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厲随的手很冷,冷得像是一塊直接從地下鑿出的冰。祝燕隐揉着被掐紅的半邊臉,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進屋這麽久,對方身上卻依舊是潮濕的,好像并沒有多餘的體溫可以用。
鳳鳴山樹多,夜晚本就陰冷,又有這麽大一坨冰在身邊,祝燕隐忍不住就打了個寒顫。厲随又看了一遍天工結的拆解圖,将所有暗門都記住後,便将圖紙随意揉成一團:“你可以回去了。”
祝二公子“嗖”一下站起來,跑得比狗都快——至少要比那只吃了魚病倒的狗快,雪白一蓬,瞬間不見。
厲随:“……”
夜色沉墜,整座鳳鳴山都變得安靜。
客棧裏的客人不多,小二樂得清閑,早早就搭上門板,趴在櫃臺後偷懶睡了。
客房內燭火微曳,被風吹出猙獰晃動的影子。
厲随正在閉目調息,冰涼的濕發如同冰涼的蛇,蜿蜒貼在肩頭,并不舒服,像睡覺時被重物壓住胸口,噩夢連綿的,心髒也隐隐鈍痛,呼吸緩慢而又費力。
“砰”一聲,門被重重推開。
風灌進來。
厲随冷冷睜開眼睛,眸中暗紅一閃即逝。
江勝臨手中拎着一件沾血黑袍,急急問:“你又毒發了?”
厲随道:“是。”
江勝臨覺得自己遲早有一天要被此人氣死,怪不得先前祝二公子來時,他裹着件袍子半濕不濕就出現了,那哪裏是去沐浴,分明就是在用冰水澆熄體內毒燥。于是一屁股坐在床邊:“我不是同你說了嗎,這法子用一次兩次還好,哪有像你這樣當成澡堂子來泡的,命還要不要了?”
厲随答:“要。”
江勝臨胸悶:“要你不聽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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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随充耳不聞,打着呵欠赤腳踩下床,自己倒了杯涼茶。
江勝臨怒斥:“快點放下!”
片刻後,小二睡眼朦胧的,跑去後廚給客人燒了滿滿一大壺熱水,泡紅糖姜母茶。
那叫一個暖,暖得厲宮主整個人都燥郁難安,天還沒亮就拎着一把長劍,一臉“我要殺人”地在客棧裏到處晃,吓得雞都不敢叫。
天漸漸亮了。
垂柳書院裏一切如常。
兩名雜役依舊一前一後進入那間空屋,約莫小半個時辰後,又一前一後出來,匆匆走了。
厲随身形極快地閃進去,在牆角輕叩兩下,按照天工結的拆卸之法,很快就打開了入口。
暗道裏光線昏暗,飄散着一股很淡的藥味,初時還好,越往裏就走越嗆鼻而濃烈,即便屏住呼吸,也能感受到那些酸苦詭異的氣息萦繞四周。厲随眉頭微皺,耳朵捕捉到了一絲輕微的聲音,像是金屬在拖拽碰撞。
地道的中間被開鑿出一間大屋,再往前,應該還有不少通風暗道,才能吹得牆壁四周火把跳動。
屋中擺着一口大缸,裏頭灌滿難聞的濃黑藥水。一名頭發花白的男子正閉目坐在缸中,周身皆被鐵鏈纏縛,鏈身直直繃緊,又鎖死在牆釘上,令他絲毫動彈不得。
似乎是某種武林酷刑,但細看卻又不是,因為周圍站着的家丁個個眉眼低垂,神态亦是畢恭畢敬,不像是在看押人犯。大缸旁邊還燃着一支線香,飄出袅袅青色的煙,待到最後一截香灰掉落,馬上有家丁低聲提醒:“老爺,時間到了。”
男子睜開眼睛,三名家丁上前,替他解開身上鐵鏈,又将人扶出大缸。
水波“嘩啦”晃動。趁這短短一瞬間,厲随揚起一道掌風,淩空一甩,立刻有一串水珠凝成細線被帶出桶,似飛镖一般,悄無聲息地穿過空氣,落入他手中瓷瓶。
是江湖絕學“龍吸水”,有人練了一輩子,最後也只能拍得滿桶水波亂晃。
而厲随練了差不多三個時辰。
所謂天賦,就是這麽不公平得讓人牙根癢。
男子腳步虛軟,被攙着躺在了旁邊一場大床上,喘氣如牛,沒多久就昏睡過去。家丁們忙着替他擦拭身體,又換上幹淨衣服,全程并無任何一人再說話,只用眼神交流,也不知是啞巴還是傀儡。
……
客棧裏,江勝臨正在吃飯,擺了一桌子雞鴨魚肉,啃得細致講究。
大夫都講究。
不講究的只有江湖魔頭。
厲随推門進來,将手中瓷瓶一丢,江勝臨忙不贏地接住:“什麽玩意?”
“垂柳書院的暗室中有個快病死的老頭在泡澡。”厲随道,“這是他的洗澡水。”
江勝臨食欲頓失,你真是好會挑時間,怎麽不在地道裏多待一陣,至少等我把飯吃完。
厲随問:“是什麽?”
江勝臨打開一聞:“像是有蟒涎,劇毒之物,拿來泡澡?”
“看着也不像什麽正經老頭。”厲随道,“先去取紙筆,畫出來看看有沒有人認識。”
江勝臨懷抱希望:“你畫?”
厲随道:“當然是你。”
江勝臨心裏苦,怎麽就“當然”是我了,我又不是畫師,我不會畫。
厲随不悅:“先前在金城畫赤天時,你不是精工細描很熟練?”
江勝臨試圖和此人講道理,在金城畫赤天,是因為武林盟出了那狗腦子想出來的懸賞令,忽悠得大批百姓都雄心壯志地要去找魔頭,為了能讓他們少些危險,畫像當然是越不像越好,才能避免和赤天正面撞上。不像的鬼畫符誰不會描,那和現在能一樣嗎?
厲随将筆墨拍在他面前:“畫!”
江勝臨:肝疼。
厲随回憶:“五十來歲,頭發花白,看起來佝偻猥瑣。”
江勝臨:“我以為我只需要畫臉,怎麽還有佝偻猥瑣。”
厲随一邊看他畫,一邊挑三揀四:“眼睛再大些,鼻子也不對,你這畫了個什麽玩意?”
江勝臨:“……”別人生氣我不氣,別人生氣我不氣,別人生氣我不氣。
最終還是沒畫成,一來是因為厲宮主的描述水平堪憂,二來是因為江神醫的畫技确實也就那樣了,畫青面獠牙的鬼可以,畫猥瑣的老頭,出來還是像青面獠牙的鬼。
江勝臨提議:“不然在城中找個畫師。”
厲随皺眉:“若走漏風聲呢?”
“那好辦。”江勝臨不假思索,“待畫完之後,你就殺人滅口。”
厲随擡眼看他。
江勝臨後退一步,免得自己腦袋被杵進墨臺:“開個玩笑,還找什麽畫師,祝府裏就有現成的。”祝二公子的書畫詩詞,在江南、乃至全大瑜國都是赫赫有名,還怕畫不出一個老頭?
厲随點頭:“你去。”
“就這麽幹巴巴地去?”江勝臨提醒,“上回為了找他來解天工結,我将壓箱底的寒魄都送出去了,請人辦事,哪有空手的道理,你那兒還有沒有什麽值錢貨?”
厲随拉開櫃門,随手扔給他一個方盒。
“這是什麽?”
“十二連環弩。”
一旦按下機關,便能連續射出十二發劇毒弓弩,每一發都能穿透厚重石板。江湖中少見,兩軍交戰時倒是常用,經常能将敵方殺個血霧狂飙,腦漿亂飛,當然了,若是用得不小心,也能将自己殺個血霧狂飙,腦漿亂飛。江勝臨感慨:“這禮物,一聽就好适合送給手無縛雞之力的江南貴公子啊!”
厲随:“……”
江勝臨把十二連環弩丢還給他:“算了,還是我來安排吧。”
祝府的宅子裏,祝燕隐也正在畫畫,畫山水雀鳥,畫滿院夏花。
江勝臨一進門就想,可不就巧了嗎!天意天意,挺好!
……
半個時辰後,祝二公子又被接到客棧。
桌上已經備好了筆墨紙硯,他提起筆問:“長什麽樣?”
厲随依舊道:“頭發花白,五十多歲,身形猥瑣佝偻。”
祝燕隐在紙上粗粗勾勒幾筆:“是這樣嗎?”
厲随點頭:“是。”
一旁端着茶杯,本來準備看好戲的江神醫驚呆了,這也行?
祝燕隐畫得很快,幾乎沒塗改,也沒廢紙,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已經描出了缸中老頭的樣貌。他的手指細長,作畫時會挽起衣袖,露出來的一截手臂白得晃眼。
厲随點頭:“差不多就是這樣。”
祝燕隐松了口氣:“嗯。”
他心中好奇,原想問一句這人是誰,但又不是很敢,就只把狼毫細細洗幹淨,又從袖中掏出一盒小香膏,兌水化開後,将筆尖浸透進去,來回翻轉幾下,再拿出來晾幹。
同樣也寫了許多年字的江神醫:原來還有這種步驟?
厲随瞥了他一眼,目光促狹。
江勝臨:不要以為你面無表情我就看不出來你在笑,你笑個屁,你不是也沒見過這江南世面?
他站起來:“時間不早了,我先送二公子回家。”
“不必送了,我家的馬車就在樓下。”祝燕隐收拾好桌子,偷瞄了一眼厲随,欲言又止。
江勝臨猜出他的心思,趕忙道:“待哪天風和日麗了,咱們就去城外空谷,讓厲宮主為二公子耍一套厲害拳法。”
厲随:“?”
祝燕隐“嗯”了一句,帶着滿心期待,高高興興地走了。
厲随面色不善:“說!”
江勝臨理直氣壯,你又沒有什麽值錢好東西能拿得出手,那就只有一身武藝能見人了。正好祝二公子也對話本裏的武林絕學感興趣,你就給他演示幾招,反正又不費力氣,把人哄高興了,将來說不定還能用得着。
厲随:“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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