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這座山高, 卻不陡峭,被薄薄一層積雪掩埋了石階,沿途枯枝上綁着褪色的五彩飄帶, 依稀能看出盛夏時節游人如織的熱鬧景象。山中流出的溪流已經凍成薄冰, 到地勢略微平整處, 還能發現石頭上挂着不少長柄勺。
祝燕隐笑:“你猜,這些勺子是做什麽的?”
厲随道:“飲酒。”
祝燕隐吃驚:“這你也知道?”文人聚會時, 歡飲縱情,常常會推選出一人坐于石上,手持長瓢為四座分酒, 玉杯清酒歌以散愁, 不醉不休, 難道武林中也有一樣的盛會?
厲宮主其實是随口瞎猜的, 沒想到一蒙就準,便維持着“我好厲害”的高冷表情,淡淡應了一句。
祝燕隐又拿起一把小一些的:“那這個呢?”
厲随:“……”有區別?
祝燕隐笑道:“這是盛水的, 有人作畫寫字時喜歡用山巅積雪磨墨,取水的勺子做成這種形狀,方便往水囊裏頭灌。”
厲随便問:“那你喜歡什麽水?”
“我不挑, 不過也能試試積雪。”
厲随将腰間的空酒囊解下來,替他裝了些半融的雪水。祝燕隐将取水勺放回原處, 順便看了看竹柄處的刻字, 主人姓徐,筆法龍飛鳳舞,透出一股醉酒後的浪蕩,是好字。
厲随不屑地“嗤”了一句。
祝燕隐立刻補充,當然了, 我還是更喜歡你的字,雖然潦草了一些,但江湖中人就是要如此不羁,威猛!一邊說一邊豎起大拇指,滿臉真誠,拿張紙畫下來立刻就能放在任何店鋪門口攬客,祝二公子用了都說好。
厲随将他單手抱起來:“下山!”
祝燕隐試圖扭動,我還想再往高處走一陣。
“太冷了。”厲随道,“來年春暖花開時,我再帶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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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燕隐扯住他的頭發:“春暖花開時,我們就該回江南了,誰還要來這荒山野嶺。”
厲随嘴角一揚,将人抱得更緊。
祝燕隐心想,我說了江南,你沒反駁,那就是默認了。
挺好。
兩人沒在山上待太久,回城時,街道兩旁的店鋪還熱鬧着。有夥計正大聲攬客,店裏新進了上好的胭脂香,送給你的心上人,保證她一眼就愛上。
厲随瞥了眼身邊的人:“你笑什麽?”
“沒什麽。”祝燕隐美滋滋道,“就是想起了你送給我的寒魄。”
厲随:“……”
祝燕隐從腰間的小香囊裏掏出來:“看!”
江湖中排名第二的厲害暗器,當初江勝臨為了能請祝燕隐幫忙破解天工結,便以厲随的名義當成了禮物。當然,送禮的人與冠名的人都是轉頭就忘,只有收禮的祝二公子,當成寶貝一樣貼身收進香囊,還時不時就要拿出來盤,寶貝得不行。
厲随不動聲色,摸摸他的頭發:“嗯。”
其實按理來說,只要能找到天下排名第一的暗器,便能打敗寒魄。但問題是天下排名第一的暗器不是東西,是個人,是個殺手,來無影去無蹤的,不是很好抓,最近好像還去了南洋。
藍煙不在,沒有人能給出優秀好建議,只有一個半桶水的江勝臨。
行吧,總比沒有強。
神醫:“你要送禮物給祝公子?”
厲随:“是。”
江勝臨再度施展出“沒有什麽,這都是正常的”大法,道:“也對,我們這一路受了祝府不少照顧,你是應該給人家送些東西,聊表心意。”
并且還熱心分析,送禮這種事,講究的就是一個投其所好。祝二公子喜歡的,無非就是劍與書。劍指江湖,江湖中的稀罕物件雖多,但都要費時費力去找,不如先從書上下手。
厲随不恥下問:“書?”
江勝臨誨人不倦:“書的範圍就大了,琴棋書畫,文房四寶,一首好詩一手好字,文人喜歡的來來回回無非就那幾樣。正好鶴城是狀元鄉,城裏一定藏着好東西!”
聽起來像是有幾分道理。厲随派出弟子一打聽,都說城中最有名的才子住在城北,名叫徐雲中,開着一家硯臺鋪子。
隔壁卧房,祝小穗恰好也在說,城北的硯臺鋪子像是名氣不小,大少爺最喜歡硯臺,不如咱們去瞧瞧稀罕,若有好的,就買了送回柳城。
“鶴城也産好硯?”
“鶴城不産,可徐老板的面子廣,朋友多,所以天南地北的貨都能找得到。”
“……也行。”祝燕隐站起來,“那我同厲宮主一起去看看。”
祝小穗心碎:“公子出門又不帶我?”
祝燕隐和顏悅色,厲宮主也要買硯臺。
祝小穗:不,我才不信,江湖大魔頭只需要殺人,不需要硯臺。
他正準備據理力争一下,厲随就來敲門了,邀他一起去城北的硯臺鋪。
祝燕隐感慨,這是何等的心有靈犀,你等着,我換身衣服就來。
祝小穗一臉哀怨地趴在窗戶上,目送自家公子和大魔頭雙雙離開。
想回江南。
夕陽隐沒,街道兩旁華燈初上。
祝燕隐走路慢,厲随便陪他一起慢 ,兩人路過小吃攤子時要買塊糕,路過錦緞鋪子也要進去看一眼,就這麽晃悠悠到城北時,大半的店鋪都已經關門了。黑漆漆的風吹着枯枝,還是問了街坊鄰居才找對地方——一處不大不小的灰瓦屋宅,藏在七拐八拐的巷子最深處,店名起得寂寥,叫孤雲高。
小夥計聽到有人扣門環,伸出腦袋說,我們打烊啦,客人請明天再來。
祝燕隐道:“但是我們明天就要走了。”
小夥計打呵欠:“既然明天就要走了,那就下次再來吧。”
厲随掏出厚厚一摞銀票。
小夥計立刻精神抖擻,簡直就是精神小夥:“也別下次了,哪能讓客人白跑一趟。”一邊說,一邊“咣咣”就卸了門板,又将所有燈燭都點亮,還主動提出要去後院拿老板私藏的好貨,看起來恨不得将一年的賺頭都挂在面前兩人身上。
祝燕隐被他這一套行雲流水的手法給震住了!
厲随順手拿起一方硯臺:“喜歡嗎?”
“你要是送我,我就喜歡。”祝燕隐答,“不過現在你還沒付銀子,所以我能說實話,這就是一方普通端硯,只不過做得花裏胡哨了些,沒什麽稀罕的。”
厲随笑:“我是不懂,你自己去挑。”
“我自己不想要,不過卻想找些好東西給大哥。”祝燕隐道,“夥計不是去後頭拿好貨了嗎,這裏的徐老板既然是鶴城第一才子,總該有些稀罕物。”
桌上還淩亂擺着幾張紙,應該是供客人試筆用的。祝燕隐倒了一點壺中的水化墨,瞥見壺柄上的刻字,笑道:“原來我們看到長瓢上的‘徐’字,就是這裏的徐老板,可惜他睡——”
話音未落,門就“嘎吱”一聲,從裏頭出來一名穿着寬大長袍的男子,睡眼惺忪長發披散,丹鳳眼,唇薄而紅,面容白皙俊美,哪怕此時明顯剛從床上爬起來,穿得神似邋遢丐幫,也是一頂一的玉人。
玉人張口就罵人:“誰放你們進來的?”
祝燕隐迅速将厲随擋在自己身後,免得下一瞬間這位徐老板就會飛出店鋪,要知道魔頭可是很兇很不講道理的啊!
“出去出去。”徐雲中像趕蒼蠅一樣趕人。
厲随這回沒有掏銀票,他掏出了一把劍。
祝燕隐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有話好好說,不要殺人!”
厲随反問:“為何不能殺?”
祝燕隐面露難色,像是被問住了。
旁邊的徐雲中比較震驚,這種問題居然還需要思考嗎?
他活得好好的,暫時不太想死,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大半夜遇到兩個江湖野人,還有什麽辦法呢,只好忍辱負重道:“你們想要什麽硯臺?”
正說着,小夥計已經抱了七八個匣子沖進來。徐雲中一看,眼珠子都要掉下來:“小六子,你怎麽把我的私貨都拿出來了?”
小夥計振振有詞,你這陣子買了多少亂七八糟的東西回家了?每回進到好貨都舍不得賣,眼看着賬目都要入不敷出,好不容易來了兩個冤大……貴客,再不開張,你下個月還想不想吃肉喝酒啦?還是你要答應李員外,入贅去給人家當女婿?
這可比祝小穗兇多了,連珠似炮三兩句,就訓得老板不敢再叽叽歪歪,徐雲中一屁股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滿臉哀怨。
私貨全部是好東西,祝燕隐個個都想要,但又不願奪人所愛。心中剛一猶豫,小夥計已經看出他的糾結,脆生生道:“客人盡管買,我家主人後頭還有半倉庫的貨,他就是坐在那裏裝可憐,你不必理會。”
徐雲中:罵罵咧咧。
祝燕隐覺得這一主一仆可太有意思了,他挑了幾方好硯臺——還是給徐雲中留了一半,正想掏銀子,厲随已經在案上壓下幾張銀票:“多付的就當定金,将來有好貨時,全給我留下。”
小夥計笑容滿面:“是,是,我一定為客人留着。”
祝燕隐用胳膊肘推推他,小聲道:“我是要送給大哥的,怎麽好讓你付錢?”
厲随道:“我送給你,便由你喜歡轉送誰。”
“你送我的,我可舍不得送別人。”祝燕隐将硯臺遞給小夥計,“算了,将來找到別的好東西,再送給大哥。”
夥計還在忙着算銀子,趁這段時間,祝燕隐又随手提起筆,在紙上寫了兩行字。徐雲中還在心疼硯臺,一直長籲短嘆低着頭沒注意,厲随卻看得清楚——
醉卧不知白日暮,有時空望孤雲高。
小夥計歡歡喜喜将兩位貴客送出店門,說是明天一早就将硯臺送往客棧。
祝府的車隊已經停在巷道外了。
祝章這一路想了無數種方法,究竟怎麽樣才能讓自家公子遠離萬仞宮,坐回家中安全的豪華馬車,但每次都失敗,這次也一樣。就算厲随沒有騎踢雪烏骓,不能将人潇灑地拎走,“遠離萬仞宮”這個目的依舊沒有達到,因為祝燕隐扯住厲随的衣袖,直接将人拽進了馬車。
忠誠的老管家:“……”
厲随靠坐在寬敞的座椅上,沖他張開手。
祝二公子稍微自持了一下,這樣是不是不太好,顯得我好像投懷送抱很積極。
厲随道:“看你方才就累了,過來睡會。”
祝燕隐:“好的好的。”
一旦有了正當理由,那就不叫投懷送抱了,叫合理需求。祝燕隐舒舒服服靠在厲随胸前,覺得十分有安全感——超兇大魔頭的胸膛,想沒有安全感也難。
馬車颠簸,颠着颠着,人就睡着了。
厲随用指背撫開他的碎發,在額上溫柔落下一個吻。
硯臺鋪子裏,徐雲中還在不停地發表意見,重複自己究竟是多不容易才得了那幾方硯,小夥計聽得頭都要疼,便一邊收拾一邊敷衍打發:“老板,你若實在不想賣寶貝,那就去寫兩個字,咱們也能賣錢。”
徐雲中又不想寫字,因為他覺得寫多了自己會不值錢。由此可見祝二公子其實已經算是讀書人裏毛病少的了,有衣就穿有飯就吃很皮實,倘若被親愛的大哥克扣了月錢,別說寫幾幅字,寫幾百幅都不成問題。
小夥計包好硯臺後,又去上門板。
徐雲中無所事事地站在櫃臺前,餘光瞥見紙上寫的兩行詩,明顯一愣——倒不是在愣詩,李颀的七言恰好應了“孤雲高”的店名,是個客人都會吟兩句,不稀奇。他愣的是字,筆法飄逸灑脫,秀中帶骨,鐵畫銀鈎。
“最近鶴城有什麽人來嗎?”
“有啊,有許多江湖人,聽說要去東北雪城,還有江南祝府的二公子,許多人排隊等着見他呢。大家茶餘飯後都在說,也就老板你,醉了一個多月,都快與世隔絕了。”
徐雲中恍然:“原來是他,怪不得,我說哪裏來的這一手驚絕好字。”
這麽看來,倒是可惜了,方才沒有多聊幾句。
小夥計搬過最後一塊門板,剛想搭上去,卻又有另一位客人來了。
“抱歉,我們已經打烊了。”
來人是名二三十歲的男子,面容平平無奇,眼睛稍稍耷拉着:“我有事要找這裏的老板。”
徐雲中看了他一眼,沒什麽興趣:“你也是江湖中人?”
男子跨進門:“算是。”
小夥計着急:“哎哎,我還沒讓你進來。”
伸手想攔,卻沒攔住。男子徑直走到徐雲中面前,他腰間挂着一個奇怪的銀色面具,不斷折射出跳動的燭光,上頭開了三條細縫,看着滑稽。
……
祝府的馬車停在客棧前。
祝章掀開厚厚的簾子,想将祝燕隐攙扶下車,卻看見自家公子正靠在厲宮主懷中,睡得一臉香甜,可能是覺得有些冷,手還伸進了人家的衣襟裏。
老管家驚呆:這實在太失禮了!
厲随沖祝章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輕輕握住祝燕隐的手腕,将他的胳膊放好,随後将人打橫抱起,帶出了馬車。
被外頭的涼風一吹,祝燕隐醒了,啞着嗓子問:“客棧?”
“嗯。”厲随道,“你繼續睡。”
“不睡了,我還沒洗漱。”大戶人家的公子就是這麽精致講究。
厲随被他稀裏糊塗的樣子逗笑了:“那我送你回房。”
祝小穗已經準備好了熱水。祝燕隐坐在床邊,一邊燙腳一邊問:“我們的行李裏,還有什麽能送人的東西嗎?”
“有,多得是。”祝小穗把漱口青鹽遞給他,“公子要送誰,我來安排。”
“就城北硯臺鋪的徐老板,我今晚買走他不少好東西,你也挑一點稀罕的,明早回給他。”
祝小穗點點頭:“那我現在就去。”
隔壁,江勝臨也在問厲随,我聽說那徐老板生得一副好樣貌,因為來往說媒的人太多,連家裏的門檻都是包上了鐵,免得被踏平,真的假的?
厲随将擦臉用的帕子丢回架上,冷冷發問:“你怎麽不早說?”
江勝臨不解,你是去買硯臺,我有什麽必要提前向你詳細描述店鋪老板的外貌?
厲随推門出去,剛好碰上祝小穗在吩咐下人,說是要準備許多樣好禮物,明天送給孤雲高的徐老板。
“……”
祝燕隐泡完腳,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打算好好睡一覺,結果轉身就看見床邊站着一個人。
這次沒“啊”出來,因為嘴被及時捂住了。
祝二公子驚魂未定,從他的指縫裏唔唔唔地問,你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厲随指了指窗戶。
祝燕隐:好的,你們江湖高手來無影去無蹤,不需要理由。
他非常誠懇地提出需求,下次能不能走門,這樣很吓人的,我家護衛又不會攔着你。
厲随道:“我方才看到你的書童在給徐雲中準備禮物。”
祝燕隐拉着他一起坐在床邊:“嗯,我吩咐的。”
厲随不悅:“為什麽?”
祝燕隐被問住了,為什麽,因為我搶了人家不少好東西,于心有愧。
“你還給他留了兩句詩。”
“……那是他的店名,想起來就順手寫了。不過剛開始時,我看他寫在竹柄上的字,還以為是個五十來歲的大叔,沒想到竟然那麽年輕潇灑。”
“你覺得他好看?”
“嗯。”
厲随兇神惡煞扯住他的臉。
祝燕隐後知後覺:“等會兒,我申請一個重新回答的機會!”
厲随的手指稍微松了松。
祝燕隐立刻抓緊機會:“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
厲随的表情僵了僵。
祝燕隐順勢靠在他身上,笑着問:“你吃醋了?”
“我沒有。”
“你有。”
“沒有。”
“有。”
“……”
“你有,你耳朵紅了。”
厲随本能地擡手想去摸,卻又停在半路。祝燕隐還沒來得及再诓騙,人就已經被壓在了枕被間。
祝小穗與章叔都已經休息,不會再有人進來打擾。床頭燈燭跳動,兩人眼底的光也跟着跳動。祝燕隐仰面橫躺在床上,兩條腿耷拉在床下,覺得自己姿勢好像不甚優美,剛想磨磨蹭蹭換一個,就已經被他擡起了下巴。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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