓。

厲随不悅:“我說它最近怎麽胖了,原來是你手閑。”

江神醫驚呆,你這人能不能講點道理,我半個月一共就喂了兩次。

踢雪烏骓心不在焉地嚼着蘿蔔,思念豆餅。

厲随替它梳開鬃毛,又拍了兩把馬頭:“你回城吧。”

江勝臨:“你在同馬說話?”

厲随冷冷一瞥。

江勝臨舉手投降:“行,我回城替你去看潘掌門。”

厲随把馬刷丢回桶裏,轉身去了另一頭。

江勝臨心想,這是什麽狗脾氣。

若哪家江湖小報此時重金求稿,有個脾氣很狗的朋友是什麽體驗,江神醫可能會謝邀,然後匿名寫它個十萬八千字。

錢莊裏,祝燕隐舒舒服服洗澡吃飯,又小睡了一陣,醒時外頭天還亮着,隐約能聽見街上的車馬人聲,像是極熱鬧。問了掌櫃才知道,原來是潘仕候在擺流水席,招待武林盟衆人,桌子從天蛛堂一直擺到草樹街,排場鋪得大,連路都被堵得水洩不通。

祝章道:“江神醫也在天蛛堂,說是明天再回咱們錢莊。”

“那今晚就不用針灸了。”祝燕隐想了想,又問,“白頭城有沒有什麽好去處?待到那些江湖人散了,我們也出去散散心,在家睡得骨頭都軟了。”

掌櫃笑着說,公子久在江南柳城,此番來了西北,自然得看些稀罕的。白頭城最有名的景致,就是城外的虎嘯峽,水流遠看似銀白錦緞,奔湧至途中又突然垂直落下,引得峽谷中巨浪滔天聲如虎嘯,壯闊雄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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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燕隐被說得心動:“夜晚也能看嗎?”

“能,怎麽不能。”掌櫃道,“今晚月色好,銀白的盤子落在緞中,比白天更有看頭。”

祝燕隐拍板:“行,那等天黑後,我們便去虎嘯峽!”

另一頭,草樹街的宴席一直到夕陽西沉才散。

人人酒足飯飽,滿目杯盤狼藉。

江勝臨在酒宴上坐了一個時辰,潘仕候只被家丁扶着,顫巍巍過來敬了兩回酒,卻只字不提求診一事,實在怪異得很。畢竟這麽大一個神醫還是很值錢的,擺在江湖上得被萬人争着往回搶。

左思右想,只有兩種可能。第一,不想活了,可天蛛堂家大業大,潘仕候日子過得好好的,應該不至于突然尋死,那就只剩下第二種可能性,病是裝的。

……

城外山道。

潘仕候站在篝火旁,這陣倒是不用人扶着走了,就是臉色不大好看——與身體無關,與江湖紛争有關。

厲随看着他,皺眉:“你裝病?”

潘仕候讪讪道:“是。”

潘仕候緊張得幹吞了一口唾沫,對這位“賢侄”怕得很,沒比其餘江湖人強到哪裏去。在原地杵了半天,才又道:“我若不裝病,就得去金城武林大會,那萬盟主定會讓我去萬仞宮請你,你又不會見我,失面子。”

厲随:“……”

夜半風寒,吹得人骨頭縫也冷,待久了怕是會凍病。

厲随心裏搖頭:“你回去吧。”

“我來是有要緊事情要說。”潘仕候趕忙道,“尚儒山莊有古怪。”

厲随問:“什麽古怪?”

潘仕候壓低聲音:“他們像是與焚火殿有來往。”

厲随手下一頓。

尚儒山莊位于杜鵑城,地理位置偏南,與其說是江湖門派,倒更像地主豪紳,這些年捐建了不少書院,倒真應了“尚儒”的名號,掌門杜雅鳳更是時時刻刻擺出一副絕世大善人的姿态,穿一身白袍子到處施粥發錢,感覺下一刻就要因為行善積德的福報而當場飛升。這麽一個門派,與魔教有來往?

潘仕候道:“我雖未去金城參加武林大會,可也一直在查魔教的事。尚儒山莊設在鳳鳴山下的書院,極有可能就是焚火教的聯絡點,你若不信,盡管派人去查。”

厲随點頭:“好。”

“那你也随我回去住兩天?我聽萬盟主說,他們要在白頭城中待三天。”潘仕候目光與語調皆忐忑,“你嬸嬸也想你了,幾天前就收拾好了客房。”

厲随靠在樹上:“不必了,你回去吧。”

“……行,行。”潘仕候強擠出一個難看的笑,“那我走了。”

他裹緊身上的外袍,看着更加幹枯瘦小,鬓邊挂着兩片白發,有幾分狼狽相,臨走前又叮囑:“魔教素來詭計多端,你也要小心。”

厲随垂下視線,漫不經心地撥弄着火堆。許久之後擡眼,潘仕候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夜色山路中。

旁邊的影衛小心翼翼道:“宮主,潘掌門像是的确身體不舒服,方才還踉跄了一下,山裏風大又寒涼,不如屬下護他回城?”

厲随拿過一旁的湘君劍,打了個簡短呼哨。

踢雪烏骓自半山腰疾馳而來,堅硬四蹄踏過篝火,濺起一路星點殘光。

嘴裏還包着剛啃下的一把新鮮嫩草。

不好吃。

……

虎嘯峽距離白頭城尚有一段距離,不過祝燕隐白天睡得多,此時也不困,帶着十幾人浩浩蕩蕩出城,一路賞繁星聞花香,找回了一些江南夜游的調調。

不過沒過多久,就又不像江南了,“轟隆隆”的巨大咆哮聲自遠處隐隐傳來,如同有猛獸即将脫閘,再往近一些,就連說話都要靠吼。

祝小穗坐在馬車裏,膽戰心驚地想,這是什麽可怕的景致,前些年柳城有黑心商人建了個騙錢的修羅鬼城,忽悠百姓去地府一日游,也沒這麽嗷嗷嗚嗚。

祝燕隐也被吵得夠嗆,覺得不然還是回去吧,游一游方才那片花田就很好,不一定非得來這裏聽巨浪咆哮。

他掀開車簾,剛打算讓忠叔折返,卻被眼前的景象一驚。

這晚月色明亮,照雪白巨浪奔流出雲,如千丈冰絲懸于石壁,後又齊齊傾瀉落入深潭,濺得水瀑似傾盆急雨,說是虎嘯,其實更像萬壑驚雷,裹着下山玉龍一起炸開在耳邊,空氣裏也泛着潮。

“這……”祝燕隐跳下馬車,看着眼前的蒼峰流瀑,震撼極了。

錢莊掌櫃得意笑道:“我就知道,公子定會喜歡這裏,若登上白虹峰看虎嘯峽,又是另一番景象,視野要更開闊些。”

“行。”祝燕隐來了興趣,“那我們就登到高處再看看。”

不遠處,潘仕候一行人騎着馬,也正向這個方向馳來。

白虹峰的路其實不崎岖,但越往上越高陡,祝燕隐走得有些困難,他剛打算找個家丁拉自己一把,突然就被人攔腰一把托住,雙腳陡然懸空,身體離地,騰雲駕霧一般飛了!

沒有一點點防備地飛了!

這種體驗其實不算壞,畢竟飛檐走壁誰不愛,更何況是心懷大俠夢的祝二公子——前提是如果嘴沒讓人捂住。

祝燕隐口鼻被掩,腦中“轟”一下,第一反應就是,我被綁架了!

然後還沒等他掙紮反抗,已經被人壓入草叢:“公子切莫出聲,對面山上有人。”

祝燕隐這才看清,原來帶着自己飛的是祝府家丁,頓時松了口氣,但又很吃驚:“你會功夫?”

家丁道:“二公子出遠門,老爺與大少爺挂心萬分,自然要多派幾個人沿途保護。”

祝燕隐:“那你怎麽不早說?”

家丁如實回答,大少爺不讓說,怕二公子上瘾,不坐轎子了,天天吵着要草上飛。

祝燕隐:“……”

其餘人也被家丁護在草叢中,心裏慌慌的,不懂看個瀑布怎麽還能看出事。祝燕隐在對面山上找了半天,也沒發現哪裏有人影,于是問:“你是不是看錯了?”

“沒有。”家丁道,“而且山道上又有另一群人來了。”

馬蹄聲聲,越來越近。

祝燕隐不自覺就屏住呼吸。

來人是潘仕候。

他要回家,這裏是進城的必經之路。

祝燕隐也看清了他的樣貌,小聲道:“是天蛛堂的人,白日裏我們見過的,為什麽要躲着他?”

家丁又将他的頭按得更低了些:“躲的是對面山上那夥帶刀客,他們像是要對潘掌門下手。”

祝燕隐心揪起來:“真的假的。”

正說着,夜空中已傳來一聲尖銳哨鳴!

身穿黑衣的殺手身影如鷹鹞一般,從半山腰飛身掠下,将潘仕候一行人團團圍在中間,二話不說拔刀便砍,招招皆是死手。

祝燕隐還是頭一回見到這實打實的江湖仇殺,緊張得眼睛也不眨一下。他是偏向潘仕候的,因為對方在外到處吹噓與厲随“叔侄關系甚密”,也沒死,可見不是什麽壞人。但那群殺手的功夫又很高,打了沒幾下,潘仕候已經跌跌撞撞地坐在地上,只能倉惶舉劍擋刀。

祝燕隐問:“你們能打贏那群殺手嗎?”

家丁答:“對方功夫路子詭異,我們估摸得過個數百招,才能将其拿下。”

祝燕隐道:“那去幫幫潘——”

還沒“潘”完,底下便傳來一片慘叫。

祝燕隐急急轉頭,還當潘仕候已經死了。

紅霧噴起好幾丈高。

幾個黑乎乎的東西在空中飛,祝燕隐仔細分辨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那玩意好像是頭。

上一刻還長在殺手脖子上的頭。

厲随跨坐在黑色駿馬上,面色冷峻,他單手執劍,鮮紅的血液淋淋漓漓流淌過鋒刃,在地上洇出一條深色的細小溪流。

只一招,就殺了對方十餘人。

祝燕隐臉色泛白,胃裏隐隐翻湧。

嘔——

作者有話要說:  厲随:像你這麽金貴的江南闊少,我一招能吓暈十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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