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紅辮姑娘名叫邱芳兒, 打小就住在雜院裏,與爺爺相依為命。她今年剛滿十八歲,出落得标致水靈, 一雙眼睛烏溜溜的, 雖說窮苦, 日子卻一點不見邋遢湊合,衣裳穿得幹淨, 頭發也梳得整齊,看起來是想好好過生活的。
驟然被藍煙帶到這處客棧,她心中自然慌亂緊張, 在見到厲随後, 更是被對方身上強大的寒意與壓迫感驚得不敢擡頭, 爺孫二人惶惶站在桌邊, 正不知所措呢,門“砰”一聲,屋裏突然就多了個白衣公子, 卷進花香與一陣清風,将先前的沉沉死氣沖淡不少。
她偷偷擡眼一瞟,又速度極快地将視線撤回去, 其實沒怎麽看清臉,就覺得可真白啊, 白得像冬日裏落在梅花瓣中的雪, 一點世間髒污都沒有沾染過。
厲随道:“說吧,是怎麽殺的崔巍。”
祝燕隐被這沒頭沒尾一句話震住了,崔巍不是魔教殺的嗎,怎麽還能中途換人?他又趕緊觀察了一下邱芳兒,沒覺得對方哪裏像焚火殿弟子, 臉色發白眼眶發紅,看着楚楚可憐。不過以貌取人也不對,說不定真是妖女呢,下一刻就會驟然變臉,尖笑着伸出鮮紅指甲摳你眼珠,頭發亂飛的那種。
太可怕了!祝二公子被自己的腦補吓到了,于是果斷往厲随身邊挪了挪。雖然大魔頭常年黑風煞氣也挺吓人的吧,但肯定要比妖女強。
藍煙比較詫異,她這一路并未跟随大隊伍,一直在暗中盯魔教,因此雖然知道宮主與祝府二公子同行,但以為也就僅僅是同行了,怎麽現在看起來反而親密得很?
當然了,目前當事人雙方都還沒往“親密”上面想,只是一個挪得自然,另一個也沒有勃然大怒,反而冷眼由着他一寸一寸往過貼——要知道如果是別的江湖中人膽敢往厲宮主身邊硬靠,現在肯定已經被丢出窗戶,挂在了樹上。
邱順說:“我殺那姓崔的淫賊,是因為他想糟蹋我孫女,還說要拆了大雜院,讓我們無家可歸。”
這也太惡棍了,祝燕隐本能地看了眼厲随,卻見他依舊一臉漠然沒表情,好像完全不意外,旁邊站着的藍煙也一樣,一下就顯得萬仞宮裏出來的人都很冷靜睿智,只有自己沒見過世面,一驚一乍的。
“……”
邱順将事情始末都說了一遍。
那日爺孫兩人像往常一樣,在街頭賣藝讨生活。場子剛撐開沒多久,就有人往盤子裏丢了一錠小元寶。
邱順活了大半輩子,最清楚凡事都該有度。鄉親們看得高興多扔兩個銅板,是好事,可若換成這麽大的銀錠,就一定不是好事了,便急忙陪着笑臉推辭,對方卻不肯收回,反而大笑着揚長離去。
天降這麽一筆橫財,爺孫兩人心裏不安,就提前收了場。往回走時卻被人擋在後巷,正是方才給大賞錢的男人。
“他自稱有錢有勢,說要娶芳兒回去做妾。”邱順道,“像是喝了不少酒,嘴裏不幹不淨,混賬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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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随問:“只有他一個人?”
邱順回憶:“不,還有另外四個,三男一女,剛開始是站在一旁的,後來聽他嘴裏越來越不像話,其中一個高個子的就過來勸了兩句,說趕路要緊,街邊的野食少吃一口也無妨,讓他別把事情鬧大。”
藍煙已經準備好了四人的畫像,拿過來讓邱順一辨認,果然是崔巍一行人,高個子的是至今失蹤的劉喜陽。至于剩下的那名女人,邱順繼續道:“四十來歲,身形魁梧,長得倒是慈眉善目,就是神情瘆人得很。”
祝燕隐聽在耳中,覺得這描述似乎與近幾日散布謠言,說自己是魔教眼線的那位是同一人。
邱順在把銀錠子丢回去後,便帶着邱芳兒慌忙回到大雜院。他們雖不知道那個人究竟有多厲害,卻都覺得挂着刀劍的江湖人肯定要比潑皮無賴更不好惹,就打算收拾東西回村子裏住幾天,先避避風頭。
“什麽時候出的城?”
“第二天一早,天都還沒亮。”
邱順趕着小馬車,在清晨薄霧的林間路上噠噠跑着,離那高高的城門越遠,心裏就覺得越踏實。誰知在行至密林深處時,卻被人一劍砍斷了馬缰。
“是崔巍嗎?”祝燕隐問,“你們又碰上他了?”
“是,不過不是碰上的,那惡賊當時哈哈大笑,得意極了,說猜出我們肯定要跑,就一直守在大雜院外,一路跟着出了城。”
城裏尚且有四鄰能幫忙,那荒郊野外可就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崔巍壓根沒把年近六十的邱順放在眼裏,一把就将邱芳兒扯下馬車,想要往自己的馬背上強拖。
“所以你們就殺了他?”
“對。”
“怎麽殺的?”
“我趁那惡賊不注意,一腳狠狠踢了他的命根子。”邱芳兒咬牙道,“他倒在地上還大罵不止,說要聯合官府拆除大雜院,讓所有人無家可歸,爺爺便用一塊大石頭将他砸暈,我氣不過,又抽出賣藝用的刀劍砍了他十幾下,随後就逃回城裏了。”
藍煙站得口渴,也不知從哪裏摸出一個果子,擦了兩把,“咔嚓”啃一口。
聲音過于清脆,祝燕隐忍不住就看了她一眼。
問:吃果子的時候,被一個雪白優雅的貴公子用吃驚的眼神盯着是什麽體驗?
答:謝邀,當時我就噎住了。
藍煙将果子丢到窗外,自己面不改色地倒了一杯茶。
祝燕隐:……你可以繼續吃沒關系的!
厲随的嘴角不易覺察地一揚。
藍煙放下茶杯:“你們殺了人,沒處理屍體?”
“處理了,在林子裏找了個老樹坑,把他丢進去後,又在上頭填了些枯葉爛枝。後來看見官府貼出來的畫像,才知道原來那淫賊叫崔巍,可又冒出來另外兩個死人,還說是從水井裏挖出來的,我們都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也不敢打聽。”
“沒用麻繩勒死崔巍?”
“沒有。”
“崔巍身上的傷痕雖多,卻不致命,他是死于窒息。”
爺孫二人不解:“這……”
祝燕隐好心解釋:“就是說當時你們很有可能只是打昏了崔巍,他蘇醒後爬出老樹坑,結果又遇到了下一波殺手,被勒死丢進了水井坊,所以不必急着将人命官司往自己身上攬。”
邱順與邱芳兒聽完,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厲随卻淡淡開口:“還有誰?”
祝燕隐沒明白,什麽還有誰?
邱順結結巴巴地張嘴:“沒……沒有別人了。”
藍煙“噗嗤”笑出聲:“崔巍雖說是個草包枕頭,可面子上至少也有三兩繡花線,就憑你們兩個,想制服他?怕是背後還有幫手吧。”
她一邊說着,一邊往街上掃了一眼:“有個男人,一直跟着我們出了大雜院,現在又杵在客棧對面一臉焦急,是他做的吧,你的相好?”
邱芳兒的神情頓時緊張起來:“與石哥無關,他是……他想救我,也想救大雜院裏的老幼,我們只有那處房子了。你們剛才不是說崔巍沒死嗎,那我們也不必吃官司,是不是?”
萬仞宮影衛很快就将那名男子帶了上來。
他叫石雷,生得高壯魁梧,曾經給人做過護院,後來看不慣富戶橫行鄉裏,便搬進大雜院當了木匠。
藍煙丢過去一枚翠綠的貓兒眼:“若老實一點,這個就是我家宮主給你們的新婚賀禮,要是還敢隐瞞,就挖出你們的眼珠子。”
祝燕隐:“……”
這威逼利誘的審問方式,是不是過于魔教了。
石雷也沒想到一進門就先得了塊寶石,他愣了一愣,又看向邱順與邱芳兒,見兩人依舊全須全尾的沒吃虧,這才放了心。他平時喜歡聽江湖故事,知道萬仞宮的名頭,此時不敢多看厲随,只往前寸了半步,悄悄将爺孫二人護在身後。
誠如厲随所料,石雷也全程參與了這件事。那日邱順與邱芳兒驚慌地跑回大雜院後,第一時間就找了石雷商量,出城去鄉下躲避也是三人一起拿的主意。當時邱芳兒心中害怕,石雷便在馬車裏陪着她說話,直到被崔巍砍斷馬缰。
石雷的拳腳功夫很好,聽崔巍口中罵罵咧咧,說得盡是些不堪入耳的淫話,一時怒從心頭起,就一拳揍了過去。邱芳兒剛開始還在阻攔,崔巍卻罵得更難聽了,說要拆了大雜院,讓裏頭的賤民都凍死街頭。
石雷與他扭打成一團,逐漸落了下風。邱順站在旁邊,想着自己已經活了這把年紀,唯一的牽挂便是孫女,與其讓她遭惡人欺辱,真的被抓去妓院,倒不如豁出這條老命換個安穩将來,于是也抽出車上的紅纓劍,胡亂砍剁下去。
崔巍吃痛,轉身想反抗,卻被石雷死死抱住頭捂着嘴,雙腿只在地上胡亂蹬,沒多久就咽了氣。
藍煙問:“屍體是你處理的?”
石雷道:“我當時只把他拖到了僻靜處,就帶着邱爺與芳兒匆匆回了大雜院,後來越想越覺得危險,便折回林子裏想重新掩埋,卻無論如何都找不到屍體了。”
祝燕隐坐得端正,聽得認真,表情還會跟着對方的敘述,産生一些微妙變化,皺眉或者睜大眼睛,再不然就身體微微前傾,一臉“居然還能這樣”。動靜其實都很小,但架不住厲宮主太敏銳,所以時不時就要側眼瞄一下,那種大家都很熟悉的冷冷的兇兇的瞄法。
藍煙在萬仞宮裏待了五年,第一次錯誤領會宮主的精神,還以為他是嫌煩,于是主動邀請:“祝公子,不然你坐來我這邊?”
厲随眉心輕微一跳。
祝燕隐說:“哦,好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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