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江勝臨駕起馬車,把受驚過度的祝二公子送回府中。

厲随則是獨自去了天蛛堂。

潘仕候正撸高袖子,在院中專心修剪着一盆寶塔松,看起來分外輕松悠閑。一撮細枝長得蓬勃端正,卻有半根斜裏伸出來的,他屏住呼吸,剛把剪刀瞄準伸過去,身後卻突然出現了一個人,于是手受驚一歪,“咔嚓”一聲,整株都齊根斷了。

“……”

潘仕候惱怒地轉過頭,看架勢是準備訓斥下人,卻沒料到來人是厲随,臉色頓時由陰轉晴,殷勤笑道:“賢侄怎麽現在來了,沒去繡球谷賞景散心?”

“繡球谷中埋伏着四十名殺手。”厲随道,“現在已經全部死了。”

潘仕候聞言大吃一驚:“那裏怎會藏有殺手,該不會與當日虎嘯峽是同一撥人吧,背後是尚儒山莊還是焚火殿,你可曾留下活口?”

厲随聲音裏浸着涼薄寒意:“不必留。”

潘仕候糊塗地問:“為何不必留,莫非對方自己亮明了來路,還是你已經查到了什麽?”

厲随與他對視:“知道我今日要去繡球谷的人,加起來不超過五個。”

潘仕候先是皺眉,反應過來之後,頓時錯愕萬分,急急道:“賢侄該不會在懷疑我吧,我天蛛堂向來光明磊落,每一步都走得慎之又慎,生怕會出錯,況且賢侄的武學修為,我又不是不清楚,怎會派區區四十個人就去搞暗殺?”

厲随截斷他的話頭:“你兒子呢?”

“這……”潘仕候臉色發白:“錦華他一早就出了門……不會的,我自幼就教導他要以賢侄為榜樣,他如何會做出這種糊塗事,萬不可能。”

一盞茶的工夫後,潘錦華被下人從茶樓裏喊了回來。他進到前廳,見厲随也在,眼神不自覺就閃躲到一邊。

潘仕候急忙問:“你跑去哪裏了?”

潘錦華答:“八仙茶樓,今日約了幾個朋友,在那裏看戲聽書,新來的班子,唱得倒還不錯,下回若是奶奶嫌家裏悶,倒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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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能”出後半段,一把寒涼長劍已經架上他的肩頭。

“賢侄!”潘仕候驚得聲音都變了,趕忙握住厲随的胳膊,“賢侄切勿動怒,錦華或許當真是在聽戲呢,先容我把事情問清楚。”

潘錦華也僵着脖頸不敢動,只咬牙道:“你要幹什麽?”

厲随冷聲:“與魔教勾結,只有死路一條。”

聽到“魔教”二字,潘錦華眼中慌亂更甚,卻仍态度強硬:“你休要血口噴人,我怎會與魔教扯上關系?”

潘仕候抱着厲随的胳膊,也連聲道:“是,是,錦華他雖不成器,卻也不至于黑白不分,還請賢侄不要沖動行事啊!”

“有與沒有,你自己心裏清楚。”厲随的語調和劍鋒一樣冷,“我不聽廢話,所以你要麽承認,要麽死。”

“賢侄!”潘仕候站立不穩,渾身顫得快要篩出糠。

潘錦華狠狠道:“我沒有!”

厲随劍鋒微錯,一道血痕立刻印上對方脖頸,鮮血在流淌之前,就先被湘君劍的寒氣凍到凝固。潘錦華牙齒打顫,脖子僵硬得如同被套上冰套,半邊腦髓都麻痹了。

潘仕候哆哆嗦嗦滑坐在地,看那架勢,估摸是以為兒子已經死了。

潘錦華喉結滾動,想幹咽一口唾沫,卻發覺舌根已經不受自己控制,血液裏像是游走了數千數萬根冰針,帶着錐心的痛苦與滔天恐懼。他驚慌地看着厲随,絲毫也不懷疑,自己要是再不承認,便會被對方活活切斷氣管。

“是……”他拼盡全力,從嘴裏擠出一個含糊不清的字,“是我。”

厲随合劍回鞘,潘錦華向後倒在椅子上,雙手握住冰涼脖頸,狼狽地呼吸着。

而潘仕候此時的臉色也并沒有比兒子好到哪裏去。雖然已經被厲随從地上扶了起來,兒子也沒死,他卻依舊嘴唇發顫,不可置信地問:“什麽叫,什麽叫是你,你當真與魔教有來往?”

“是……不是,不是,我沒有。”潘錦華說得颠三倒四,嗓音嘶啞幹裂,“他們找了我許多次,我都沒有答應,只是這一回,這一回——”

厲随替他說完:“這一回你恨我入骨,便與焚火殿勾結,想要置我于死地?”

潘錦華眼底遍布血絲,加上鬼一樣白的臉,猙獰怨恨。他胸口劇烈起伏,看起來像是憋了許多話要吼,卻又被屋中濃厚的殺意籠罩着,最終全咽了回去。

潘仕候擡高手,狠狠一個耳光打在兒子臉上,氣急敗壞:“你是不是瘋了!”

潘錦華臉頰迅速紅了起來,嘴角滲出血絲,聲音裏也帶上恨:“若不是你一直拿他與我比較,我如何會被焚火殿收買?”

“混賬,你還敢找借口!”潘仕候震怒,看着也是氣昏了頭,在屋中沒找到稱手的東西,到門外拿了把笤帚進來就開始責打,嘴裏連罵逆子,院外家丁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聽到這陣仗,都吓得紛紛不敢說話。

厲随起身向外走去。

“賢侄!”潘仕候丢下笤帚,趕緊追上前求情,“錦華我定會好好教訓,再詳細問清楚整件事的前因後果,還請賢侄高擡貴手,放他一條活路。”

厲随心中清楚,對方剛才的打罵都是做給自己看,卻也不想多做追究。至于潘錦華,與魔教來往已久也好,還是真如他所說,是一時沖動只交易了一次也好,都已經暴露了身份。成為棄子的人,對自己、對赤天都沒有太大價值。

……

日頭漸漸下山了。

祝燕隐正坐在桌邊,手邊擺着一盞冷茶。

和江勝臨預想的不同,他雖然害怕,卻并沒有怕到腿腳發軟,需要家丁背回卧房。相反,祝二公子是自己走回去的,雖然腳步還是很飄,但臉上已經回了血色,被祝章與祝小穗問起時,也能情緒穩定地回答一句,嗯,我去城外散了散心。

江勝臨不懂他這突然的鎮定是從何而來,便試着問,二公子不怕了?

祝燕隐“咕咚咕咚”,一連灌下三杯涼茶,才驚魂未定地說:“我怕,但萬一被章叔知道,又要念叨許久,以後還會多雇幾十名護衛跟着,不如瞞過去。”

江勝臨豎起拇指:有勇有謀,有勇有謀!

祝燕隐這回雖然沒見到亂飙的血,但厲宮主那句“還用劍柄敲爆了那些人的頭”依舊十分吓人,偏偏外頭天色還轉陰了,黑漆漆一片像是要落雨,或者鬧鬼。

為了晚上能睡個好覺,不再夢到狂野爆頭的厲宮主,他主動問江勝臨要了一盒助眠藥物,還有幾滴調制花油,灑在枕頭上能安神,又問:“我最近是不是要多吃一些小米粥、金銀花茶、牛乳羹與綠豆,用來安神靜氣?”

江神醫倍感欣慰,不愧是江南祝府出來的公子,果然機智聰慧,多麽讓大夫省心。

相比來說,另一個病患簡直令人頭禿。

江勝臨命小童取來藥箱,從中翻找了一些花油出來。祝燕隐見裏頭還裝着幾個藍瓷小瓶,便随口問:“這是什麽?”

江勝臨答:“劇毒。”

祝燕隐的手停在半空,又緩緩縮了回去,你毒藥為什麽要和花油裝在一起,平時真的不會拿錯嗎,看起來瓶子都長得差不多。

江勝臨笑道:“不是劇毒,是槐花蜜糖,若有誰覺得藥太苦,我便倒幾粒給他。”

“這樣啊。”祝燕隐松了口氣,想了片刻,從矮櫃中取出一個小木盒,“這裏頭是松子雪片糖,神醫若不嫌棄,也一并拿去用吧。”

江勝臨本想推辭,但轉念一想,江南祝府的糖,保不準又是用什麽八十年才能得一斤的珍貴好蜂蜜熬的,帶一點也行,畢竟大家都想見世面。

于是裝了滿滿兩大瓶。

花油安神效果很好,這一晚,祝燕隐在滿城瓢潑大雨中,睡得雷打不動,連半分細夢都沒做。

江勝臨回到客棧時,厲随依舊一身潮意,墨黑濕發随意束在腦後,正坐在桌邊擦劍。

江勝臨的第一反應:“你又毒發了?”

厲随答:“沒有。”

“那就好。”江勝臨松了口氣,“天蛛堂那頭怎麽樣?”

“是潘錦華。”厲随道,“我去十次天蛛堂,有八次都能看到老子訓兒子,估計他是被活活訓出了毛病,才會受焚火殿蠱惑。”

“那……就這麽算了?”按照江湖規矩,與魔教私下來往,不死也得脫層皮。

厲随放下湘君劍:“潘仕候只有那一個兒子,哪怕是個廢物,打扮得光鮮好看一些,擺在家中也比沒有強。”

江勝臨:明明有意要放對方一條生路,都能說得如此毒舌不讨喜,不愧是你。

下一輪藥已經煎好了,厲随閉目服下,眉頭緊鎖:“怎麽越來越酸苦,你這什麽手藝?”

江神醫:“怎麽着,我還得把藥給你熬得色香味俱全?”

厲随:“……”

江勝臨從箱中取出一個小瓶:“嘗嘗。”

那糖粒做得酥脆小巧,不算太甜,更多的是松子香氣。厲随沒耐心老老實實含在嘴裏,用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沒多久就空了半瓶。

江勝臨問:“好吃吧。”

厲随懶洋洋靠在椅子上:“還成。”

江勝臨介紹:“這是祝二公子給的糖,裏頭除了松子蜂蜜,沒準還有八百年的雪蓮花,八千年的老山參,你多吃幾瓶,說不定能将毒與傷也一并醫好。”

厲随:“你們神醫都是這麽看診的?”

江勝臨:“先前不是,但現在是了,祝府連馬車轱辘上都要塗香膏,還有什麽事情做不出來,江南望族的快樂你根本想象不到。”

厲随将空瓶丢回去:“你若走街串巷去賣假藥,估摸不出三年也能吃上同款老山參。”

江勝臨:有道理,那你能不能給個面子快些好,不要耽誤我賣金剛大力丸的致富第二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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