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江勝臨挑亮燭火,細細檢查那瓶藥水。

裏面除了有蟒涎,還有蠍尾、斑蟲、金檀、鬼頭傘,總之七七八八的,沒一樣不是劇毒。就算精壯年的男子泡在裏頭,怕也會一命嗚呼,那白頭發老頭卻能在缸裏待滿一炷香,可見至少有些內力。至于為什麽要用鐵鏈捆着,這毒湯蝕起皮肉來是噬心之痛,沒幾人能受得了。

厲随問:“泡在毒湯裏,有什麽講究?”

“能将他自己也練成毒物。”江勝臨道,“尋常人自然沒這需求,不過對于那些喜歡走旁門的人來說,倒像是火裏潑油,能速成高手。”

但這種事總歸弊大于利,成得快,死得更快,所以一般沒誰會選這條捷徑。

厲随将畫像帶去了天蛛堂。

此時夜已經深了,潘仕候卻還沒睡,一張老臉氣得又紅又白,潘錦華也正垂頭喪氣地站在他旁邊,看樣子又在上演老子訓兒子的日常戲碼。

兩人都沒料到厲随會現在過來。潘錦華本就已經煩透了親爹的“若你能有厲宮主十分之一的武學修為”,現在看到正主,更是面色不善橫眉冷對,和潘仕候的滿臉殷勤形成鮮明對比。

“賢侄快坐下。”他笑得臉上褶子快堆成萬重山,“我這裏有上好的茶,你先嘗嘗,若是喜歡,就帶一些回去。”

“不必了。”厲随将畫像遞過去,開門見山,“此人是誰?”

潘仕候打開看了一眼:“這是垂柳書院的主人,張參,幾個月前剛剛病逝。”他邊說着,又壓低聲音,“怎麽樣,這家是不是當真同尚儒山莊、同魔教有來往,我沒查錯吧?”

厲随道:“他沒死,此時正在垂柳書院的暗室裏泡着。”

潘錦華明顯吃驚,潘仕候也懵了:“泡着?”

“泡在五毒湯裏。”厲随道,“應當是在練什麽邪門功夫。”

潘仕候聽得匪夷所思,又看了眼畫像,還是難以理解:“這确實是張參沒有錯,但他與我是同年生人,都一大把年紀了,又兒孫滿堂吃穿不愁的,怎會突然跑去練邪功?”

厲随瞥他一眼:“你既已查到尚儒山莊同魔教有關,垂柳書院又是尚儒山莊的聯絡點,那張參練邪功就不算毫無理由,有什麽值得一驚一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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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仕候:“……”

潘錦華在一旁強辯:“父親只是說出他的想法,厲宮主何必如此不耐煩?”

這回不叫大哥了,估計是前幾回叫也沒人應,面子上挂不住。

“這裏哪有你說話的份,還不快些閉嘴!”潘仕候趕緊斥責兒子,又繼續賠笑,“是我,是我年紀大,糊塗了,說話不過腦子。”

潘錦華一臉不忿,狠狠側過頭。

潘仕候又問:“那賢侄下一步有何打算?”

厲随道:“你去盯着垂柳書院,有什麽風吹草動,差人來告訴我。”

潘仕候一愣:“我盯着?”

厲随:“是。”

潘仕候讪讪:“……是,是。”

潘錦華又看不過眼了,畢竟親爹再煩那也是親爹,哪有被外人呼來喝去當孫子的道理,于是不陰不陽道:“我們盯着垂柳書院,那你呢?”

厲随冷冷瞥他一眼。

潘錦華只覺脖頸一疼,識趣閉嘴。

厲随收回視線:“垂柳書院只是一個聯絡點,張參最近被泡得奄奄一息,更是做不成什麽。”

潘仕候聽明白了,試探:“所以賢侄的意思,是要我們盯着這頭,而你就去追武林盟的隊伍,去查尚儒山莊?”

厲随站起來:“我會留五個人在城中,你若有事,随時去聞書客棧找他們。”

“哪裏還用住客棧,家中這麽多空的客房,我這就差人去灑掃整理。”潘仕候對他向來慷慨周到得很,說完又問,“不知賢侄打算何時動身?”

厲随道:“後天。”

“那明天中午不如來家——”

“沒空。”

“……”

可能是覺得這小老頭太卑微可憐,厲随難得解釋了一句:“我要去繡球谷。”

潘仕候受寵若驚:“哎,是是,那裏最近風景好,花開得旺盛,你是該去散散心。”

厲随大步離開天蛛堂。

花開得旺盛。

……

祝燕隐躺在床上問:“有多旺盛?”

江勝臨一邊替他按揉穴位,一邊随口道:“整條峽谷都是,粉粉白白,蝴蝶亂飛。”

一聽就很适合讓厲宮主表演打拳,再當場拔出湘君劍舞一十八式。

另一頭的厲随:後背發麻,想殺人。

但赤天并沒有主動來白頭城讓厲宮主殺的高尚覺悟,此時還不知道正躲在哪個犄角旮旯裏,魔教的探子倒是依舊兢兢業業黏着祝府錢莊,但又太傻了,比那雪白一蓬的傻子還要傻,不值得一殺。

想起雪白一蓬,厲随臉色更陰三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吃飽了撐的,或是被江勝臨下了蠱,不然怎麽會答應去峽谷裏打拳,說出去顏面何存。

江勝臨威脅:“你要是跑路,我以後就天天往你的藥裏加苦膽。”

厲随:“……”

或許是因為君子一言九鼎,又或許是因為苦膽,反正厲宮主最終還是如約出現在了繡球谷中,一身黑衣,你們都要死。

祝燕隐找了個借口,偷偷溜出家門,他沒有帶祝小穗,也沒有帶家丁護衛,坐着江勝臨拉藥材的小馬車就進了山。繡球谷的風景果然極好,不僅有粉粉白白的花,還有潺潺流過的水,蝴蝶飛得漫山遍野都是,花香陣陣。

祝燕隐遠遠看着溪邊站着的厲随,心情比較激動,而且因為有江勝臨在身邊,所以也沒有像前兩回那麽害怕,只悄聲問:“厲宮主打算何時開始打拳?”

“馬上,就現在。”江勝臨尋了塊幹淨平整的石頭讓他坐好,見厲随還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也不知在老僧入定念什麽咒,于是就過去催促:“你還需要一點鑼鼓掌聲?”

厲随看了他一眼:“四周都有人。”

江勝臨微驚,也屏住呼吸細聽片刻:“……多少?”

厲随答:“三四十。”

江勝臨松了口氣:“三四十,問題不大。既然對方一時片刻不打算動手,不如這樣,你先給祝公子演示完拳法,我好盡快送他出山。”

厲随與他對視:“對方有弓弩。”

“有弓——”江勝臨反應過來,魂都吓飛了,轉身就要去護住祝燕隐,半山腰卻已經有一片閃着銀光的箭雨劃破長空。祝燕隐背對着山坐着,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或者說就算他面對大山,也根本來不及反應。看到江勝臨突然大驚失色地開始狂奔,祝燕隐也被吓了一跳,剛想從石頭上站起來,就又有一片黑影飛掠而至。

“啊!”

厲随将他單手抱在懷中,迅速離開巨石,另一手淩空拔劍出鞘,金屬撞擊的“叮當”聲不絕,若換在夜裏,該打出漫天爍爍火光。

祝燕隐毫無防備,也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全靠江勝臨方才那花容失色……醫容失色的一跑,才勉強推斷出或許又有殺手埋伏,于是立刻腿軟。

不過倒不影響什麽,因為現在他整個人都被抱着,挂在厲宮主肩頭,不需要親自走路。

弓弩一共只來得及彈射兩撥,湘君劍就已經逼至眼前,來不及裝填新的暗器,對方只得放棄機關,紛紛拔劍抵擋。

厲随對虎嘯峽中的那一嘔實在印象深刻,于是在動手之前,先看了眼懷中人,冷冷道:“在等什麽,還不快點捂住眼睛?”

祝燕隐尚處在“有殺手好可怕我要反複去世”的階段,大腦空白,上下牙打顫地問:“啊?”

厲随落在平地上,占用了一點寶貴的殺人時間,耐心搞教育:“捂眼睛。”

祝燕隐“哦”一聲,僵硬而又戰戰兢兢地伸出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眼前陷入黑暗的厲宮主:“……”

耳畔風聲呼嘯而至。

厲随側身一閃,将祝燕隐的腦袋一把按在自己肩頭,右手反揮湘君劍,漆黑鋒刃在日頭下散出微弱華光,幾乎不可見,速度卻極快,頃刻便已經架在了偷襲者的脖頸上。

想了想,又調轉劍鋒,用劍柄将對方敲了個腦骨碎裂。

埋伏的三四十人其實已經算是高手,也都抱着殊死一搏的決心,不過在厲随面前,依舊比最脆弱的蝼蟻還不如。鈍而重的劍柄似一把重錘,夾裹着千鈞內力貫透腦髓,他們甚至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就已一命嗚呼。

死得極快,也極幹淨,再不會飙出漫天血霧,吓吐嬌生慣養的讀書人。

江勝臨站在溪畔,仰頭看着,不到一盞茶的工夫,這場暗殺就已經偃旗息鼓,只留下許多滾落山谷的倒黴屍體。

厲随抱住祝燕隐,穩穩落在地上。

江勝臨跑上前:“都死了?怎麽也不留個活口。”

厲随合劍回鞘:“不必,我知道他們是誰派來的。”

江勝臨追問:“誰?”

厲随沒回答他的問題,左手拎起祝燕隐,皺眉:“你又要吐?”

江南闊少臉色發白,站立不穩。

江勝臨趕緊扶住他,埋怨厲随:“你殺人就殺人,怎麽不先把祝公子送回我身邊?”

講道理,這種事有什麽必要強迫他飛來飛去的,全程參與到尾?

厲宮主極不負責任地回答:“懶得再下一回山。”

江勝臨被噎得說不出話:“你是不是又想喝苦膽了?”

厲随大怒:“我已經捂住了他的眼睛,還用劍柄敲爆了那些人的頭,連血都沒有見,這樣也不行嗎?”

祝燕隐臉色煞白。

哦,敲爆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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