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踢雪烏骓一路跑得歡快, 四蹄邁開,很快就将徐雲中遠遠抛在了身後。

天怪冷的,祝燕隐即便被厲随抱在懷中, 也依舊被凍得鼻頭冰涼。這種冬夜, 熱戀期的小情侶共同騎馬賞月, 尚且還能說通幾分浪漫情調,但孤零零沒人陪的徐雲中不好好待在馬車裏, 反倒要負手站在月光下望天,就顯得很奇怪了。

祝燕隐問:“他是在故意等我們?”

厲随調侃:“你在江南時喜歡冬夜結伴賞月,或許他也一樣。”

“那不一樣。”祝燕隐雖說不記得具體的事情, 但對規矩與流程還是很清楚的, 貴公子們結伴出游, 馬車暖爐自不必說, 連賞月的亭子裏都要挂上厚簾,再點幾個銀炭火盆,煮上酒與羊肉鍋子——本來也是, 不收拾暖和一點,一個兩個都凍得涕淚橫流,還寫什麽浪漫的詩。

厲随手臂環在他腰間, 閑閑問:“哪裏不一樣?”

祝燕隐道:“将來你随我一起回江南,親眼看看就知道了。”他現在不想說吃喝玩樂, 只好奇徐雲中究竟是為何而來。厲随卻不滿這敷衍, 又在他脖頸處親出一串紅痕,這才将人送回了祝府的馬車。

祝二公子:我們兩個到底誰才是肩負重任的江湖中人,心累,就是心累。

徐雲中白白在深山裏吹了半天冷風,還被迫見證了厲随與祝燕隐同騎一匹馬的親密畫面, 心也挺累。第二天還發起低燒,他渾渾噩噩躺在前進的馬車裏,吟了半天的天長路遠魂飛苦,唉,摧心肝,好悲涼。

祝燕隐:“這人還挺有意思。”

祝小穗問:“徐老板可是鶴城第一才子,公子怎麽也不與他聊聊?”

“來路不明,得先查清底細。”祝燕隐将手裏的徐公詩集放下,正準備小睡一會兒,家丁卻來報,說那位徐老板提出想見二公子,環境越隐秘越好。

這可真是說曹操曹操到,祝小穗還想呢,公子既然覺得徐雲中來路不明,那肯定不會去見,結果祝燕隐一口就答應下來,精神抖擻地吩咐:“今晚歇下後,讓他來我的住處。”

家丁領命退下,祝小穗小聲問:“可公子剛剛還說不願見他。

“不是不願見他,是不願主動去找他。”祝燕隐用卷起的書敲敲書童的肩膀,一臉老謀深算,“這是我們江湖中的事,你不懂。”

祝小穗:不想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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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晚,祝府的隊伍停在了一個小村落。徐雲中左等右等,第一次問時說祝公子在吃補品,第二次問又說在沐浴,中間好像還小睡了一會兒,總之等鶴城第一美終于被領到祝公子的住處時,已經連院裏的雞都睡了。

徐雲中一進門就吃驚。

一來吃驚祝府的派頭,雖然他也已經混在隊伍裏吃了幾天的飯,還坐了人家的馬車,但同祝燕隐的吃穿用度比起來,自然是無法相提并論的,比如說這間農戶土屋,此時就被鋪滿了雪白的地毯,香爐裏青煙袅袅,搞得和皇宮差不多。

二來吃驚,為什麽房中除了祝燕隐,還有八個彪形大漢,真的好彪啊,不是說好了要隐秘一些嗎?

祝燕隐親切和藹,手中捧着暖爐:“徐老板,請坐。”

徐雲中發自內心地:不,我不想坐。

但來都來了,不坐好像也不行。

房間裏的氣氛就顯得稍微有那麽一丢丢詭異,安安靜靜的。

祝燕隐問:“徐老板找我有事?”

徐雲中看着他身後八個大漢,由衷回答,其實也沒什麽事,就想同祝公子聊聊詩詞,聊聊書畫,再聊聊風花雪月。

一聽就好文人雅士!

祝燕隐欣然允諾。

于是兩個人就從顧恺之聊到張僧繇,從《燕歌行》談到《洛神賦》,說了差不多一個多時辰,才看起來很賓主盡歡的各自散去。

八名彪悍的祝府家丁也跟着一起散去,祝小穗一邊伺候祝燕隐洗漱,一邊道:“說的都是些皮毛上的東西,這樣也能叫第一才子嗎?”

“看他的詩,可不像這麽膚淺的人。”祝燕隐将臉擦幹淨:“與平日格格不入得過于明顯,反倒看不清此人究竟是真是假,是敵是友。”

他原本想去找找厲随的,但夜已經很深了,便躺回床上,明日再說也不遲。

萬仞宮的住處就在祝府隔壁。

半夜三更時,一扇門“吱呀”被推開了,音效和鬧鬼差不多。

負責“保護”鶴城才子的幾名家丁立刻圍上前:“徐老板,你這是要去哪裏?”

徐雲中道:“我有事要去找厲宮主。”

祝府的家丁還是很好心的,立刻就展開了勸阻,畢竟我們都是見過一劍十個頭的人,實在不忍見你成為第十一個。

但怎麽說呢,好言勸不住該那啥的鬼。

于是徐雲中還是一路被東北風卷着衣擺,去了隔壁。而隔壁萬仞宮的弟子也很吃驚啊,吃驚程度不亞于看到自家宮主在月夜起舞,為什麽一個兩個讀書人都這麽狂放不羁,我們好不容易适應了祝公子,居然又來一個?

徐雲中:“你們宮主住在哪一間?”

萬仞宮弟子迅速擋在他面前。雖說讀書人沒什麽殺傷力,但這寒冷冬夜渾身亂飄白紗的造型還是太驚人了,不得不防。

徐雲中清清嗓子:“厲宮主!”

萬仞宮弟子目光同情,完了,你死了。

徐雲中繼續道:“厲宮主,我有事想要請教你。”

嗓音又高又顫,也不知是矯揉造作沒作好,還是被凍的,反正聽得周圍一圈弟子牙根子疼。

從屋裏傳出一個冷冷的“滾”字。

徐雲中只好祭出殺手锏:“與祝公子有關!”

厲随微微一頓,放下手中的湘君劍。

他自然知道這句“有關”可能是假的,但倘若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是真的呢。

“進來。”

徐雲中關上門,先極快地在屋內環視一圈,确定只有厲随一人,并無附帶八個大漢,這才松了口氣。

厲随坐在桌邊,一身黑衣,目光寒涼。

徐雲中及時道:“我被一個挂着面具醜黃醜黃的男人喂了毒藥。”

厲随:“……”

徐雲中将那一晚發生的事情用極快的速度說了一遍,不快不行,因為他也不想和這“你說完立刻就要死”的兇殘目光多接觸半刻。

其實事情很簡單,那一晚赤天找上硯臺鋪子,給鶴城第一才子強塞了一粒毒藥,威脅他混入祝府的隊伍,先與祝燕隐混熟,再伺機下藥。

“就是這個。”徐雲中從袖中掏出一個藥瓶。

厲随自然清楚面具人是誰,他收下藥瓶,又問:“你為何要說出來?”

徐雲中突然被戳中了怒點,惡狠狠道:“因為我此生最厭惡受人威脅。”

清冷孤傲的大才子,早已被人追捧奉承習慣了,心氣多高啊,哪裏能受得了這種窩囊氣?更別提還要給人投毒,手法之下三濫,光是想想就頭暈目眩。

徐雲中握住拳頭:“我就算中毒不治,也絕不幹這種龌龊之事!”

雖然他确實還沒活夠,但一旦關系到文人的尊嚴與面子,大才子心中就又油然升起了一股與天地同悲的壯闊,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生死之間,反正我肯定不能和反派油膩蠟黃醜男為伍,嘔。

他還是個顏控來着。

厲随道:“這件事,你似乎應該去找祝府。”

我倒是想找。徐雲中苦惱:“但祝二公子身邊始終有人。”

赤天在硯臺鋪子時,曾說過在祝燕隐身邊也有他的眼線,不知是确有其事,還是只是空口威脅,好讓徐雲中斷了耍心機的念頭。而徐老板雖說被毒藥惹出了慷慨激昂的悲壯,但他并不是我寧願現在立刻就死的瞎悲壯——即便是死,他也要看着醜男人先死。

讀書人,就是這麽斤斤計較,有仇必報。

徐雲中繼續道:“我分不清祝二公子身邊的人究竟是敵是友,便沒有同他說,才會夜半來找厲宮主。”

厲随點頭:“我會處理。”

徐老板裹着他美麗飄逸的大袍子走了。

沒過一陣,雪白蓬松的祝府二公子就來了。

院中的萬仞宮弟子:我家宮主好招讀書人喜歡!

祝燕隐“咣當”關上門:“怎麽回事,我聽說徐雲中剛剛來找你了?”

厲随雙手扯住他的披風領:“你派人盯着我。”

“我盯你做什麽,我盯的是徐雲中。”祝燕隐催促,“說。”

厲随見他厚厚的披風下裹着單薄寝衣,顯然是剛一聽說就急匆匆來了,連衣裳都來不及換,便将人抱到火盆邊坐着:“急什麽,他就是來說了說被赤天脅迫的事。”

祝燕隐:“啊?”

厲随将前因後果大致複述了一遍。

祝燕隐聽得急了:“如果真是這樣,那豈不是我連累了人家?”

“魔教的錯,與你何幹。”厲随道,“明日我讓江勝臨替他看看,若不行,至少赤天那裏有解藥。”

“可我們要是沒去買硯臺,徐老板現在還躺在他的院子裏喝酒呢。”祝燕隐道,“頭疼。”

厲随替他按揉太陽穴:“文人都這麽不怕死?”

“不是不怕死,是傲骨與氣節比命更要緊。”祝燕隐認真道,“赤天不懂的。”

因為不懂,才會以為區區一粒藥丸,就能以生死威脅到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

但其實這天底下最不好惹的,也正是人美嘴毒、才華橫溢、自視甚高、受不得半分委屈與輕蔑、心眼還很小的讀書人,他們比武夫可難對付多了。

祝燕隐道:“若此事是真的,那我們便與徐老板聯手吧,先坑赤天一把,拿到解藥再說。”

厲随依舊是那句萬年不變只要你喜歡的霸道魔頭式寵愛:“随你。”

作者有話要說:

赤天:這就是讀書人的世界嗎,好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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